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在南疆公路途经的叶城县郊外,一片金黄色的胡杨林里,一个汉族木匠带着他的儿子正在落满了枯枝败叶的林间蹒跚行走,精心选择合适的木料。
老木匠说道,“胡杨树自有他们的灵性,不要误伤到那些不该误伤的对象。”
“可是,”木匠的儿子觉得父亲的说法很不科学,质疑道,“我们终归还是要砍倒其中的一棵或者两棵啊!难道被选中被砍倒的那些树,他们就没有灵性了吗?”
“你还小!跟你讲了你也不懂!”老木匠叹息说道,“人老了,就会恍惚听到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那些已故亲友们的召唤。一个老人活到那个时候,自己也想走了。胡杨树也是一样,树龄够老的时候,他们会发出一种神秘的呼唤,他们愿意被我们砍倒,然后被我们加工成各种有用的材料。”
“所以,不要滥伐未成年的小树。用心去倾听,就能够听得到那些可以砍伐的老树,正在发出他们的呼唤。”
木匠的儿子忽然止步不行,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轻声问道,“老爸?你又在想老妈了吧?”
老木匠默默不语,正所谓知子莫如父,知父莫如子。儿子猜得中老爸的心事,这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老木匠也不知道应该说啥才好,一时间低着头瞅着林间露出的一段老树根,若有所思地发着楞。
老木匠的妻子十多年前就已经故世,老木匠早就有心到黄泉之下去跟妻子作伴。只是舍不得把独生的儿子一个人孤零零丢下不管,这才勉勉强强苟活至今。
木匠的儿子知道父亲的心理一直有点抑郁,却又无力帮助他的父亲走出那道伤感而沉重的回忆阴影。
爱莫能助啊!
木匠的儿子叫徐进,今年只有十七岁。他连最基础的私塾小学堂都没有读完,在几年前就早早来到了父亲的木匠工坊,帮助父亲干活养家。
徐进天资聪颖,这几年下来,木匠的手艺倒是学得纯熟无比。可是,百科知识和生活常识各方面,就有所欠缺。
徐进一时想不到应该如何宽慰自己的老爸,心想俗话都说一醉解千愁是吧?于是解下背上的背包,掏出出门前预备好的草绿色苏军制式军用水壶,扭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把水壶递给父亲,嘴里说道,“爸!你也来一口吧?”
南疆在一九三二年末爆发了马家军和盛世才省长之间的激烈内战,两军激烈交火,不分胜负。直到苏联红军柯尔托罗夫兵团下属的坦克部队介入之后,马家军终于兵败逃窜。时隔数年之后,终于恢复了和平气象的南疆诸县,现如今多得是马帮行商,苏军制式的军用水壶随处可以买得到。
这只军用水壶里,此刻装的是高浓度白酒。
老木匠接过儿子递来的酒壶,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席地坐在露出地面来的那一段树根上面。
这一段树根露出地面的尺寸很大,足足坐得下五六个人。目测地面之下埋藏的部分,还会更大。
老木匠信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置,让儿子坐到他的身边。
一老一少就那么坐在树根下,彼此传递着酒壶,你一口我一口,安安静静地轮流喝着。既没有下酒菜,父子间也没有再过说话。
美丽的叶尔羌河蜿蜒曲折,从这片胡杨林的南边流过。
横亘千里的喀喇昆仑山脉,如一条巍巍巨龙,静静盘绕着,卧伏在西面和南面的地平线上。无数晶莹的雪峰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好像一颗又一颗的珍珠。
穿过这片巨大的胡杨林向北向东,就是塔里木盆地著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由此向北,就是喀什县。由此向南,通往和田县。
倘若一路向西,深入帕米尔高原腹地,当面就会遭遇到世界雪山排名第四十位的慕士塔格雪山。有两条山道一南一北绕过这座海拔七千六百米的高峰,分别通往巴基斯坦和阿富汗。
这两条路,都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玄奘西行时曾经走过的线路。大唐圣僧从北路出境,历时数年后从南路返回。
这段历史掌故在本地广为人知,这两父子也不例外。
徐进一心想要让老爸转移注意力,不要再多想早逝的老妈,多想也是无益。喝得微醺之后,徐进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用力拍了拍身边的树根,说道,“老爸!你说说看!唐僧当年取经回来,路过咱们这里的时候,会不会也在这段树根上坐过歇过一会儿呢?”
他是这么想的:佛门的宗旨不就是看破红尘,了无牵挂吗?跟老爸聊聊佛门高僧的事迹,兴许能够有点用呢?
老木匠听儿子这么一讲,也就伸手敲了敲那段树根,指节敲击树根,发出悦耳动听的叮咚之声。老木匠侧耳倾听,双眼微闭,脸上露出微笑和满足的神情。
轻轻摩挲着那段树根,沉吟道,“这树根铜皮铁骨,质地坚硬无比,表面又光滑得好像……好像上品的和田软玉……看起来少说也有一千多年的陈色了!说不定唐僧师徒们,当年还真的在这里歇过呢!可是——”
老木匠忽然被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这番话,吓了一跳。
徐进与此同时也大大地吃了一惊。
年轻人的反应总是比老人家来得快些。徐进立即跳了起来,惊呼道,“老爸!咱们这是找到宝了?”
老木匠沉吟道,“这样好的千年树根,只怕不是胡杨木啊!这会是什么木材呢?”
“俗话说: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咱们找到的这东西,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万年阴沉木?”徐进年轻气盛,敢想敢说。
“七年前叶尔羌河发过一次大洪水,”老木匠沉思着说道,“这里的林地都被大水淹没,好在胡杨木的生命力顽强,在洪水过后,还是活了下来。这段老树根,大概就是那一次被河水冲上岸来的吧?”
此地十分荒僻,洪灾之后道路遭到了破坏,变得来更加人迹罕至。
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谁也没有闲暇跑到胡杨林的最深处来。也就是徐木匠父子两人,恪守着木匠伐树,只允许砍伐正在发出召唤的少量老树这样一条看上去有点迂腐的古老戒律,这才一步步地误入到了这里。
似乎冥冥之中,好人自有好报。老木匠对于树木的敬惜,终于得到了回报。
“越看越像是真正的阴沉木啊!这玩意儿,明明是木质,敲起来隐隐透出金石之声,除了阴沉木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可是!阴沉木号称万年阴沉,起码都是水沉万年以上的时间,才洗练出来的极阴之物。你看这树根能有上万年的历史吗?”
徐家父子两个此时身处民国时代,所知的常识不够科学先进,不过,恰好因为是职业木匠,对本专业的知识还是很有见地的。
其实阴沉木的真相是在泥石流之后掩埋地下三千年到八千年之间的结果。
超过万年,木材会彻底变成煤炭。少于三千年的话,来自于地下深处的五行元素之力又来不及将原本柔软的木质,彻底侵蚀为坚硬坚固的炭素结构。
恰好是三千年八千年埋藏历史的红木、铁梨木、楠木、樟木之属,有一定的机会可以完全炭素化,结果形成的效应就是拥有木质的纹理,质地却宛如未来时代的炭素合金材料。此物永不变型,永无虫蛀,永不受潮腐朽。
自古被帝王家族视作为极品棺木材料。在二十一世纪的售价是每立方米三十万元。如果是金丝楠木的底料,还会所值更贵。
一九三七年的徐家父子,没办法知道这么多。
却也能够猜到这很可能就是传说中专为帝王棺椁的中华神龙木。
徐进便说道,“要不然?咱锯它一小块下来,带到县城里去找那些懂得鉴宝的高人,帮咱瞅瞅?”
忽然想起老爸敬惜树灵的那个规矩来,又道,“当然咯!还得先听听这位万年老树根爷爷,自己有没有发出神秘的呼唤。”
老木匠笑道,“当然有呼唤啊!这是万年灵物!倘若不是他自己想要来这红尘中历练一番,寻常的洪水怎可能将他冲上岸来。此宝看样子就是自己想要出世!只不过,叶城县里的那些鉴宝行嘛!依我看,靠不住!”
“进儿你带上这一小块料子,去迪化找林维哲先生,又或者周彬先生。这两位口碑极好!想必不会像寻常贪官那样,为了贪眛价值惊人的罕见宝物,不但不肯付钱来买,反倒将我父子两个装进麻袋里弄死。”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老木匠见过太多杀人越货的事情了。这道理其实也很简单:公平购买老大一块多达十几立方米的万年阴沉木,少说也得花上好几万现大洋吧!可是,买凶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两个民间草根木匠,十几个大洋就能搞定。事后还可以将两个死者痛斥为万恶的马匪线民,又或者所谓的托派分子,或者通日汉奸。
新疆这时候的现状很乱!一方面盛世才的部队铁腕清扫马家军余孽和帮凶,一方面斯大林大力清洗红军内部的托派分子。再一方面,盛世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申请因为人品有问题遭到了审慎驳回之后,这位盛长官掉头直接加入了苏共。民国政府辖下的新疆省,出了一个共产主义省长,这也算是国共合作团结抗战,肯定是件好事情。可是盛长官当权之后就在新疆大杀四方,除了苏联老大哥和延安好兄弟不能招惹之外,其他所有人都随时可能被扣上汉奸或者托派又或者马匪的帽子,拉出去枪毙。
世道如此凶残!谁还会掏钱来真心购买呢?
也就只有省财政厅的林维哲,和省民政厅的厅长周彬先生,据说都是被称为所谓“无产阶级”和穷人的代言人,最肯替穷人们主持公道。
所以老木匠嘱托儿子,一定要想办法去迪化面见这两位好长官。在见到林、周两人之前,绝不敢让别人晓得徐家父子发现了极其贵重的阴沉木宝藏。
迪化就是乌鲁木齐。
徐家木匠父子两个,这时候还不知道,他们想找的财政厅林维哲先生,其实是东北抗联第三军第四师的英雄师长,原来是杨靖宇和赵尚志的部下。在抗联勇士寡不敌众,被迫撤入苏联国境之后,由斯大林亲自指派,来到新疆帮助革命军阀盛世才,共同打击马家军反动势力。
他们更加猜不到的就是,民政厅的厅长周彬,那其实只是个共产党员在这时代最流行的所谓化名,周厅长的原名叫做毛!泽!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