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来得有些突然,汪文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算……算是熟悉吧,我爸就是警察,他偶尔……偶尔也会给我讲一些破案的经历。”汪文海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看过你的简历,有写作经验,嗯,这很好。”
郑先生点了点头,接着又说:“我有位姓孙的朋友,是位老警察,两年前退休回家。最近他被查出患了肝癌,已经是晚期了。你知道,这种病……”他忽然停住了。
汪文海非常了解这种可怕的病,他妈就死于肝癌。
郑先生脸上现出黯然之色:“医生说他大概活不过今年春节。”他的口气低沉得可怕,像一位左右着犯人命运的法官。
他看了汪文海一眼,又继续说:“他托我找个有写作经验的人,帮他写本自传性质的东西,大概10到16万字,你看没问题吧?”
“可是春节眼看就要到了,我怕……”汪文海不禁面露难色。
郑先生灰暗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会先把他的经历告诉你,你只要先记下来就行了,然后再慢慢整理。”
写给死人看吗?汪文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那……好吧,我会尽力的。”
“嗯。这位老警察人很不错,性格开朗,虽然因为生病,有时脾气会暴躁些,不过你和他沟通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出版社方面呢?”
汪文海猜想,大概是因为此人经费不足,所以才会找个大学生来为自传捉刀。不过,更令他更感兴趣的是,究竟是哪位名侦探要为自己立传呢?
郑先生说:“书不会面世,是他打算作为传家之用的,你只要负责把他口述的内容整理、润色后交给我,我负责找人装订成册就行了。”
“哦。”
“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想为自己立传的警察,一定有着轰轰烈烈的事迹吧?”汪文海道出了心中的想法。
“这个你就得自己去问了,我刚认识他不久,他的事我也不是很了解。”郑先生扬了扬眉,神秘地笑了笑。
就这样,汪文海的面试通过了。
然后,两个人又进行了一番简短的交流,便一起走进医院。
电梯直升五楼。
五楼是重症观察区,住的大多是从特护病房转移出来,病情较稳定的患者。
经过走廊的时候,汪文海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它既不是来苏水味,也不是药味,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味道,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味道。他一想到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将要在这种环境下工作,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这时,他注意到走廊尽头有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似乎正为了床位问题怒气冲冲地和两名护士争执不休。激烈、夸张的肢体动作,和时不时从嘴里冒出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于这种人,人们有一种很形象的称呼——泼妇。
对于这种行为,人们也有一种很形象的说法——泼妇骂街。
郑先生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个妇女,他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头。
两人继续往里走,来到514病房门口。
郑先生推门走了进去,汪文海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
顿时,一股比走廊中的那股味道更不堪的,混杂着药水、来苏水、排泄物以及各种体味的浓烈气味扑鼻而来,汪文海顿时感到脑袋像是被重锤猛烈地砸了一下,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这是间三等病房,条件不太好。”
郑先生抽了抽鼻子继续说:“为了不影响其他病人休息,工作时间定于上午10点以后。”
说着,他带头朝最靠窗的床位走过去。
原本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看书的女孩儿立刻站起身,朝郑先生点了下头,然后好奇地看着双眼通红的汪文海。
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儿,皮肤白皙,秀气的瓜子脸配合齐肩短发,看起来很清纯。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花瓣儿般的羞涩,年纪大概与汪文海相仿,也就二十出头的光景,笑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这样一朵鲜花出现在死气沉沉的、满是怪味的病房内,的确不太协调。
“她是老孙的女儿,孙芳华。”郑先生介绍道。
孙芳华点了点头,轻声说:“叫我芳华好了。”
郑先生俯下身,观察了一下,确认床上的病人是清醒的之后,轻拍着对方的手,招呼着:“老孙!老孙!”
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的孙正辅慢慢地回过神来。
当孙正辅看到他俩后,原本蒙尘的双眼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他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床沿。
孙芳华连忙走过来,用力摇动床头的把手,把床的前半部慢慢抬高。她又将靠枕挪到孙正辅颈后,让他能够坐得舒服一些。
老警察眯缝着眼睛,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
汪文海的脸不禁红了红,心里有些局促不安。他努力装出一副成熟老到的样子,只是两只手一会紧贴在身侧,一会儿又抱在胸前,似乎正为该摆成什么姿势而发愁。
“你好啊!我叫孙正辅,我父亲为我取这个名,就是要让我辅以正道,所以我后来就当了警察。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不要紧张嘛,我又不吃人,呵呵”
孙正辅虚弱地笑起来。
他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但有一股子霸气,而且很幽默,惹得汪文海也跟着笑了笑,紧张的情绪一扫而空。
原以为当警察的人都有着一副过于严肃的相貌——就像自己老爸那样,没想到这个老头子还是蛮好相处的嘛!汪文海心中暗想。
“孙老,您好,我叫汪文海,是C大的学生。”他自我介绍道。
“哦?我只是跟小郑提了一嘴,说C大的学生靠得住,没想到他还真找来了这么一位,好啊!”孙正辅朝汪文海点了点头。
汪文海礼貌性地笑了一下。
他看着对方的脸,某些部分竟与自己的父亲极其相似——坚强、刚毅。
只是,岁月与病魔让他老态毕露。宽阔的臂膀和突出的骨节说明他年轻时也有一副精壮的体格,但是此刻嘴角的痰迹,皮包骨头的孱弱身体,却无情地宣告着他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锐利的眼睛,眼神中时时跃动着刀锋般的光泽,仿佛能够洞穿人心。
自己的父亲似乎也有着相同的眼神,那是歹徒辨认便衣警察的唯一方式。所以父亲爱喝酒,酒精能掩盖这一切。
“文海?好名字,往后得请你多帮忙了!”孙正辅和蔼地说。
“老孙,你说巧不巧,文海的爸爸也是你的同行。”郑先生插言。
孙正辅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波动。
“也是警察?”
汪文海点了下头,说:“是名便衣。”
郑先生又说:“另外,文海的写作经验可谓相当丰富哦,还参加过文学大奖赛,将来要立志成为悬疑小说家呢!”
一想到那次丢脸的经历,汪文海的脸不由得再次红了红。
他连忙摆手道:“郑先生,您过奖了。”
“会写小说?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呃……不知道令尊的警衔是……”老孙问道。
汪文海正要回答,却被重重的摔门声给打断了。
他回过头,看到刚才在走廊上与护士争吵的中年妇女满脸愠色地走了进来,其他床位看护病人的家属都不耐烦地别过了头。
“就知道把心思花在没有用的事儿上!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连自己的床位都不懂得去争取,你还坚持什么公平正义?家里钱都快花光了,你还请人写自传!你有什么好立传的?你算什么呀?你说啊!”
妇女一进屋便不停地责骂着,令汪文海感到一阵手足无措。
“不好意思,她是我爱人。”
孙正辅说完,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牵动了几下,再没出声,眼睛望向了窗外。一旁的芳华也是同样表情,低着头,双手在膝头上叠着什么东西。
郑先生似是见怪不怪了,轻声说:“你明天就正式上班吧。”
汪文海呆呆地望着这一家三口,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他觉得,这副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上午10点06分,城北郊
警车开走了,记者现场采访了几名群众后也都走了,围观的人群这才各自散去。
陈军收起摄像机,低着头,慢慢朝马路对面走过去。
“嘎”的一声,一辆小面包车在他身侧猛地刹住。
一颗秃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吼道:“你他妈是不是活腻歪了?”
急剧的刹车声在清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使得远处几位路人停下了脚步。他们迅速把目光投向这里,眼神中明显带有某种期待。等到他们发现只是虚惊一场时,那期待立刻暗淡了下去。
陈军侧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秃脑袋,表情木然。
他没吱声,也没让开。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还不快让开……喂!说你呢,傻蛋!”
秃脑袋看到对方并不让开,脸立刻变得像猪肝一样红,他的秃脑袋也跟着变红了,头顶上的青筋恐怖地蠕动着,像随时会爆裂似的。
然而,陈军没动。
“你他妈找揍是不是?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
秃脑袋挥了挥拳头,作势要下车。
陈军还是没动,眼睛仍旧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秃脑袋不由得愣了一下,那条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去。他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阵。
秃脑袋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通红的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他小声骂了句“傻×”,将车往后倒了倒,然后擦着陈军的鼻尖开了过去。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