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接前回,说道周祺等人叫了一辆人力车,等钱铭坐稳当,就随着王小莹在北平城内穿街过巷,奔着阜成门里西三条胡同而去。
之前进城时,因为坐的是带着蓬的马车,几人还并不方便东张西望的细看,这时信步在北平城内,几人举目四望,实话实说,四个现代人内心里还是非常震撼的。当时城内高大的建筑并不多,因此你在城内,无论你朝哪个方向望去,很容易见到一眼望不到头的城墙和如巨人一般的城楼,形成了特有的“地平线”和“地标”。如此隍隍大城,令国内所有保存完好的古城在她面前都变成了窄窄的四方天,不值一提。这时北平城有极禁城(紫禁城,今故宫博物院)、皇城、内城、外城共四道城墙,其中前三道城墙都是大体规则的矩形城墙,一层套着一层,只有最外的外城墙由于明世宗时期国力有限草草收工,导致北平城的外廓总体呈“凸”形状。其中,紫禁城周长约为3.3公里,其外层的皇城周长约为11公里,再外层的内城周长为23.3公里,如帽子一般半套在内城之外的外城周长约为14公里,四道城墙总长约51.6公里,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是了不得的大工程。
从清未至民初,时局一日三变,从1912至1928年间,北平政权更换了12个总统、50届内阁。1927年4月18日,******在南京成立国珉政府。1928年6月28日,废京兆地方,改北≈京为北平特别市,正所谓城头变幻大王旗,也不外如是。北平城亦可谓迭经战火,但很幸运的是对北平市区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损害。1928年,当时国珉政府迁都南京,之后的北平城不再是一国首都。但这里云集了全国大部分顶尖的大学和医院,在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这里依然是全国的教育和文化中心。
孙治勇看了看他的金表,下午3点多钟,但看上去已将至日暮。最开始四人以为离北平不远的各长城关口正在激战,那么城内的气氛应该很是紧张,过去看过的电影里头,这时城内一定是这样的场景:一名进步学生站在高台上,异或是一个条桌上,身上穿着中山装或是长大褂,脖子上搭着条白围巾,手持一支卷成筒装的书本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大力挥舞,一脸悲愤,在那里大声疾呼:“同胞们!…五万万同胞们!…”台下从者如云,一呼百应。
然而并没有,在城内你甚至绝少看到当兵的,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倒是见到一些,甚至在经过一个城门时还见到了一名女警。西装革履者、长袖大褂者有之,有壮实的大妈子,也有文静的小女子,沿街叫卖小吃的摊点小贩,临街做大小生意的商铺的伙计,这些在别的地方可能你会嫌他们的叫卖声和揽客声太吵闹,败了你的兴致,让你不知不觉横移三尺,但北平的这些声音都只会显得那么的热情、平和以及自信,一点儿也不吵吵,一点儿也不排斥,你甚至会觉得有韵味儿、亲切。所有的人脸上都没什么慌乱严肃的迹象。如果四人不是刚从一线下来,甚至认为现在正是太平岁月呢。
基于以上的街景,虽然四周都是高大的城墙,但身处其中只会让你觉得踏实和安逸,并不会让你觉得拘束、压抑和拥挤。这与今天不同,今天你在首都只会觉得她是一座匆忙的城市、日新月异的城市。
这个时节,虽然翻看日历你会觉得,哦,春天到了,其实呢,你在大街上看到的人,大部分都抄着袖子,脖子也缩在领口里,这气温也没比冬天高上多少。
气温一低,人就容易饿,何况几人还没吃午饭呢?这个时期,人们普遍还是每天只吃两顿饭,而且晚饭时间也正是在这个钟点上——下午三点至五点之间。关于这一点,穿越众在这两天已经都了解到了,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四人的肠胃早就非常忠实的提醒过他们应该祭祭五脏庙了。这厢是又冷又饿,那厢沿街卖吃食的小贩伙计们又叫得分外亲切…。然而人生地不熟的几人碍于王小莹在场,一直不得其法开这个口。几人强撑着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在陪着王小莹同学强颜欢笑的周祺的肚子一声咕咕叫声中暂时中止。
王小莹盯着满脸通红的周祺看着,仿佛是要把他这尴尬的表情印在心里以便闲暇时拿将出来逗逗自己,未了,她终于笑道:“周祺,钱明,还有你们,我瞧着不远就有家二荤铺子,咱们去吃个饭再接着赶路吧。我请客。”
周祺情商何其高也!在这关键的当口,哪能在这种场面上的事情上掉链子?只用了零点零几秒,他就反应了过来,立马接道:“小莹,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哪能让你请呢?你瞧好地方,我来付账!对了,咱(注意,不是咱们)第一次上你家,按咱老家的规矩,可不能空手去,一会儿吃完饭,我们沿路挑点小礼物,算是孝敬伯父伯母的。”
王小莹小脸红了红,性格开朗的她罕见的没有接过话头。只是带他们走近了一家临街的她称之为二荤铺子的小饭馆。
这个时期北平饭馆的档次和叫法非常复杂,有今天大家都熟悉的叫法,比如:某某记、某某堂、某某楼饭庄,也有王小莹口中的让几人莫名其妙的二荤铺子。但在三十年代,只要是在北平做过学生的,无不对这个名称亲切莫名。所谓二荤铺子,就是只有肉和下水(猪的内脏等)两类荤菜,不要说没有海参、鱼翅等海货,就连鸡鸭鱼虾也没得卖的小饭馆。
几人待得走到近前一瞧,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几人在穿越之前,也在许多地方见过许多这样的小饭馆:地方不大,一般也就一两个门脸,灶头在门口,座位却设在里面。只要一两个掌勺的大师傅,一两个跑堂传菜的伙计,一两个切菜洗碗的帮厨就能开张。
这样的小饭馆,正在读大学的几人其实在学校周边也没少光顾过,于是心里马上踏实了下来。穿越而来的几人并没有什么当时人们普遍有的等级观念,加上又颇为同情拉洋车的小兄弟二人,于是就邀请他们一起上桌吃饭,但兄弟二人却坚决不肯,只说是正好拉车累了,就在外候着,也能匀口气儿。几人不便强求,也就一一进店,预备进餐。但这个举动,却赢得了王小莹的好感。
在外面站着的时候尚不觉得,一旦进得店来,就发觉这内里头气氛简直热烈得外人难以想像。有案板师傅“夺夺夺夺”切菜的声音,有佐料入锅和着滚油的“滋滋”声,有掌勺师傅颠勺翻炒的声音,有食客天南海北胡侃的声音,还有跑堂伙计报菜汇价的声音,这个对他们而言绝对新鲜,比如旁边这桌的客人正好吃完要结账,那伙计半唱半念的道来:“溜肝尖儿,吃嫩;小碗川黄瓜片儿,外带五上花卷。马前——”“三吊六、两吊二、四吊七,一共十吊零五百,您哪!——我候啦!”期间伙计并未递给食客账单核对,食客也并无异议。一吊钱,就是100文钱,论大枚的话,也就是五大枚。
按说这伙计说的都是字正腔圆的中国话,可几人楞是没怎么听明白。待得那伙计接过食客的铜钱,放入柜台,又返身来到他们面前时,他们非常明智的、有风度的将点菜权推给了王小莹。
那跑堂的伙计并没有递过来什么菜单,王小莹也没讨要,这种小饭馆将灶头摆在前面的好处就是让来这里的客人只消拿眼瞟上一眼就大概知道这里能有些什么菜式,更具体的菜式做法跑堂伙计也自会口头报与食客。而且你不能小看这里的伙计,他们一般而言都有过人之处,那伙计自来熟的推荐道:“瞧着您几位定是刚在长城揍完东洋人的好汉!”说到这伸出拇指挑了挑,接着道:“您们光顾咱这小店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咱这小店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卖的都是些家常菜,有肉丁酱、炒肉片、熘腰花、炸丸子、酸辣汤、炒肚块…、面点、时鲜果蔬,您看您要上哪样?”
明明只是个占两个门脸的小店,伙计报菜名却直如天桥的相声表演,一气儿报了十大几个菜名,说得极快极溜,几人压根没听清,甚至一度怀疑这名伙计纯粹只是为了炫耀语速,而不是单纯为了报个菜名。几人只得盯着王小莹,让她做主。王小莹于是点了几样,那伙计重复道:“得嘞,给您炒个肚块儿、炒个肉片、高汤甩果、上份芝麻酱、五碗饭俩花卷,马前点(提前点,快点的意思),吃完您就走,误不了您的事儿!”(这俩花卷却是王小莹为那二个拉车的兄弟点的)那语气,又爽气、又温暖。这北平城的第一顿饭,让几人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仍然清晰的记得每一个细节。从事服务行业的北平城的伙计们,显然发明了一种既保证服务质量,又保存了自身人格尊严的工作方法,让人见之难忘。
地道的北平菜式,其实现代人吃在嘴里,并不会觉得味道如何之美——但终究也更不会觉得味道如何之差。这就是北平菜式的精髓之所在:因为这里曾是三朝国都,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无辣不欢的四川人、湖南人有之,偏爱甜食的江浙人有之,有人主食是面食,有人却觉得一顿饭下来,没吃到大米总觉得没饱,总之众口难调。北平做菜的师博们于是在长期的实践中做出这样一系菜式,它使得无论来自哪里的人,初次尝了以后,都觉得既不特别好吃,也不特别难吃。待得吃了多次之后,终于慢慢尝出它的原本的味道来。这,就是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