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当空,清风徐来,这是一个好天气。
柳十四站在山顶,这里是一大块平地,不生草木,视野开阔,这正是一个比剑的好地方。
他轻弹着手中长剑,入声清脆玲珑,声若龙吟,这也是一柄好剑。
只是还需再等一个人。
柳十四的眼光突然变得如针一般,他等的人已经到了。山腰的林丛中也爆出一阵欢笑声,那里自然藏着很多人,天下第一剑的决斗,即使这消息多么隐秘,总是会有人知道得,只要知道无论是谁都不会错过的。
柳十三已经来了。
他的脚步很慢,一步一步地走上山来,他的人已老,可是他的呼吸依然很平稳,比绝大多数的年轻人都要平稳,尤其是在爬上这么高的山之后,“这里的风景很好。”
“这里的人也很多。”柳十四却指着山林中闪烁的人影道,“他们一定会将这一战的结果看得清清楚楚。”
“不错,”柳十三笑了,“这一战之后你一定会名动武林。”
柳十四不明白他为何会笑得出来,凛然道:“你也早知你作恶多端,必遭报应。”
“不错,我杀孽太多必遭横祸。”柳十三怆然道,“可是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柳十四冷冷道:“好个天下第一剑,到现在你却还要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吗?”柳十三脸色一震,他的须发在风中摆动,在阳光下夹杂着几缕白丝,他道:“原来你的话也这样多。”
柳十四道:“不错,我的剑已等了太久。”
“在这之前,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说吧。”
“教你二十七连环那人,是不是江南七剑?”
江南七剑?柳十四从没听过这个名字,难道师父便是江南七剑吗?但他摇了摇头,“不是,恐怕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柳十三却笑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他没有拔剑,柳十四也没有拔剑。对他们来讲,拔剑就是定胜负那一刻。
风吹得更急,观众的心都已攥紧,连呼吸声都不敢稍大一些,恐怕惊扰了两大剑客的决战,整个山顶只剩下风声,以及急促的呼吸声。
柳十四在等,等拔剑的那一刻,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他的手紧紧地放在剑柄上,只要他愿意,他的剑可以转瞬出鞘然后杀光一切阻拦他的敌人,但是他不敢,因为眼前的人是柳十三,柳十三还没动,所以他看不出柳十三的剑会刺向哪里,等拔剑之后想要看清那夺命的一剑已经太晚了。
柳十三现在在想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也没有去猜,他的全部身心都已放在他的剑上,剑在手上,他似乎能听到它的窃窃私语,它的急躁不安,它的跃跃欲试,但是他只能等。
等待是漫长而枯燥的,但柳十四的心却如提在嗓子眼上,紧张,刺激!兴奋的血液飞速地冲向他的头顶,似乎能让他的灵魂脱离躯壳。
太阳西斜,阳光直射向二人的中间那一点。
正在这时,柳十三动了,不动则已,一动惊人。柳十四也动了,他们二人几乎是同时出手,同时拔剑,如两只搏命的鹰。
柳十三的剑已挥出,他的人随剑而行,剑速太快柳十四已经看不到这剑,也看不清柳十三的动作,只能看见一道剑光,柳十三就在这光里,他的人已与剑合,他的人指向哪里,他的剑就指向哪里!
光芒越近,连当空的太阳也已淹没在这光芒之中。柳十四的眼中只剩下这道白光,这剑光是刺向自己的何处呢?
剑如长针。
这针尖便是死亡,但这针尖之外却似充满着无尽的生机,无尽的剑意都被压缩在那一点针尖的光芒之中,而光芒之外是大片的阳光。这柄剑就像一朵交织着死亡的花,看似美丽,却能夺人生命。柳十四已经看出了这一剑的破绽,却又不像是破绽,似乎那是柳十三故意留下来的一般,那一剑的剑尖积蓄着难以匹敌的力量,绝没有任何一剑能与之相比。而在那剑尖之外,却脆如薄纸,这一剑的破绽就在这一剑之外的地方。
柳十四紧扣剑柄,他的人突然扑了进去,扑进那道咄咄逼人的剑光中,但他避开了那无坚不摧的针尖,柳十三的剑太细,封不住他身前的一大片空间,柳十四就出现在这空间中,他的手连环般抖出,一剑三叠,三剑相连,这是九连环!这九剑快如闪电,甫一使出,柳十四便能感觉到手中的剑似要脱手飞去,但从出剑到结束只有一刹那。
一刹那已经足够,已经足够杀掉一个人,毁掉一把剑。
剑影交错,剑光消散。
四周的人紧紧屏住呼吸,这一剑太快,他们只看到一道光,如今这光已不见,现出两个身影,他们到底谁胜谁负?
是天下第一剑柳十三?还是这后起之秀柳十四?
当柳十四扑进那道剑光中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自己根本没法挡住这一剑,这一剑如此的慢,慢得他能看清剑上的纹路,又是如此的轻柔,似乎是美人的纤纤细腰在空中曼舞。柳十四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这一剑,只能说这一剑太美!美得让人无法抗拒,就像一朵自然盛开的花,没有半点人的痕迹,似乎天地间万物都只是为这花而造的,世间都是这花的陪衬,没有花,就没有生命。柳十四还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同明月房中的清香一样。
没有破绽,也没有空当,这一剑似乎出现在柳十三身前的任何地方。无数的剑尖,无数的花朵。无论柳十四的剑刺向何方,总避不开那个凝聚着无尽力量的剑尖。
柳十四看着这一剑,眼中却突然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仇恨,只剩下满足,他已看了世间上最美的一剑,所有的仇恨、痛苦似乎都已离他远去。他闭上了眼,准备迎接死亡。
但是柳十三的剑法却忽然乱了,他的人也散漫无神,眼中布满死亡的灰烬,就像一朵花的花瓣虽完好,它的花蕊却突然凋零了,这朵花已经变成一朵死花,死花终会枯萎,这一剑的魂已不在。柳十四看到了这一切,只是他的剑已停不下来。在两人擦身而过那一刻,柳十四似乎听到对方在说:“还差一剑。”然后他的人就迅速被死亡淹没,他的脸上也从内向外渗出一层乌黑之色。
柳十四的剑上有血,乌黑腥臭,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血。
剑上有毒!不,这不是剑上的毒,而是柳十三体内的毒。
但是胜负已分,四周的看客茫然地看着柳十三倒下,似是不相信眼中的神话就这样轰然倒塌,但是却突然有一个身影飞向柳十三,抱住了他。
“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明月笑着说,但她的泪水却早已蔓延。只是怀中人再也无法回答她。
柳十四走了过来,“他已经死了。”
“不错,”明月凄苦地道,“这下再也没人能拦得住我和他在一起了。”
柳十四看着眼前人的模样,他道:“你骗了我。”他心中感到一阵阵苦涩,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愤怒,只有一种悲哀从心底蔓延。
“不错,我是骗了你,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你手刃了你的仇人,而我也得到了他。有时候谎言不一定就是坏的。”明月道,柳十四头脑中不禁一片茫然。
她抱起柳十三的尸身,突然转头道:“你要小心一个姓何的人,这次我没有骗你。”然后她就一步步走下山去,林间的人群看着她,看着她怀中的尸首脸色死白,双眼紧闭。
于是他们知道柳十三真的已经死了,曾经的天下第一剑也已消亡,只剩下柳十四一个人站在山头,看着逐渐远去的倩影。
一个微微发胖的中年人走向山头,对柳十四道,“从今往后,你便是天下第一剑了。”柳十四茫然地答:“不,我不是。”
“你岂非已经打败了柳十三?”
“我没有,他已中毒。”
中年人愕然一笑,“可是结果还是你胜了。”
柳十四又恢复了冰冷的眼神,“我输了,我挡不住他那一剑。”
中年人突然大笑,“没想到你的人也和柳十三如此相似。”
“也许你还会想听一个故事?”
一个剑与明月的故事。
明月一定要是圆的,高高的挂在枝头,身周缀满繁星。
月是圆月,小楼,游湖。
月在天上,月在湖心,月在楼中。
琴声从楼中传出,飘进楼下人的耳里。声音幽雅漫长,如在天边,朦朦胧胧,又似在耳边低语。琴声戛然而止,楼上的窗户却推开了,柳十三看着窗边的人,就像看着天边的月。
这是柳十三第一次见到明月。
此时,明月是燕不回的未婚妻。
后来燕园大火,全府上下除了明月一人之外无一活口,而柳十三当时也不在园中作客。事发之后,柳十三再赶至燕园,只是满园狼藉,不复当日之盛,物非人逝,但他的眼中只剩下明月一人。
只要明月还在,燕园就还在。于是他重建燕园,将园子建的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明月早已许给燕不回作妻,虽然燕不回身死,但明月自认生是燕家中人。柳十三多番请求也难得美人首肯,一直持续至今。
柳十四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中年人笑道:“我只是想教你不要过于自责,柳十三所中之毒和你并无半点干系。”
柳十四道:“你是谁?”
中年人笑着说:“我姓何,你可以叫我何老板。”
何老板,他确实有老板的派头。
何老板又道:“当年燕园被焚,明月自然对柳十三有所怀疑,如今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只是人间之情,却真是叫人难以捉摸,明月姑娘想必也早已对柳十三倾心,但为世俗所困,觉得只有死亡才能使他们二人终得解脱吧!”
这真的便是一切事情的真相吗?柳十四不相信,但他什么也没说,柳十三已死,自己这一把剑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