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新坟,坟上有灯。
有灯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希望。
坟中也有希望吗?
坟前一个人凄厉地笑着,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件黑色的大袍下,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阴晴不定。
柳十四看着眼前的人疯狂地用手挖起坟堆上的泥土,嘴中歇斯底里大笑,他怪异难听的笑声在这坟墓上空飘荡,就像地狱中的恶鬼。
“师父。”柳十四道。
那人蓦然转过身来,一张脸上长满了脓疮,正是柳十四的师父,曾经的江南七剑。江南七剑咧开嘴怪笑道:“是你?”这样的笑容柳十四已经看过无数次,和之前的同样狰狞凄厉,他回答道:“是我。”
“柳十三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来这里?”江南七剑脸色阴沉,“莫非是要来拜祭一下这个死人吗?”
他又转而大笑道:“哈哈哈,可惜柳十三纵算横行一世,却连尸首都不被人放过,这坟中埋着的也不过是一副空棺材。”
柳十四当然知道柳十三的尸体会在哪里,他不禁又想起明月,明月那晚所说的话自然也是假的了,但之前袭击自己那些黑衣人又是谁的人呢?柳十四想不明白,他也没有去想,他从小练剑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同样也是师父的目的,杀了柳十三!如今柳十三已死,自己的剑却也失去了方向。
江南七剑霍地长身而起,似笑非笑地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他的脸上带着残忍的神色,似乎想要欣赏柳十四的表情。
“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只是你不愿意去面对,不愿意去承认,因为你害怕孤独,害怕失去我,所以你一直活在自己对自己撒的谎言中。”
江南七剑继续说着:“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定记得很清楚,那晚的月亮很圆,你的眼睛也睁得很大,一定将那晚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哈哈哈哈哈!”江南七剑狂笑。
柳十四的身体不住颤抖,他的心也如处冰窟。他的眼中燃起炽烈的火焰,但他瞬间掐灭了它。“不要再说了!”他大声地吼道,印象中他从未如此大声地对师父说过这话,在师父面前,他只有卑微尊敬服从,因为师父是他唯一的依靠,可惜连这个依靠恐怕也很快便要失去了。
江南七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但他并没有停下来,“正因为你害怕,害怕孤独,害怕失去依赖,所以你才会将自己困在这个牢笼中,这就是你的悲哀。”
“多么可悲的人啊,我一直教你不要轻易相信他人,可是连你自己都生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又如何能做到分辨谎言呢!”
柳十四“唰”地拔出剑,他的人转眼已飞了过来,“不要再说了!”他再次大吼。江南七剑看似佝偻的身形却也十分地灵活,他不停地闪躲着刺来的剑,嘴中道:“你早就想杀了我吧,只是你一直压抑着自己的仇恨。可是你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自己的剑。每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握剑的手就会不自觉地握紧,那就是你剑的杀意,可惜一直被你压制住了。如今你也压抑不住它了吗?那就让你的杀意更凶猛一些吧!让你的剑刺穿你仇人的咽喉,让殷红的血流出,现在这仇人就在你的面前,你的剑在哪里!”江南七剑暴喝。
“我才是杀你全家的仇人,不是柳十三。日复一日地生活在仇人身边,连仇恨都被你忘记了吗?眼睁睁地看着仇人站在你的面前,你却只能无动于衷,这是多么的可悲!”江南七剑双眼变得通红,布满血丝,他疯狂地笑道。
柳十四的人随着这声音一颤,然后猛地停了下来,他的眼中再次被火焰照亮,他握剑的手不停地颤抖:“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他疯狂地大喊。
江南七剑怪笑一声,“因为我想杀了你!”
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冻结了起来,冰冷尖锐,刺入心底。柳十四颤抖着,看着眼前的人,这个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人,他的脸看起来是多么熟悉温暖!现在又变得如此冰冷残酷,变得又像那一晚那个人一样。
鲜血,挣扎的人影,剑光飞舞,像是死神收割着生命。
柳十四瞳孔猛地收缩,他大叫一声:“那就来吧!”胸中的血液哗地沸腾起来,一起冲向他的头顶!他从未感到过自己心中有如此强烈的杀意,这杀意贯穿他的整个人,他的眼鼻耳喉,他的四肢百骸。柳十四的手猛地握紧,剑在他手中似乎也发出一声凄厉地吼叫,然后像一条奔流的河,汹涌而出!
三剑连环,九连环!柳十四什么也没想,心中只有杀意,带着杀意的剑!他的手腕迅速地转动,江南七剑手中的剑也如出一辙,同样的九连环,同样的快!
两柄剑在空中眨眼般来回攻击,剑身迸出火花。他们的人已经看不清他们的剑,只能感觉到握剑的手一次次接受到来自对方的冲击。这就是以快打快,以力对力!所有的招式都简单至极,所有的花招都已从剑招中剥离,这是世上最简单的剑法,也是最难的剑法。
两人的剑越来越快,两人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江南七剑的手更稳,但他的人已经老了。柳十四能看到他的剑势已经慢了下来,如果说江南七剑的剑是一条毒蛇,柳十四已经将这条毒蛇钉死,扼杀它的生机,扰乱它的节奏,这条毒蛇已经死了,死掉的蛇是不会有威胁的。
柳十四似乎已经能看到手中的剑穿过江南七剑的胸膛,刺穿他的心脏,鲜血顺着剑汹涌流出,洗清剑上的仇恨。
但是江南七剑却突然诡异地笑了,这笑容让柳十四心中猛地一动。
江南七剑的剑也跟着诡异地抖了一下,以一个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偏离了柳十四的剑尖,但又好像这一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从出生到灭亡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就像被钉死的毒蛇复活,露出崭新的毒牙。这样快的出剑速度本来绝无可能在剑的中途变招,但江南七剑的剑却变了,这是死地中的生机,是变化之外的变化。柳十四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惨白,他从不知道在九连环之后还藏着一剑,也从不认为有人能在这么快的剑速下变招,这最后一剑才是真正致命的毒牙。他终于明白柳十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还差一剑。”自己的剑法还差一剑,最重要的一剑。但他的剑已经刺完最后一剑,他的手已经脱离了对剑的控制,再无回转的可能,他只能看着这毒牙向自己飞来,扑向最致命的地方。
那一刻,柳十四能感觉到心底的恐惧汹涌而出,遍布他整个身心。
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死人并不会害怕。
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才是最可怕的。
柳十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不停地加快,如跳动的鼓点捶打着胸膛。
那毒牙已飞至面前,似乎能闻到一股腥臭,但就在毒牙咬上柳十四的咽喉时,它却猛地停下了,激起一片尖鸣。柳十四听到江南七剑骨头断裂的声音。
但他手中的剑却还未停,柳十四看到它刺入江南七剑的胸膛,乌黑的血从那里喷出,他似乎觉得天地都倒转了过来。
江南七剑再一次笑了,他的手腕已断,最后一剑的变化对手腕的伤害极大,要停止这变化也只能付出更大的代价。恐怕右手以后都不能再用剑,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因为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死亡。那把胸口的剑直穿后背,他笑着道:“很好,这样我欠你的就还清了。”然后他的人就抽搐着跌坐在地上。
柳十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让你知道,仇恨只能用剑来结束。”江南七剑咳出一口血,“很多年前我因为一个人变得怀疑这一点,这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你身上的仇恨已经结束,从今之后,你不用再背负柳十四这个名字了。”
柳十四不住地摇头,他似乎又变成一个无助的孩子,“你已经破坏了我的过去,为什么还要破坏我的未来?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会。”他强忍着颤抖,慢慢地转身,然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江南七剑看着那消失的背影,眼中也不免兴起一丝落寞,只是这落寞也很快消失了,他的眼睛闭上,嘴中喃喃地道:“柳十三,这最后一剑你看到了吗声音?”但是没有回答,只有萧索的风。
夜色将尽,黎明未至。
柳十四回到了坟前,黑暗似乎让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江南七剑的尸体已经埋在一座不远处的坟中,再高明的剑客,也还是逃不过埋骨荒野的命运。无论有再多的仇恨,再大的抱负,都已随着死亡消失了。
只留下活着的人,柳十四看着手中的剑,这柄剑也再无用处。他将手中的剑用力插入地下,剑身在风中不住颤动,然后他的人便走了,只留下在风中的剑。
朝阳就快升起来了。
柳十三的坟前突然间又多了几个身影,不多不少正是十三个,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其中一人“咦”道:“这地上的剑是谁留下的?”
“可能是谁仰慕先生才留下自己的剑吧。”有人答。
当中一人举手示意,众人才静下来,这十三人都黑衣蒙面,身背长剑,在微明的天色下都站得如剑一般直,他们的眼神也如利剑一般坚毅,目光直射前方。
为首那人道:“先生死后,何弃我终于显露原形,大肆杀害武林中人,铲除异己,先生培植多年的势力几近瓦解,江湖上恐怕没人能再拦得住他的野心了,此正是危急存亡之时,也是我们该报答先生的时候了。”
那人又叹息一声道:“可惜先生终为人所害,虽说这样对先生来讲也未免不是解脱,只是我们再也无法一瞻先生神剑风采。”
中间有一人道:“先生明知明月所赠的是一杯毒酒,为何还要喝下?中了那奇毒之后明知不可运功过度,又为何仍要去与那柳十四决斗?”
为首之人看了他一眼,“此事牵扯到多年之前的一件旧事,不是你我想象的那样简单。”他顿了顿又道:“总之今日我们相聚于此,非是为了往昔之过错,而是为了明日之战斗。此一战牵扯武林安危,自是凶险无比,但我们受先生所托,总不能让先生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他尖锐的眼神往人群中一扫,“不过此去九死一生,你们如有要就此离去的人就请离开吧!我绝不阻挠,只是若泄露此间机密,我绝不会念兄弟之情,纵是追遍千山万水也定要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杀机毕露,没人会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
其余十二人异口同声道:“愿以死一报先生栽培之恩!”
为首那人眼中露出笑意,他拔出背上的剑,扬手插在柳十四的剑旁,大声道:“好!我谢难拔今日在先生坟前起誓,不杀奸贼,誓不再还!”
“不杀奸贼,誓不再还!”十二人跟着将背上长剑齐刷刷地插在坟前,声若龙吟。
为首之人满意地看着大家,挥了挥手,带着众人一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朝阳终于升起来了,向天空射出第一缕阳光,洒在坟前十四把剑的剑身上,发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就像是一片剑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