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计划，和珅并不打算长期瞒过沈七。

只是因为沈七过于年轻。过于年轻的年轻人，长辈倘若硬逼着他去勾搭一个他不喜欢的女孩子，很可能会把整件事情弄砸。

所以和大人一开始什么也没说，单单就安排沈七多往萨克森爵士府上走动。

另外，多看看地球仪，把一系列重要坐标牢牢记熟于心。

然而沈七还是从种种蛛丝马迹当中，隐约猜出来一些苗头。甚至还想到了一些比和大人所想更好的主意，却因为和大人很多话都不肯过早说得太透，沈七的想法也就只好憋着，没能说出口来。

和珅虽然聪明，终归属于是小聪明，算不得胸怀全局的宏大智慧，且又是个文官和佞臣。委屈求全的时候特别的多，壮士断腕的决心完全没有。

沈七却是来自于社会底层的船工出身，因为大明禁海和大清禁海的缘故，两百多年来浙江舟山定海县的船工子弟，天生就带有类似于黑涩会分子的边缘化色彩。

因为按照两百年来的政府法令，船工这个职业在理论上其实应该是被消亡的。只不过中央政令在很多时候都是专供下级官吏敷衍应付的一纸虚文，根本无法真正贯彻实施。尤其是某些本身就很荒谬的昏君乱命，基层比较务实的干部对中央精神阳奉阴违其实也算一件有良心的善举。事实上无论明清两朝如何禁海或者靖海，沿海的渔户照样会出海打渔，渔船上照样携带所能携带的尽可能最强大的武装。

所以理论上早该消亡的船厂并没有如理论那样自行消亡，江南沈家一直在发展在壮大，该修的船照修，该装的武器照装。因为不合法，所以被迫边缘化。

就像21世纪的黑帮电影表现的一样，小型草根黑帮一眼看去就是一群小流氓组成，大型的牛掰黑帮从外观上看起来基本就是一家很正经的公司或者集团公司。

沈家就是1794年比较大型的那种并不曾犯过什么凶残罪行，但确实是严重触犯了朝廷律令的所谓犯罪集团，看上去，却又好像是家底相当殷实也十分奉公守法的当地富商。

乾隆朝的晚期天下皆腐，官官相护。因为每一个地方官都在偷偷地违抗上头下达的昏君乱命，所以一人有难，十人百人都会给力援助。中央下来的肃贪钦差基本上抓不住任何一个大贪小贪，因为任何一个小贪被坐实了贪污罪名，都会招供出一连串的犯罪关系网。于是某同仁一旦有事，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吏都会踊跃站出来为当事人提供看上去相当清白的伪证。这就形成了官官相护的地方攻守同盟。

江南沈家掌握的工艺技术自然蕴含了极大的商业价值，几乎可以说是眼下这个风帆时代第一值钱的技术。既然这么值钱，当官的当然要插手，不插手的都是傻的。于是江南沈家在官场上的黑暗关系网，范围拉得很开，其黑暗的程度也是相当的深邃。

沈家船厂掌握的技术含量介乎于手艺和工艺之间。换言之，介乎于农耕文明时代的手工作坊与工业文明时代的工厂之间。

这其实并不是沈家人靠着勤劳或者天赋自主研发出来的技术成就，而是来自于历史的赐予。在江南一地有限制地放纵工商业自由发展，自南宋以来，大中华文化圈历届政府一直奉行着这么一项基本国策，史称为资本主义萌芽。

宋元明清历代政府都把江南当作了改革搞活赚钱的特区。在长江三角洲以及长江三角洲辐射的一部分地区，全国通行的很多法律法规被默认无效化，从皇帝到御史到总督到巡抚到县令，对很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一味的只是要赚钱，要为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贡献更多的税收。大宋的江南女织，大明的江南机工，大清曹寅家曾经担当过的所谓江南织造，全都是这么个属性。这样的资本主义萌芽一直停滞于萌芽阶段，最终也无法进化成真正的工业革命，乃是因为历代帝王和若干贤臣良将们，没有一个敢于将这样的尝试推向全国。

江南特区见不得人的阴暗面非常之多，地方官根本无法约束。还好大中华全国拥有相当强大的国家武力，并不特别担心江南一地会造反。姑且念在这地方特别能创收特别能创税的面子上，将各种乱象勉强包容下来。

让全国都富起来同时也都乱起来，这样逆天的事情谁也不敢。于是大中华扼腕错失了领先世界的机缘。

这并不是一度错失，而是大宋大明大清一再错失，数百年的屡屡错失。其实，事情的本质早已不是什么错失机缘。落后挨打其实是注定的宿命，习惯于依靠儒学纲常思想来统治人心的传统手段，这时候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一种束缚生产力发展的落后生产关系。谁也负不起天下大乱的滔天责任来，于是谁也不敢将江南创税模式推广全国。这既是当官的一种敬业责任心，也是一种腐朽和保守。这是不可改变的宿命，就算郑和当年偏航了一百八十度，不小心比西班牙人抢先几十年一头撞上了美洲新大陆，迹近于胆小怕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管理哲学摆在那里，中国人还是会输掉大航海，还是会错过工业革命。

注定落后注定挨打的宿命种子，其实早在秦始皇首次实现大一统的时候就埋下了祸根。在过于古老的年代过早拥有面积过大的版图，就如同沉迷鸦-片让所有人陷溺其中无法自拔。秦始皇以后的几乎所有统治者，全都在关注如何平安稳定地守住诺大一片大一统江山的问题。在冒险进取和谨慎守成两者之间，越是贤达的明君，越是会选择后者。

和珅是不懂得这个21世纪草根都懂的常识，沈七也不懂。

但是江南沈家有人懂。

江南沈家的核心成员当中，至少有一个恰恰就是沈七一度猜疑过的所谓时空妖人。

作为肃杀团追杀的对象，潜伏在江南沈家果然会比较安全一点。

其实，即便没有什么肃杀团追杀某人，某人还是会选择江南沈家。

就是因为那个理由，在冒险进取和谨慎守成两者之间，古代社会越是贤达的明君，越是会选择后者。所以这样一位时空妖人果断放弃了朝廷金手指，也放弃了军队金手指，既不打算跑去和珅或者乾隆嘉庆的跟前扮演神棍的角色玩剧透，也不打算为大清绿营兵马提供火箭飞机导弹雷达之类跨时代的未来大杀器。某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加入黑涩会。

只有江南沈家这样的大型黑帮，才符合某人心目中敢打敢拼敢做坏事儿敢于壮士断腕不受儒家思想束缚的那个前提条件。

然后他就相当低调地开启了工业化金手指。

其实这也就是1794年极度腐败的大清帝国治下，为什么区区一个身份暧昧的江南沈家，居然有本事为拿破仑的政敌定造最先进风帆战舰的关键底蕴所在。

沈七还小，沈经认为小七这孩子的性格还需要更多一些磨练，暂时还没有让他深入到核心层面来。

所以沈七是蒙在鼓里，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家里真正的实力。

但也不算完全一无所知。

大清政府虽然皇帝昏庸各级官吏腐败，各级官员们却一个个都是人精，都很狡猾。一说起赚钱来，大家的歪脑筋动得一个比一个快。违禁造船只不过是普通罪犯，违禁铸炮那就是公然谋逆的灭族大罪，可是，越危险的东西越罕有也就越值钱，于是沈家悍然铸炮，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吏全都当作看不见。

上至太子永琰和大奸臣和珅，下至于定海县长，都知道江南沈家有问题，有很大问题，但一切都是空穴来风，全无半点真实凭据。

当然是不会有半点凭据。任何可能成为犯罪证据的东西，一旦出现，第一时间就被负责查案的朝廷官员忙着抢着销毁掉了。

沈家就这么愉快地活在黑暗的1794。

虽然是相当的黑暗，可是沈家每个核心人物的心中，都在黑暗之中期盼着另一种相当奇特的光明。对于1794年原版土著人群来讲，不合法而且被通缉的时空妖人开启了怪力乱神的金手指，给大家提供一种听上去就很荒谬但是又很乐意予以采信的某种光明希望，那当然是相当相当奇特的一种接近于魔幻的体验。

沈七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秘密，却可以从家人的眼角眉梢看得出那种相当奇怪的光明信念。

于是他得到一个十分可悲的结论：糟糕！我爹我娘我爷爷怎么一个个全都这副表情？很明显一家子全都信了邪-教。

这年月官府无能，邪-教传销分子满地跑，最牛的曾经跑进了大内皇宫里去，把好几十个宫女忽悠成了脑残铁杆教众。时下同时流行的教宗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家，其中声势第一浩大的就是四川省青城山那边闹出来的白莲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