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昭将行军地图交给尹天。作为临时队长的他把地图摊在地上，所有成员都围了过来。海拔3500米的出发点与海拔4200米的终点间，密密麻麻的等高线标出了四座山头和大量斜坡缓地，若要在48小时内顺利到达萧然与直-18A所在的终点高地，他们每天的睡眠时间都不能超过4个小时。

欧杨扬蹲在离尹天最近的地方，他张开食指与中指，定住第一座和第二座山头，尹天拿着笔在两山之间拉出一条直线，两人相视默默点头，全程不得参与路线判断的何明昭站在他们身后，在看到那条线时微微虚起了眼。

高原的阴雨中，7人队伍拉成一条不长的线。尹天和欧杨扬走在最前面，他俩将95式自动步枪端在胸前，全然一副突击尖兵模样。走在他们身后的是谭舸，他在高反的前两天，脸肿得连说话都困难，第三天时却突然好转。再往后是尚筱飞和秦帆远，他俩的高反症状也已减轻，但150公里行军对他们来说仍是几近无法完成的考验。队伍最后的是白亦和何明昭，何明昭的身份仅是监督，无所谓队列前后，而白亦却不同，身为队伍中无高反的3人之一，断后是他必须承担的职责。

下午4点半，在走过了3公里相对好走的地形后，一片沼泽地拦在队员们面前。

尹天从杂草丛生的地上捡来一根约1米5长的树枝，他将树枝探入沼泽中，稍稍一用力，树枝就被没入3分之2。

“怎样？”欧杨扬看尹天把树枝甩在一旁，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没用力就下去了1米，人不可能在上面走。”尹天抬头往四周看，沼泽一边看不到尽头，另一边在一座山丘脚下，他往那边指了指，道：“我们只能从边缘绕过去。”

“会花很多时间。”欧杨扬回头，因为队伍停下来而坐在地上休息的秦帆远和尚筱飞正拿着简易氧气瓶吸氧。

“没办法，走。”尹****白亦做了个转向的手势，随即率先朝山丘脚下的沼泽边缘跑去。

“那是什么？”还没跑拢沼泽边缘，欧杨扬就注意到一条看不大清楚的黑线。

“木头和腐烂的植物？”尹天踩在沼泽边缘试了试，牛皮军靴的鞋头陷进沼泽，可依着脚下大量木头的支撑，他并没有被沼泽拉得更深。

“一定是以前从这里走过的部队铺的。”欧杨扬松了口气，若没有这一条“黑线”，他们就连绕着沼泽边缘走也十分困难。

“我们还得找一些树叶，不知道中间是个什么情况。”尹天试探着走了5米又退回来，沼泽边缘大约有700米长，他不得不做最坏的准备。

“行，你只管带头在前面走，我和白亦走最后。”欧杨扬说完就往队伍中跑去，何明昭一直看着他俩跑前跑后，却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说。

高原林地上，蕨类植物随处可见，短短一刻钟，欧杨扬和白亦就抱了两堆一人高的蕨类大叶，秦帆远想上前帮忙，尚筱飞却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逞强，谭舸退到他俩中间，只说了一句话：“我陪你们，放心走。”

一切准备就绪后，尹天开路，欧杨扬、白亦收尾，7个身着丛林迷彩的身影小心地在沼泽边缘移动，他们走得很慢，远看甚至难以辨认他们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

大约走到500米时，尹天突然举手示意停下，他抬起右脚轻轻往下踩，泥沼竟然漫到了脚踝的位置。

“欧杨扬！”尹****后大声喊，他表情很不好看，声音也有些紧张，“把叶子传过来！”

“行！”欧杨扬不用问就知道前面的木头不够踩了，他撞了面前的白亦一肘子，道：“先把你的传上去。”

厚厚一叠蕨类大叶挨个往前面递，尹天从尚筱飞手中接过时得到了一个“我没事”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动作极轻地把树叶铺在下沉的木头上。

大队伍全部留在能够踩实的木头上，尹天一人抱着叶子一步一步地往前铺，用完最后几梗叶子时，他直起身子看了看前方，后又转身朝尚筱飞等人招手。

靠着前人留下的木头和弱不禁风的蕨类树叶过沼泽，众人死死盯着面前救生索一般的“黑线”，像走钢丝一样如履薄冰。

在所有人都踩上树叶后，尹天又喊了声“欧杨扬”，欧杨扬将手上新的叶子往前传去，他朝白亦身边挤了挤，弯腰就开始捡拾身后尹天之前铺的叶子。

沾了泥水的叶子满是污迹，欧杨扬将它们抱在怀里。尹天一路向前铺新的叶子，他就一路跟着收走过的叶子。植物腐烂的味道和叶子一起打在他鼻子上，污泥抹在他脸上就像一层天然迷彩。白亦默不作声地拿过欧杨扬捡起的叶子，他们不能同时捞树叶，他只能尽可能多地取走同伴手上的负担。

短短的200米，越来越脏的树叶将每个人的胸前、双手抹满污迹，当尹天第一个踩上踏实的土地时，他们耗在沼泽上的时间已经足足有两个小时。

接近7点，天色渐暗，欧杨扬在离开沼泽后再次回到尹天身边，他们都有些焦躁，依照出发前的计划，他们必须在整个队伍休息前达到地图中的第一个山头，那也是行军规定的第一个4小时休息点，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们根本不可能为两个高反患者一个高反不确定何时再次发作者缩短路程。

“我们要抄一段近路才行，这里怎么样？”尹天指着地图，离出发已有4个小时，他们离计划休息的山头还差得很远。

“斜坡？”欧杨扬仔细比划了一番距离，“行，而且从这边过去是谷底，他们也容易走一些。”

“教官，我们要抄近路，没问题吧？”尹天扯着嗓子问掉在最后的何明昭，见何明昭做了个OK的手势后便朝着队友们大手一挥，道：“走！跟上我和欧杨扬，白亦你在后面罩着点儿！”

“放心！”白亦击掌给自己鼓劲，他跑到秦帆远和尚筱飞身边，躲着何明昭小声问：“还行不行？把背囊里的东西拿出来给我背。”

“你小子别来祸害我俩！”秦帆远浮肿的眼睑正在发抖，他开玩笑地一拳砸在白亦胸口，笑得勉强又难看，“没事，我们走得动。”

“我也没事，谭舸在前面等我。”尚筱飞挥了挥拳头，短短一句话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加油！”

何明昭点上一支烟，他其实听到了白亦给秦帆远、尚筱飞说的话，作为行军监督，负重作弊一定是要严厉指出的。可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准特种兵们抢过队友的背囊。

在特种大队里，作弊并不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比如尹天欧杨扬在原定的路线上抄近路，其实也可以算作一种作弊。

9点，天已黑尽，夜视仪中与地图对应的斜坡却分明是一座接近80°的悬崖。

“****！”欧杨扬一脚重重揣在崖壁上，细碎的石头发出“磕磕”的声音接连滚落，“******地图怎么回事！”

“侵蚀严重，原始地区地图没有更新。”尹天闭上眼睛叹气，干涸的喉咙有轻微的哽咽。

“那怎么办？”欧杨扬在尹天面前走来走去，他性子急，为了这次意料之外的行军他已经收敛、理智了很多，不再做事不经脑子，不再挺着胸脯逞英雄，可结果呢，他们本以为选了一条更加快捷的路，最终却被一座悬崖拦住去路。

“你别在我面前晃！”尹天厉声吼欧杨扬，他的脾气比欧杨扬还坏，看着这一堵悬崖更是比谁都急。

“你俩别对吼了，不就一座悬崖吗，我们悬崖还爬得少了？”秦帆远迈开右腿踩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走，哥带你们征服大自然！”

“你别闹！要爬也不是你打头！”尹天一把将秦帆远拽下来，他仰头又往上看了看，多亏了特种大队列装的最新夜视仪，漆黑无光的野外在视野中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那就你们打头呗……”秦帆远退到尚筱飞身边，他耸了耸肩，要不是给高反缠上，他才是拟定的行军尖兵。

“我上，我去挂绳子，你们都在下面等着。”欧杨扬将背囊扔在地上，蹲下准备掏出绳索等设备。

“来不及，绳索虽然安全，但是我们7人挨个上去的话，根本无法按时赶到第一座山头。”尹天按了按太阳穴，否定了欧杨扬的提议。

“你的意思是徒手？”欧杨扬将尹天拉到一边，扣着他的后颈恶狠狠地说：“你想想他们，他们现在这状态能徒手？”

“是不能……”尹天声音说着说着就大了起来，“可时间我们也再耗不起了！”

“耗不起就爬，别啰嗦了。”秦帆远拉着尚筱飞走到尹天和欧杨扬跟前，“徒手，我俩就跟在你们后面，谭舸和白亦在后面帮我们，行了吧？”

“说实话，我差不多快坚持不下去了，如果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休息点，我……”尚筱飞没有说完，他比秦帆远喘得更厉害。按行军要求，队员在到达休息点之前不能进食、喝水，更不能睡觉，他已经顶着高反的痛苦走了6个小时，再拖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出状况。

“爬吧，我俩保证看好他们。”白亦也走上前，跟在他身后的是谭舸。

5分钟的思考后，尹天一言不发地走向悬崖，他向上伸出双手，右腿也抬了起来。欧杨扬吐了一口唾沫，待尹天让出第一个着脚点时毫不犹豫地跟上。

何明昭站在悬崖下的谷底，眼前负重徒手攀登的都是他和萧然教出来的优秀攀登手。如果是在平原，如果是在白天，他根本不用为他们的人身安全担心。而现在，他几次张嘴又欲言又止。最后，当尚筱飞身边大块大块的石头突然往下滑时，他才终于没忍住大吼了一句：“注意脚下，不要往后仰！”

没有人作答，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拼命向上。尹天爬在最上面，他的每一步都是危险的探路，欧杨扬紧随其后，无可避免地经常被上方落下的石头击中。过去，二人经常为“你的石头砸到老子脑袋了”而互相大骂，可如今挨了好几次砂石攻击，欧杨扬都忍着一声不吭。尚筱飞和秦帆远在相对安全的中段位置，高原阴冷的夜晚，他俩的额头上却满是豆大的汗水，秦帆远有些看不清前方欧杨扬和尹天指出的路了，尚筱飞则是紧紧抓在石头上喘气。

“加油！快了！”谭舸心脏跳得很快，他察觉到自己的高反症状好像又冒出来了。

“别怕，你们的小白哥在下面堵着你们！”白亦一直盯着上方的秦帆远，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秦帆远和尚筱飞一个没抓稳掉下去了，他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抓住他们。

“没，没事。”秦帆远咬着牙往上爬，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听得见尚筱飞踩上着力点的声音，抬起的手却好像老是够不到夜视仪中的准确位置。

一切都发生在分秒之间，秦帆远抓着的石头着力点突然松动，周围的砂石像波浪一般向下垮去，他死命将身体扣在悬崖上，黑夜里看不到的血迹在尖碎的石头上画出惨红的痕迹。

止住他下滑趋势的是白亦，然而与其说是“止住”，不如说是靠着一只手将他生生拽住。两人的血在悬崖上就像一道平行线，最终停止在离谷底只有5米的位置。

“帆远！”尚筱飞是第一个喊出声来的人，他刚想往后看，头顶上却传来欧杨扬的喝止——

继续爬！不要回头！

半小时之后，尹天终于爬上悬崖顶点，他迅速掏出攀登绳绑在一边的大石上，欧杨扬在悬崖边拉起尚筱飞，谭舸也憋着最后的力气撑了下来。

结实的绳子降下，护着秦帆远重新爬到悬崖中间位置的白亦一手卡着位，一手压在秦帆远腰上。秦帆远借着白亦的保护，不顾满手臂的鲜血紧紧握住麻绳。

7人挨个爬攀登绳的时间耗不起，拉起已经爬了一半路程的两人却花不了多少时间。

当白亦也最终爬上悬崖顶时，何明昭在通讯设备中示意他们先走，他很快就会跟上。

夜间11点，6人终于在奔波了8个小时之后，“顺利”赶到第一座山头的休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