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昭赶到第一个山头时，停了两个小时的小雨又飘了起来。在用蕨类枝叶搭成的简易帐篷里，尚筱飞正用酒精和碘伏给秦帆远的手臂、腿部消毒，他紧紧皱着眉头，秦帆远身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就像划在他自己身上。稍远一点的位置，右臂上缠着厚厚绷带的白亦和谭舸守着泥坑中的3个头盔——休息点上用弹药箱装好的3小袋大米、6瓶矿泉水、3支火柴是他们两天时间里唯一的补给，再往前走，食物和水源他们就只能自行解决了。

“你们队长哪去了？”何明昭在临时营地上绕了一圈，哪里都不见尹天和欧杨扬的踪迹。

“他们往第二个山头去了。”尚筱飞开始清理秦帆远伤得最重的手掌，“走了刚半个小时。”

“不休息？饭都没吃就走？”何明昭往尚筱飞指着的方向望去，大山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是在给我们省时间……”秦帆远全身多处划伤，野外医疗条件有限，队友能为他做的仅是暂时消毒。酒精泼洒在伤口上引起阵阵钻心刺痛，可他就像每个早就习惯伤痛的真正特种兵一样若无其事，而说起完全没有得到休息的两个队友，他的眉头才因为心痛紧紧拧了起来，“尹天和欧杨扬要利用我们的4个小时休整时间，跑到第二个山头，他们已经计算过了，这两座山刚好可以架60米的牵引绳，用这种方式过去，算上休息和大部队正常行军的时间，我们可以节省约6个小时。”

“而他们要在疲劳和饥饿的状态下走20公里。”尚筱飞在秦帆远手上缠绷带，说起尹天，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下雨，从来没走过的高原山路，已经9个小时了却什么都没吃……”

“妈的！”秦帆远将刚刚缠好的右手重重一拳砸在地上，整个队伍里，他和尚筱飞是心理负担最重的两人。他一直在想，若不是他俩产生了高原反应，若不是他俩执意要参加行军，白亦哪会被连累受伤，欧杨扬和尹天哪会空着肚子拿珍贵的4小时休息时间去换20公里山路。

何明昭没有说话，他找来几张叶子铺在地上席地而坐，不久白亦和谭舸挖出头盔，两人分一份什么配菜都没有的米饭，剩下一份留给已经不知走到哪里的尹天和欧杨扬。

尚筱飞只吃了几口，秦帆远几乎没有动，白亦强迫他俩再吃一点，谭舸却说：“算了，能吃多少吃多少，想给他们多留点也行。”

最终，4人在吃完收拾时，白亦将“吃不下”的米饭扣在一个头盔里。准备打包的帆布上，两个装满米饭的头盔紧紧挨在一起。何明昭看着他们，对4个大男人仅仅解决了一个头盔的饭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将用于生火的枝叶尽数掩埋，白亦催着另外3人进其实遮不了什么雨的树叶帐篷睡觉，特种部队的行军考核全过程都得按实战来，烹饪不能留下痕迹，休息也一定要留人站哨。

“累吗？”何明昭走到白亦身边，抓起他缠着绷带的右臂。

“累。”白亦并不掩饰自己的疲劳，可他站得很是挺拔，“但尹天和欧杨扬比我更累！”

他们更累！

而我，恨不能替他们受累！

雾气越来越浓，尹天和欧杨扬戴着夜视仪都很难看清前路。在没有人迹的峭壁上走了一个小时，只喝了一瓶矿泉水的两人步子都有些发虚。尹天杵着一根树枝坚持要走前面，欧杨扬非得扯出一根帆布带绑在他腰上。

“你烦不烦？”尹天扯了扯绑成死结的帆布带，“我跳悬崖了你也跟着跳？”

“你想得美！”欧杨扬把帆布带的另一端悄悄往身后送，他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轻松地晃着带子说：“我这叫遛狗！”

“……算了，我现在不想和你吵。”尹天要怒不怒，他只看到欧杨扬将帆布带捏在手中，并没有注意到帆布带其实已经系在对方的背囊上，“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你就给我松手。”

“废话，你以为我还真的youjumpIjump啊！”欧杨扬隔着3米朝尹天吼，他们之间的绳子有5米长，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他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午夜12点半，走了1个半小时后，两人终于来到两山之间地势稍微平坦的地带，其间，欧杨扬摔了3个跟头，前面两次是他自己不小心，1次被石头给磕倒，1次踩到青苔滑了一屁股泥，最后1次他赖尹天不打招呼突然加速，扯得他摔了个狗吃屎。

“哟，你不是说遛狗吗，怎么？自己吃上屎了？”尹天好气又好笑地倒回来扶欧杨扬，欧杨扬呸地吐出一口泥，还好，舌头没被咬上，牙齿也没磕坏。

“你高兴了？尹贱人****你妈！”欧杨扬一站稳就把尹天推开，“******你还笑？你再笑！”

“本来就好笑啊，还有我不是跟你说有紧急情况就放开绳子吗？你拽那么死干嘛？扯得我腰痛。”尹天拉起帆布绳往身边扯，这一扯，眼神就变了，“你系在哪里？”

“我……我没啊，你看我就是手劲大……”欧杨扬后退两步，也顾不上痛了，“一拽就拽死了呗。”

“给我看看！”尹天一步上前扣住欧杨扬的手腕，训练也好，斗殴也好，他们打过太多次，尹天甚至知道欧杨扬手被钳制住后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看就看……”欧杨扬毕竟是摔了3个跟头，尹天逮他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酸痛，想抱着个柔软的东西好好睡一觉的那种酸痛，“我绑在背囊上的，怎样，你别瞪我，老子看不到，你瞪我我也不会解开的！”

“你真要跟我一起jump啊？”尹天单手后探，摸了摸欧杨扬后腰处的死结，他们贴在很近，能闻到对方一身的汗味儿，“醒醒，野外行军拿绳子绑在一起是违反常规的。”

“我们现在就不是违反常规了？之前商量时怎么说的，相互帮助要走一起走！哦，现在真的要在夜里翻山了，你就把我撂在后面？”欧杨扬扒掉尹天的手，他越说越生气，刚才因为小动作被发现的心虚也没了，“告诉你，想当英雄就带我一个，你敢取掉帆布带，我就……”

“你就要啥？”尹天突然伸手揪了揪欧杨扬的脸，欧杨扬卡住了，他其实根本没想好接下去的话怎么说。

“就一句话，是兄弟你就让我系这个绳子！”欧杨扬被揪脸竟然难得地没反击，他双手将绳子扯在身后，一副生怕绳子被尹天解开的样子。

“你都系上了还问我是不是你兄弟？”尹天叹了口气，他顺手拍了拍欧杨扬的左脸颊，“既然你要先上车再补票，我就勉强跟你当个兄弟好了。”

“我呸！”欧杨扬还是护着绳子，5米长的麻绳在他眼里就跟宝贝似的。

“走了，还站着干嘛？”尹天决定不再跟欧杨扬扯了，他们时间有限，必须在4小时以内爬到第二座山头朝向第一座山头的位置。

“在走呢！”欧杨扬也不啰嗦，他还是一手拽着绳子一手拄着树枝，很快就要爬山了，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又是一场硬仗。

上山的路比下山难走，布满青苔的石头在一场小雨后变得更加滑脚，尹天仔细在前方辨识稍微好落脚的地方，欧杨扬则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爬过山脚一段尤其难走的路后，尹天突然停下步子，转身扯了扯腰上的绳子。

“怎么？”欧杨扬心下一跳，尹天扯绳子莫不是有什么情况？

“你是不是饿了？”尹天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没有严肃，却带着点调笑。

“啊？”欧杨扬没想到尹天突然问起这个，他的确很饿，但现在是讨论饿的时候吗！

“我听到你肚子在叫。”尹天往下倒退几步，拉近了和欧杨扬的距离，“咕噜咕噜的，影响我看路。”

“你放屁！”欧杨扬毛了，尹天明明就是没事找事挤兑他。

“真的，我真的听见了，你听，又叫了。”尹天说得煞有其事，他一点点靠近欧杨扬，手里捏着一大把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

“我日……”欧杨扬捂着肚子，他尴尬死了，肚子真的在叫，声音还特别大。

“来，不要逞强，昊哥有吃的。”尹天将手里的不明物塞到欧杨扬手中，“味道不好，但能解饿能补充体力。”

“这啥？”欧杨扬将不明物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毛茸茸的，有股植物的味道。

“学名不知道叫啥，土名树胡子，猴子爱吃，没毒，我刚才在树上扯下来的。”尹天说着就捻了一团放自己嘴里，“快吃，别少爷似的挑食。”

“不是吧，这也能吃？”欧杨扬狐疑地用舌头舔了舔所谓的树胡子，干巴巴的，跟草有什么区别，“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我知道你读书少……”尹天见欧杨扬迟迟不动，便直接抓起树胡子往他嘴里塞，“嚼几下就吞了，赶快。”

黑夜隐藏了欧杨扬精彩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吃这高原猴子的心爱之物，嚼得满嘴青苔味不说，吞下去时还像硬哽了一包餐巾纸。

萧然说得对，特种部队有国家提供的最顶尖的设备最有营养的单兵食物，可特种兵在很多情况下却用不到它们，他们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擅长绝地逢生，个个都有铁打的身体铁打的胃，可不是吗，餐巾纸一样的树胡子都能说吞就吞。

接近3点时，尹天和欧杨扬差不多已接近山头，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们有相对充裕的时间寻找一棵能够作为绳索支点的大树。可就在这个过程中，尹天却一脚踩滑向一个陡坡摔去。

植物被碾压而过的声音在黑夜里十分突兀，尹天头脑冷静地手脚并用止住自己下滑的趋势，绳子的惯性将欧杨扬也往下方拉，他没有喊尹天，只是用尽所有力气扑向身边一块牢牢埋在土里的石头。

几近悬空状态，帆布绳几乎被扯断，尹天敏捷地爬回来时，欧杨扬还保持着抱石头的姿势，他说：“嘿，看扬哥救了你一命！”

“多谢‘羊’哥救命之恩！”尹天弯腰去拉欧杨扬，手却被对方推开，特种军人以命相交，一句谢谢说出来多半只是玩笑，他又说：“呆子快起来，别赖在石头上不动。”

“知道，你先走啊。”欧杨扬就跟抱着财宝不松手的大狗熊一样在石头上蠕动，他伸出右边熊爪子朝尹天挥了挥，“我马上就起来。”

尹天觉得欧杨扬有点不对劲，可身上的任务也不容他多想。很快，二人在朝向第一座山头的一处斜坡找到了何时的大树，尹天打开通讯设备，白亦的应答声立马响起。

“你拿微光瞄准镜瞄一下，60米正好。”尹天一边往第一座山头望，一边示意欧杨扬往远离大树的地方退，“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白亦将通讯设备固定在肩上，躬身捡起脚下早就绑好上百米粗麻绳的铁铲——高精尖的特种部队，其实行军时带在身上的往往是各种土得掉渣的装备。

“几根绳子？”在白亦准备投资之前，尹天突然又问。

“一根啊。”白亦不明就里，而此时何明昭竟然拿着另一捆绳子朝他走过来。

“不行，得绑两根，秦帆远那手不要保护绳不行。”尹天和欧杨扬一起倒退到不会被铁铲误伤的位置，欧杨扬一直没有说话，动作似乎有点别扭。

“明白了！”白亦捡起何明昭扔过来的绳子，秦帆远、尚筱飞早从树叶帐篷里出来了，谭舸更是只睡了1个小时就钻出来替他，这个艰难的黑夜里，他们无一人睡了个好觉。

3分钟后，重新绑好的铁铲在树林间穿行而过，白亦准确无误地把两条麻绳送到第二座山头。尹天麻利地取下绳子，回身招呼欧杨扬：“快，我绑下面，你绑上面！”

欧杨扬接过作为保护绳的麻绳，在大树边，他站着而尹天蹲着，按牵引横越的绑绳要求，保护绳应该高踩绳一人高，他踮起脚举起双手，手腕上的痛让他紧紧抿上了嘴。

“好了没？”尹天很快固定好下方的踩绳，他站起身来，却发现欧杨扬左手抖得厉害，“怎么了？”

“没！”欧杨扬咬着牙，冷汗一股股往下涌。

“我来！”尹天绕到欧杨扬左边，不由分说抢过绳子。

然而，在双臂相触的一刻，他突然转身拽住欧杨扬的手腕。

又湿又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触感，血！

“你！”尹天急了，他有些粗暴地把欧杨扬拽到一边，有血从指间流出，他脑子突然一片混乱。

“尹天，固定好了没？”掉在地上的通讯工具里传来白亦的声音，不知是谁在不远的地方说“我们准备好了”，尹天死死捏着欧杨扬的左手腕，想解下腰上的帆布条又死活解不开。

“等一下，马上就好。”回答白亦的是欧杨扬，他还是第一次见尹天手忙脚乱，而这样的尹天，似乎比平常看着顺眼多了。

“你******别动！右手过去按着手腕！”尹天单手弄不开帆布带，只好转身去找侦察兵匕首，他回转身来，因为动作太大直接扑倒了欧杨扬。扯着两人的帆布带终于被割开，他俩都没有随身带纱布，帆布带是唯一的包扎材料。

“我没事，就在石头上给割了一下，一路上我都压着的。”欧杨扬乖乖伸着爪子让尹天在手腕处缠了又缠，他算是明白尹天为啥那么紧张了，“你放心，我没有伤到动脉……”

“你怎么不早说！”尹天把欧杨扬的手腕裹得跟蝉似的，他有些失控，语气也很难听。

“……”欧杨扬哑了，他刚刚还在心里感激尹天呢，可现在呢，尹天你******贱人，老子只有伤了动脉要死了你才着急啊！

“下次再受伤必须马上说知不知道！我就看你他妈憋到什么时候！”尹天不知道欧杨扬会错意了，他根本注意不到他心里的唧唧歪歪，这会儿只顾着可劲地数落他：“你下次再瞒着我试试！”

“哦……”欧杨扬咧了咧嘴，尹天骂完就跑回大树边固定保护绳了，他摸着自己馒头一样的手腕，脑子里两个小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哈哈其实尹天也挺可靠的！欧杨扬你以后别老和他过不去了！”

“哎哟挨骂了还高兴，欧杨扬你有没有救！有没有！”

……

60米牵引横越，横越者需脚踩下方的麻绳，手握上方的保护绳，保护绳上会垂下另一条绑着活结的绳子，横越者将绳子绑在腰上，这就是野外行军简易却安全的“索桥”。

凌晨4点，何明昭最后一个通过“索桥”。第二座山头上，秦帆远和白亦包扎好的手因为在麻绳上磨了60米而再次流血，谭舸和尚筱飞重新给他们涂酒精。尹天在尚筱飞的背囊里翻出一大包棉花和纱布，他抓着欧杨扬的手腕，取下帆布条仔细给伤口消毒。欧杨扬手腕的疼痛和失血的晕眩比不过肚子的饿，他看着身边两个头盔的白米饭，口水都快流到尹天的头顶了。

“尹天，你怎么还没弄好！老子饿死了！”

“忍着！”

“好香……”

“你是狗鼻子吗！冷饭都闻得到味儿？”

“我！饿！”

“爪子别乱动！再动我揍死你！”

“就动！”

“……呆子。”

10分钟后，欧杨扬和尹天抱着各自的“头盔饭”，蹲在树下吃得跟山珍海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