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顾虑(1 / 1)

荣耀旅途 溅血飘香 7974 字 2013-09-15

来到帕里提克,见扎兹阿之前的一路上,尹维西感觉很愉快。

在和扎兹阿相处时,他从未感觉到有压力。在他看来,能遇到一个了解军队的重要性,军队有什么样的需求,并能竭力提供支持的领袖是自己的极大幸运。

在暴乱的时候,他正好跟莫伦在一起。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这位领袖,但当时因为不看好他们的行动,尽管莫伦极力劝说,他也没有参加。直到事后,在他看来不可能的行动成功了之后,他才大吃一惊,加入了革命军。

在尹维西看来,能在极为不利的局势下,他用一连串操作的极为出色的行动扭转了局面,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作为一名知情者,以及在过去虽然不得重用,却有机会见过无数大人物的前帝国参谋,尹维西觉得这个人极为出色,身上充满了成功所需的品质。

但他在彼尔的带领下来到扎兹阿的办公室外面的时候,听到屋子里传出很大的谈话声。

出于礼貌,他就没有立刻敲门。

“您何必要接纳那些人呢?他们都是些混账、恶棍!”屋子里说话的人似乎语气很激动。“就算您不像对贵族们那样直接宰掉,也没必要把他们拉进我们中来吧!”

“你对他们印象很坏?”尹维西听到了扎兹阿的声音,平静而缓和。

之前的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不那么激动,而是说起了几件很让人气愤的坏事。

其中一件,是讲述者的朋友将香料裹进布匹里,本来已经瞒过了巡视的贵族,但就是贵族身边的文书多了一句嘴,结果被发现了,罚了一大笔钱。另一件,则是讲述者的朋友和一位贵族家的侍女偷情,被发现后,本来那位贵族并不在意,但在一名来访的小吏的挖苦下,不得不把两人都送进监狱。

“他们都是些没事找事的混账。”那个声音再次重复着。“并且过去他们为贵族效力!这些人!倘若说贵族是街上横行霸道的流氓,那他们就是帮流氓按住平民的打手!都该杀光才是!您要他们有什么用呢?大家都愿意支持我们了,”

“他在激动些什么呢?就因为做坏事被发现了?”尹维西摇了摇头,暗自腹诽道。

“撕开它。”片刻之后,扎兹阿的声音响起,依旧很平静。

短暂的平静之后,屋子里传来纸张撕破的声音。

“我看到你撕的时候用的是两只手,朝两个方向。”

“是…可这。。”

“你觉得贵族比这张纸更脆弱吗?”

“当然不是。。可是…”

“那么想撕碎那个名为‘帝国’的玩意,也同样需要朝两个方向用力。或者,至少要保证一方面的力量是固定的,另一方的力量才好下手。单纯而简单的做法固然痛快。但如果只朝一个方向用力,就算力气再大,也只能让自己摔倒。你说对吗?”

“是…是,大人。”

“我们要做的事情也是一样。帝国和其主体---贵族,才是我们当前的敌人,为了打倒这个敌人,其余的任何人都要争取,即使是不支持我们的人,只要他们能保持中立,不去帮助帝国,那对我们来说阻力也减少了很多。你觉得不是这样吗?”

了不起!尹维西差点儿喊出来。

从一个军官的角度来看,不论任何时候,集中优势兵力攻击敌人的薄弱部分,都应是最有价值的。

而这个从前的图书管理员,思路竟然这样清晰,难怪他能在那样危难的环境中取得成功。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良久之后,一个很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没事。宣传方面的工作,还麻烦你多费心。”

“现在没什么可费心的了。”尹维西听到了椅子响起了声音,急忙走到一边。“西伊尔把全城的人都弄进工坊里去了,最近许多酒馆生意都不好做。也就只有早上处刑的时候,他们在人群里稍微讲一点儿。”

“这个你不用担心,以后有你忙的时候。”门开了,扎兹阿这样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啊,是你。”

“大人。”尹维西低头致敬到。“我有些事情要向您汇报。”

“进来说吧。格帕尔,你先回去吧。”

他叫格帕尔?尹维西用眼角瞄了一下这位宣传官,依稀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却不料那个人也看了他一眼。

这,似乎是个很可恶的人。眼神交换的一瞬间,尹维西产生了一种幻觉,这个人读懂了自己对他的厌恶,也同样的厌恶自己。

他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随即轻微的摇了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想法驱走,随即跟在扎兹阿身后,走进屋子。

坐下后,他将士兵的训练和装备的问题做了汇报。扎兹阿一边喝茶、在文件上签字,一边听着。

汇报结束之后,扎兹阿当即表示,现在政府手头比之前宽裕了一些,可以考虑购买一些武器装备了。

“最重要的还是粮食。”扎兹阿这样说到。“这个是核心中的核心。幸好收获季节没过多久,还比较容易买到。然后是布匹,这个似乎也不用太操心。武器装备虽然不难买到,但价格实在太过昂贵。要是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能由我们自己生产出来。”

随后,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有关武器的情况。尽管在新的支持者的介绍下,政府和一些商人取得了联系,有了一定的的贸易渠道。但在过高的价格面前,还是只能望而却步。

扎兹阿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充满遗憾。

“其实就算是帝国军,也都是贵族们自己掏钱买铠甲。”尹维西心里对扎兹阿的遗憾有些不解,但他没有把这疑问说出口。毕竟,自己手下的士兵大多都很穷,而要是能由政府这边提供装备的话,也能让自己这边减轻不少的压力。

总之,有些问题得到了解决,但剩余的问题还不少。而当扎兹阿滔滔不绝的讲着的时候,尹维西走神了。

他仿佛回到了过去,在军队里任职的时候,也总有些贵族喜欢滔滔不绝的讲个不停。而现在,面前的扎兹阿仿佛也不是一个叛军头子…这个前任图书管理员身上半点蛮横的气质都不存在,而像过去那些爱唠叨的军需官。

他的思维飘的很远,训练的安排、军官的人选、营地的布置、阵地的选择…在他耳边仿佛有无数的喧嚣声响起,许多人举起酒杯,在大笑着,喊叫着。

对了,酒店。尹维西突然想起,似乎曾在某个酒店里看见过格帕尔。宣传的主要工作是在酒馆里进行的吗?倒也不奇怪。

他想起在那里听到的种种传言,什么圣贤的诞生啦、用一根棍子撬动星星啦、徒手撕碎神明啦…总之,都是些奇怪、荒谬、但听起来还蛮有意思的故事。

在他来得及进一步想下去之前,听见了几声敲门声,就立刻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对于一位前军官来说,这是必要的能力。

来人是商务官洛卡。他一进来,便满脸笑容的向扎兹阿鞠了一躬。

“有个坏消息,大人,那就是我们的钱用光了;但同时也有个好消息,今天守卫队那边送来了统计的结果:我们查抄的贵族财产,所有的首饰、古董、绘画加在一起,总价值超过三百万金币。”

听到这个数字,尹维西感到一阵耳晕目炫。即使是过去自己的那些管物资的同僚,个个脑满肠肥的家伙里,也没人见过这么大一笔财富吧。

扎兹阿也在笑。与往常从容而平淡的的微笑不同,这一次他的脸上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把它们卖个好价钱还需要进行一定的谈判,也要花一点儿时间。”洛卡继续说了下去。“但那些商人们应该比我们还急切。对他们来说,尽管有钱,买到这么多名贵艺术品的机会也不多。他们也清楚我们急于用钱,所以。。”

“那就麻烦你了。我们用钱的地方太多太多。不能为了卖出好价钱而拖太久,但也不能卖的太廉价,而让政府蒙受损失。具体怎么做,麻烦你多费心了。”

“是,大人。”洛卡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得把工作的核心思路写成浅显易懂的文字发给他们才行。”又谈了一会儿之后,两位部下告辞了。他们走后,扎兹阿对在旁边的房间里听了很久,现在才走出来的希尔莉说道。

“关于那些财宝的工作吗?”

“要是能把它们换成粮食和武器,”扎兹阿拿起面前的茶杯。“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这样做…”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将指责的话说出口。

这些艺术品,她曾在去朋友家做客的时候见到过很多次。

这些财物的主人,曾以珍惜和骄傲的语气来对她介绍它们。她知道他们有多么珍爱这些绘画、雕刻、首饰。而在她自己,一想到要卖掉这些,她心里就不由自主的难受。

她斟酌着词汇,想要劝他留下其中的一部分,但又不敢。正在她犹豫着该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开口时,扎兹阿却先开口了。

扎兹阿没有注意她表现出来的异常,而是在头脑里盘算着自己这些手下的工作和忠诚度,并说了出来。

“尹维西,原本的身份是一名低级军官。他见到过我在叛乱事件中表现出的能力。而他自己,有能力,有才干,却偏偏因为身份而在帝国郁郁不得志,所以才来为我工作。”

“而洛卡,过去就已经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成功。尽管他也因为贵族们的肆无忌惮而承受过很多的损失,但他在本质上是一个商人。商人这种生物,你知道吗?他们是不会对人忠诚的。”

“那种毫无理由、毫不保留的忠诚,我从来都不指望。因为我相信自己挑选出来的都是有头脑、有才能的人。这样的人,需要把他们每个人看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无条件的忠诚,对他们来说既不合逻辑,也不符人性。也许生活较为单纯,头脑较笨的人身上会有这样的素质,但拉斯卡尔可是个商业城市。”

希尔莉看到他进入了这种专注状态,就丢开自己的念头,从桌上拿过纸笔。

“善待友人,打击敌人,这两种都要坚决。”

“这世上有无数的道德规范,其中并不存在在所有环境之下都适用的规则。唯有人们心中的公正与善意,才是最高的标准。”

“有付出,就能得到足够的回报,这样的社会算得上:公平。一个进步的社会必须以它为运行基础。

“弱者,没资格原谅冒犯了自己的人。他们没有资格提‘原谅‘这个词,因为那只会引起蔑视。但如果是强者,那在敌人已经因恐惧而颤抖,再无反抗的余地的时候,原谅他们是应尽的义务。”

换言之,就是强大了之后,要对敌人宽容一些吧。希尔莉一边感觉没来由的好笑,一边在记录下面用不同字体的小字加上注解。

“复仇是一件不用着急的事。过的越久,味道就越甜美。”

“只有最卑劣的人才会一边用恐惧和颤抖的眼神看着作恶的人;却用最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做了好事、或是想稍微做好事的人。”

他越说越快,但希尔莉动笔的速度比他说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扎兹阿说完这几段之后,沉默了下去。希尔莉则很有默契的这次的笔录标注上日子,然后收到一个有些旧的夹子里。

扎兹阿像是没看到她做这一切。他在那里静静的思考,过了许久,长叹了一声。

无声无息的,希尔莉站了起来,走到了扎兹阿的身后,将他抱在怀里。

“很累,是不是?”

“还好吧。”扎兹阿感受着身后柔软火热的身体。“其实更多是害怕。有你在,很多时候能轻松很多。”

“我也是呢。”她吃吃的笑着。“你这里的人都穿的这么朴素,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们。但是你害怕什么呢?是怕我吗?”

“再敢这么说,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自己出去!”扎兹阿做出一幅恶狠狠的样子,随即又笑了。“我是害怕我自己。”

“那又是为什么?”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我并不例外。最近我的思维并没有停顿,但却已经感觉到了权力的魔力,它确实是无上的美味。”

“老师曾说过:‘权力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给人带来乐趣的玩具。而在这一世界里,最大的矛盾便是人的能力、精力的有限性和欲望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而我,现在是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

“即使是最近,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在常被这些所困扰,相比之下,倒是解除困境之前,压力还很大的时候,那时候只想着解决问题,倒没有这方面的麻烦。”

“说的这么啰嗦,到底是什么麻烦?”

即使是经常时常能看穿事情本质,并把很复杂的问题用很透彻的语言描述的一清二楚的扎兹阿,这一次也让舌头在嘴里转了很多圈才开口。

“这样说吧。就算是在平时,人们也要面对很多可能性的诱惑:比如飞上天啊,比如在小的时候,被欺负了之后设想把欺负自己的大孩子都杀掉啊,比如设想自己可以徒手拔起一座山啊。”

“而权力,就有把很多可能性变为现实的力量。譬如想要拔起一座山的愿望,虽然有了权力也不能真的拔起,但却可以把山给夷平;而要是打算杀掉什么人,有了足够的权力,那对部下下达命令就可以了。”

“然后呢,实在很难拒绝去实现这种可能性啊。尤其是像我,有足够的逻辑可用,足以用各种道理来把自己的一切行为正当化。”

这样说着,扎兹阿禁不住苦笑起来。“现在还好,只是感觉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如果持续胜利而我又不做任何预防工作的话,大概迟早会变得和那些我要打倒的人一样了吧。”

“你怕的就是这个吗?”

“没错,我都不敢想象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会有多恐怖,拼了命想要打倒魔王的人,在胜利之后自己变成了魔王?”

“如果早点和这些文官达成协议,我们的前景将开阔很多。但和他们合作的危险性,便是完全扭曲我们的本意。”

“我们,我…作为理想主义者而存在的,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人,总人数稀少,而其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

“而我们要战胜的对手也许并不强大,但却极为难缠。如果我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妥协和容忍上,那么放到建设和努力…真正有价值那部分的力量必然就会少很多。”

“这就是我在汇集起一定实力后才和那些文官进行交易的原因。堕落。呵!要时刻保持警惕啊!”

“当年那老混蛋说起这种事时笑眯眯的样子,让我看了就烦的要死。不过那时候的生活,离这种事太远,所以我都不怎么去想。而现在…”

即使还有些遥远,却出现了变成现实的可能?

希尔莉抱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尽管在小的时候他就零零碎碎的给她讲过很多,但她依旧不懂。即使她很聪明,但毕竟从小和他接触的东西有太多不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说,是她的视野太过狭窄了。而扎兹阿从童年时就被灌注进大脑的,对这个世界和人类的理解,她更是无法想象。

扎兹阿刚跟她接触的时候,就用“不断变化的不稳定性综合体”来形容他们周边的世界和他们自身。那时候她就听的云里雾里,差点把这个人当成疯子。只是他在同时还带她一起玩,玩的很开心,她才改变了看法。

而即使是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在已经完全认同他的能力,知道他有多聪明、多强大的现在。他所讲的,她还是不懂。

但她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她崇拜他、爱他。她感觉到自己所爱着的人很辛苦,很累。而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对他提什么意见,而是应该安慰他。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你能不能成功还不一定呢。”想了很久,她只能说出一句很笨拙的、连自己都感觉不合适的话来。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没办法,只好用了很大力气,将他抱在怀里。

扎兹阿愣了一下,但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意思。“没错。即使拼尽全力,也未必能成功。现在的精力还是应该集中在摆脱目前的困境上。想的太长远,根本没必要啊。而要是为了那时候可能发生的坏处去工作,倒可能反而阻碍成功呢。”

他像过去一样笑了起来,镇定、从容、充满自信。不用看,希尔莉就知道那是曾让她最为仰慕的笑容。

想起那时候,再想起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由得让她一阵脸红。她怕他发现,就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一阵,她轻轻的说:“对了,那件紫色的套裙我收起来了。”

她说的是之前在晚餐时曾穿过的一件盛装。扎兹阿当时没说什么,但晚上提醒她,那衣服太多奢侈了。

“恩,需要简陋一点。这个没办法,委屈你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我们必须在很多事情上做出榜样。”

其实她并不在意,但能引起他的愧疚感,就让她很开心。反正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很漂亮。

“对了,没收的财产,有一幅画是帕维尔大师的作品,我觉得挂在我们新家的客厅里蛮合适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波流转,颊带红晕。

那是米卡拉西洛。帕维尔为赛多西里家的一位伯爵和他的妻子所画的画像。

那对夫妇年纪差距很大,并且身份迥异,但却生活的和谐美满。在她小时候,曾多次憧憬过那样的生活。之前她偶尔听到米洛在闲谈的时候说起了这幅画,这次就顺便说了出来。

“恐怕不行。”扎兹阿用一种严肃认真的表情看着她。“那幅画至少值几千金币吧。领袖的行为是下面人的榜样,如果你去拿了它,只怕我的手下里会掀起一阵私下瓜分奢侈品的风潮。”

“好吧。”他没能领会她的意思,让她有些失望。“那么,这么多艺术品,你打算卖给谁?”

“洛卡联系了一些南方城邦的商人。他们会运来很多我们急需的武器、盔甲、药物,还有粮食。”

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扎兹阿的语调变了,充满自信和魄力。

“重要货物中最重要的一种,粮食。我们将…”

扎兹阿滔滔不绝的讲起一系列的计划来。但这一次,没等他说完,希尔莉就站起身来。

“头有些痛,我先回去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