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遇(1 / 1)

末世狂歌 荷东2013 6323 字 2013-10-28

山上的积雪,越是往上积得越厚,三叔是走惯了山路的,并不觉得疲累,只是每一步踏出去,雪都要没过膝盖,使上山的速度十分缓慢。

三叔已经走了近两个时辰,离上次下了套索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自从十八年前将白狼杀死之后,这是三叔第二次来到这么远的山里。这十八年来他一直有意无意的在回避这个地方,会引起痛苦记忆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当初自己昏迷过去,剩下的群狼没有趁机发起攻击,这让他总觉得欠了那些狼一个情分。

所以三叔实在不想再与狼群相遇,从而不得不出手杀死它们。

但说也奇怪,自从白狼死了之后,卸甲屯附近便没再出现过狼。村子里人们说起来,都说这是因为有三叔在,所以狼就不敢来了。

三叔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打开塞子喝了一口。葫芦里是酒。

三叔平常白天是捞不着喝酒的,燕儿看得严,只许他晚上喝上一些。今天借着和燕儿发火,临出门前便顺手带了一点出来。

想起燕儿,三叔不由叹了口气,这事真是让人烦心。韩家已经是第五次来给他家老四提亲,最后这次还是魏二先生亲自来的,这事无论如何是拖不过去了,别人还好说,可老韩家再加上魏二先生,这面子岂是可以不买的?十几年来,三叔和燕儿欠人家实在是太多了。

三叔索性找棵树,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又喝了口酒,心里想着这事该咋办才好。

可想来想去也没个眉目。燕儿死活不答应,自己能有啥办法?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十几年都没对燕儿说过重话的三叔,为这事已经连续骂了燕儿好几次。

“总不能硬绑了去老韩家拜堂啊!”三叔这样想,而且就算自己肯这样做,但赵婶那关能过吗?她老人家还不拿根绳子到自己家直接栓房梁上。

想到赵婶为魏二先生生了儿子大宝之后的性情变化,三叔不禁苦笑起来。

赵婶能改嫁魏二先生,说起来还是因为燕儿。

燕儿读书之前,每次三叔进山打猎,都是由赵婶照看。等燕儿五岁之后,开始跟着魏二先生读书识字,这样一来,让赵婶照顾的次数就少了。开始还好,想燕儿了,赵婶就过来把她接过去,很多时候晚上就留下来和自己睡。这样过了一段,魏二先生觉得不方便,就来找三叔,说老三你现在是越来越忙,屯里大事小情我看很多都得你操持,大家也是越来越倚仗你。这是好事,我不说啥,可时间久了对燕儿影响太大。读书咱先不说,就你这一天早一天晚的接燕儿回家,饭都不能好好吃,这样下去对孩子身体也不好。

三叔听了,觉得魏二先生说的对,可考虑到屯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自己也实在没法不管。

以前卸甲屯的猎户们打猎,都是单独进山,自从三叔上次杀死那只白狼之后,屯子里很多人都将三叔看成了领袖,虽然没人明着说出来,但很多事,大家都愿意来问问三叔,让他给拿个主意。以三叔的性格,当然也愿意帮忙,更何况当初自己死里逃生,那是欠了全屯人的好大情分,这在三叔来说是一辈子也还不完的。

一来二去,三叔便慢慢将屯里的猎户大概的组织起来,大家统一起来进山。如此一来,人多好办事的长处就显示出来了。一是打到的猎物比以前多,二是大家互相有照应,比原来安全了很多。而最重要的,是慢慢显现出来的另一个好处。

从前进山,多数猎户都是不管见到什么,基本上去就是一箭,也不管野兽大小、种类。等大家组织起来之后,每次猎获的野兽多了,就可以对猎物进行甄选,像小的和怀有身孕的,便放过不打,这样既能保证每次猎到的野兽个头足够大,同时也使山里的野兽不至减少。

就这样,三叔管的事越来越多,人也一天比一天忙,如今魏二先生来说燕儿的事,三叔也感觉为难。现在世道一天乱似一天,各处烽烟四起,今天这里有人起义,明天那里又是一伙造反的,关外虽然还算平静,但看这势头,三叔感觉早晚也会乱起来,要自己这时候完全不管屯里的事情,当真是为难的很。

魏二先生看三叔沉默不语,便接着道:“我看不如这样,以后你忙不过来的话,燕儿就留在老壮家里,吃饭睡觉都不是问题。韩家老四和燕儿年龄相仿,虽说男女有别,但他们还是五六岁的娃娃,也没啥不方便的。我已经和东家说了,东家也说行。”

三叔虽然觉得这样有些不便,但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便只好暂时答应,等以后燕儿再大点另想主意。

可让三叔没想到的,是之后发生的事情。

燕儿很多时间不再回家住,这样一来赵婶就不干了,来三叔家接过燕儿几回没能如愿之后,赵婶告诉三叔,老三你不是没时间接燕儿吗?那好,我老婆子有得是时间,我去老韩家去接,接回来就让燕儿在我那吃、在我那睡……

于是赵婶便三天两头往韩老壮家跑,但并不是每次都能把燕儿接回来,反倒多数是不能如愿。魏二先生经常用一句话便把赵婶打发了:“燕儿功课还没做完,你明天再来接吧……”

一次两次赵婶还觉得魏二先生说的在理,但次数多了便觉得不对了。你个老东西这是在糊弄我啊。于是就开始据理力争,争了不行就开始吵,最后发展到大骂……

可让包括三叔在内的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不知如何,慢慢的,这二人竟不知怎的却好上了,最后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事情传开之后,二根是坚决不同意,但他实在怕极了自己这年轻守寡的娘,不敢公开反对,只能背地里唉声叹气,有次还找到三叔哭了一通。

二根道:“我的婚事还没着落,她倒先把自己嫁了,这算他妈的什么事……”

先把自己给嫁了的赵婶,对此倒是满不在乎。

魏二先生五十三,赵婶四十出头,按规矩二婚是不能大办的,但屯子里老少邻里图热闹,而且魏二先生和赵婶都算卸甲屯有头有脸的人物,成婚当天,全屯男女老少,除了怀里吃着奶的和炕上不能动的,全聚集在了韩老壮家的大院子里。

魏二先生在韩老壮家做了二十几年教书先生,韩家六个孩子,四个男孩全跟着他读书识字。韩老壮感激魏二先生为韩家出了几十年的力,这次婚事不仅出钱出力、全部包揽,连酒席也摆在韩家大院。

整个酒席当中,魏二先生一直“呵呵”傻乐,老先生被人摆布来摆布去,一张老脸容光焕发,从头红到尾。前半段红是因为害羞,后半段喝了酒之后是不再害羞了,可老脸却更加红的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酒席在赵婶对魏二先生的臭骂声中,以及邻里们的欢笑中,由三叔宣布“圆满结束!”

成婚后的第八个月,魏二先生和现在已经变成了“魏二先生家里的”赵婶,又给了全屯一个惊喜。四十出头的,原来的赵婶,现在的“魏二先生家里的”,竟然给魏二先生生了个大胖小子。

魏二先生当即给大胖小子取名魏德宝,小名“大宝”。

魏二先生说,我这是老来得宝。

老来得宝的魏二先生不再住韩老壮家,搬回了自己原来闲置多年的老屋。住进去之前,三叔领一帮人把老屋粉刷、打扫一新。

搬回老屋的魏二先生美美的过起了新婚生活,可没过多久,就有人看到被身后枕头、茶壶、木凳追出门外的魏二先生,站在院子里,跺脚破口大骂:“要不是因为燕儿,我魏辛民就是当一辈子老光棍,也不会娶你这老疯婆子……”

随后是手握鸡毛掸子的赵婶,杀气腾腾地从门里冲将出来,一通劈头盖脸的猛抽。

再随后是魏二先生落荒而逃……

随着被枕头、茶壶乃至鸡毛掸子追出院门次数的增多,人们开始觉得好奇,便有人问魏二先生,你咋不还手呢?是不是舍不得下手?

魏二先生被问得眼圈发红:“我还手?我读了一辈子书的斯文人……”用手比量着说,“我家院墙看到没?有这么高,比我腰还高,我上去得搬个凳子,那老疯婆子,手一按,噌就过去了……我还还手……?”

人们看着眼圈发红、神情激动的魏二先生,心里想象着翻墙而过的赵婶之彪悍,不禁对他充满同情,有人便说:“对,二先生是斯文人,斯文人不兴动手,你可以和她讲道理……”

魏二先生一听之下,勃然大怒:“讲理?你们见过斯文人讲理能讲过鸡毛掸子的么?”

动手不行讲理也讲不过的魏二先生,偶尔会到三叔家来借住。

三叔就劝魏二先生,不管怎么说,人家给你生了个大宝不是,脾气大点就大点了……

一听这话,魏二先生不光眼眶红,脸也跟着红起来:“我告诉你老三,我这是有苦说不出,这叫晚节不保。她就是为和我争燕儿……我跟你说我这是上了大当了……一张炕,她躺左边,大宝躺她边上,燕儿躺大宝边上,她一人搂俩孩子,把我挤最右边,半夜我动下身子那老疯婆子都不让,说怕挤到孩子……天天晚上这样,老三你说我过的这是啥日子?没成亲之前咋不这样?大宝咋八个月就生了?我告诉你我就是上这老疯婆子的当了……”

魏二先生虽然说的是气话,但听了之后,却着实让三叔感动,两个老人家如此喜爱燕儿,真不知是她前生几世修来的福分。

别的都不说,就冲魏二先生对燕儿这份疼爱,如今人家亲自上门提亲来了,自己怎好回绝!

坐在树下的三叔一边琢磨,一边查看身上的打猎工具。走了两个时辰山路,此时已不像刚出门时那样激动。

三叔开始琢磨万一遇到狼群之后怎么做。

虽然白狼还只是传说,自己还不敢十分肯定它是不是真的存在,但凡事怕万一,万一遇到了,不提前想好办法,别到时候再像十八年前那样死里逃生。

这次进山,除去猎叉、弓箭和短刀之外,三叔还多带了一条绳子,绳子一头栓着一个好像船锚那样的铁钩。这是进山之前,三叔专门到镇上铁匠铺打的,有了它,危急时上树就能方便许多。

三叔想过,以十八年前那次遭遇来看,白狼在单独的攻击方面,其实并不如想象的那样恐怖,普通的灰狼,有三四只便不一定会输给它。它的恐怖之处是它的组织能力,以及那类似于人的智慧。如果现在传说的这只白狼,和十八年前那只相差不多的话,只要不是突然间便受到重创,三叔相信自己能凭借身上的工具杀死它。即便不能杀死,起码长时间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三叔决定暂时把魏二先生提亲这事先放一放。想不通便暂时不想,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眼下既然进了山,就只想白狼这事,和燕儿亲事相比,白狼关系到的是全屯老少的安危。

晚上再去找一下魏二先生,把当年在白河镇上遇到那个老者的事说一说。相术之说自己虽不相信,但把这事说了,总算是个推脱的借口。

怪来怪去,只怪自己生了这么个美貌女儿。自古道红颜薄命,这话可别应在燕儿身上。想到这儿,三叔赶紧“呸”了一声。燕儿温柔懂事,对自己也百般孝顺,虽然越长越是美貌异常,但以她这种安静贤淑的个性,想来以后的命运绝不至有大的曲折。

又想到韩家老四,这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学问好、懂事,全不像个富家公子,倒像是个文弱书生,和燕儿又是青梅竹马,真想不通她为啥就是不愿意。魏二先生总说,方圆几百里没人能配得上燕儿,可再没有配得上的,女孩儿家最终不还是得嫁人?十八岁眼瞅便过了,等岁数再大些,到时候就算再貌美,也难免遭人闲话。

其实这些年上门来提亲的并不多,三叔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同村的韩家老四是一个,邻村的祁家大公子,还有就是白河镇上几家有头脸的人家,包括经常收三叔皮货的李家。其他家境不是非常好的,自觉配不上,人家也不敢上门来提亲。

说是不再想燕儿的亲事,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去想。

三叔从雪地上站起来,抓起靠在树干上的猎叉,看了看远处,离下套索的位置已经不远了,再往前走几里,便是当年和狼群遭遇的附近。

刚才一直为燕儿亲事烦心,三叔还不觉得怎样,现在一收住心思,却突然紧张起来,想起当年惊心动魄的一幕,三叔不禁再次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腰间的短刀。

刀在,阿倩却已离开了自己。

如果当年自己没有进山,没有和狼群相遇,现在的一切还会不会一样?如果阿倩还在,为燕儿亲事操心的还会是自己这个当爹爹的吗?

三叔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没对阿倩有一丝一毫的忘怀,这让他既感觉痛苦,又无时无刻不感觉幸福。每当有人为他做媒,想劝他再续一房的时候,他总是委婉而坚决的推辞。其实他心里想说,燕儿娘走了,我的心也跟着她走了。

如果这些年没有燕儿的话,自己还会活下来吗?

一定早就去找你了吧……阿倩,你还在等着我吗?

就在三叔将要迈步前行的时候,突然之间,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狼嚎,凄厉而悠长,在寂静的崇山峻岭之间,在高耸入云的密林深处,久久回荡。

三叔精神立刻为之一振,伏低身子,顺着声音来处,发足急奔。

狼嚎只传来一声,便不再响起,但三叔已经认清方向,急奔了一里多远,估计离声音传来的地方已经近了,三叔放缓脚步,双手握叉,依然伏低身体,一边四处扫视一边缓缓前行。

地上没有足印,但听声音不会有错,应该是从这附近传出来。难道……三叔想到当年那只会上树的白狼,不禁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头上,随即“嘿”了一声,险些笑出声。能长距离在树上行走而在地上不留足印的,就不是狼了。

突然间,三叔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就在身边不远处。他猛然转头,见前面十几丈外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从,不十分茂密,但上面积满了白雪,这使三叔无法看清另一面的情形。

三叔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声音是从灌木丛后面传来的,虽然极其轻微,但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那怪异的声音,还是显得十分突兀刺耳。

三叔将身体伏得更低,十分小心地一步一步跨出,尽量使自己不发出声响,同时将猎叉稍微回收,让叉尖离自己面部近一些,这样便能在发现危急时,以最大力量刺出。

灌木丛越来越近,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下三叔听得清楚了一些,但他却越发感觉奇怪,那声音就好像是动物在吸吮什么一样。

难道是白狼在吸食猎物的鲜血?可狼又怎会吸血?这狼怕是成精了。三叔心里有点发毛。

就在三叔惊疑不定之际,灌木丛后面,传来一阵白雪被踩踏之后所发出的“咯吱”声,随即,在眼前灌木丛的缝隙中,三叔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有如婴儿般纯净无邪的巨大眼睛,而此刻,这双眼睛正安静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