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造业
宋秋瑟嫁入皇室之后,曾见过敏皇后的画像。沉重肃穆的庙堂中,她的画像掩在香火缭绕中,格外温婉娴静。敏皇后的出身不好,人尽皆知。
可明眼人都知道,正是这样的出身才能让她坐稳中宫。宋秋瑟望着敏皇后的牌位,道:“在你的期许中,他长大后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她。
宋秋瑟敬了香,俯身叩拜。
哑奴走了来,站在一侧,安静地望着她。
宋秋瑟起身,道:“上次你和我说的那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究竟是暗指皇上,还是太子呢?”
她眉间笼着一股很深的忧郁,让人看着十分不忍。哑奴想了一会儿,对她比划道:“其实,最初皇上和皇后极为恩爱,皇上也曾真心对待过妻儿,只是……
宋秋瑟已经能慢慢看懂手语了,见哑奴停住不说,她追问:“只是什么?”哑奴:“只是……都是曾经了。”
宋秋瑟说:“大抵人都会变的。”
一成不变的是石头。
人是肉体凡胎,在世间八苦中行走,不知不觉就面目全非了。就像李曜一样。
宋秋瑟已经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最初,他引她入彀的时候,明明白白是想用她做一步棋的,而她也早有觉悟,一直在等着能派上用场的一天,岂料,他莫名其妙又变了想法,如今竞一副要批她摘出局的样子,要保她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可是,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宋秋瑟离开了小祠堂,一出去,便见太子正站在门槛外。他一身玄色的袍子上滚着金色的云纹,贵不可言,他目光里含着许多沉重的东西,静静的望着宋秋瑟。
他说:“王娉没有大碍,她想通了,不会再自戕。”宋秋瑟点头:“那就好。”
他说:“其实她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宋秋瑟沉默了片刻,道:“但是对我来说,她还是活着有用,因为我需要她替我和王贵妃牵上线。”
李曜踏进门槛,眉头微蹙:“我以为你是心生恻隐才救下她的。”宋秋瑟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道:“不必将我想的太良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是一样的。”“不一样。“他走近了,道:“如果你不爱我,而是爱上一个别的什么人,你的内心和身体也一样会得到满足。你当初选择我,是因为在那朝不保夕的处境中,你的身边只有我。”
他不疾不徐地拉起宋秋瑟的手,又牵着她退回小祠堂中,哑奴见状,退出去掩上门,屋中便只剩下火光明灭。
宋秋瑟顺从地跟着他。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你才会总是惦记着昔年故人,可惜回不去了……岁月回不去了,人也回不去了。人与人不同,有的人会越陷越深,有的人却会在沉沦中越发清醒。”
宋秋瑟看向他:“所以你是哪一种人?”
李曜没有回答,他沉默了许久,叹息一声,道:“帝王短寿,将来我必定是要走在前头的,而你会活得长长久久,子孙绕膝,看着这江山秀丽,颐养天年。”
宋秋瑟忽然用力掐住了他的手,指甲都嵌进了他的掌心中。李曜仍虚虚的搭着她的手,一动不动。
他说:“宫里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权柄才是你真正的依靠。”宋秋瑟胸中气血一阵一阵的翻涌,她深呼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道:“你以为我活这一生,只是为了给自己求个依靠吗?”她说:“我不屑于依靠谁,在宝台寺的三年,我就想清楚了,我活着,是为了看世人是如何在爱欲中挣扎的,我要看人心能恶到什么程度,而良善又是怎样被践踏的。”
宋秋瑟眼前漫过有一片血色,她蓦地回想起了当年浔阳侯府的炼狱惨状。她早就回不去正常人的生活了。
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母妃伏在血泊中,柔美的脸庞安详宁静,腹部却烂开了一个血窟,汩汨流着血,午夜梦回祠堂里漆黑冰凉的牌位注视着她,她的一生永远也额逃不开这个噩梦。
而他,李曜,则是像一尊血罗刹似的,稳稳的立在尸山血海中,如玉的面庞上被溅了血,目光幽冷,不像是个有温度的人。在宝台寺的时候,她无数次梦见自己扎根在那片罪恶的土地中,绽开了一朵妖异的莲花,顺着他的衣角攀爬,与他身上的血严丝合缝的融在一起,而他,会侧脸低下头,轻轻蹭着她颤颤魏巍的花瓣。宋秋瑟独自离开了小祠堂。
李曜又闭上门。
宋秋瑟停在门槛前回头,正好瞧见他在蒲团上跪下叩首的背影。她走到外面,见到了闻鸢,问:“王妁是如何处置的?”闻鸢小心地扶了她一把,低声道:“方才打听过了,王贵妃将王妁带回了昭鸾宫,先关了一晚上,第二日便送进冷宫里了,事关皇家颜面,一丁点消息也不能外传,所以此事隐蔽,对外则称王良娣酒后失仪,略施薄惩。”宋秋瑟走在小路上,半天没说话。
闻鸢道:“王贵妃对冷宫的饮食格外上心,估计着,王妁熬不了太久了,依王贵妃一贯的作风,不能留她的活口。”宋秋瑟终于开口:“人心幽微,竞都让他给算准了。”闻鸢陪着她在游廊上走着,说:“台面上的废子败子要先清理一番,才能继续走下一步……主子别觉得太子心狠,宫里讨生活都是这样的,斗起来你死我活的,心肠要硬,才能保全自己。”
宋秋瑟回头往园子角落瞧了一眼,道:“他有块心病,一直解不开,可他一直不肯说。"她忽然问闻鸢:“你可知道其中内情。”闻鸢摇了摇头,看神色是真不知。
宋秋瑟便暂且歇了打听的心思。
宫里的秘密不是那么好打听的,顺其自然吧。抬头看日头,似乎没有前几日那么烈了,宋秋瑟心里数了数日子,惊觉已经过了大暑。
正是草木颜色最浓郁的时节,再拖些日子,就要见秋色了。宋秋瑟站在一株柳树下怔了许久,忽地一笑,神情莫名有些无奈。闻鸢轻声:“主子笑什么?”
宋秋瑟道:“我笑有些人啊……觉得自己身上就那么点拿得出手的东西,千方百计的要塞给人家,求着人家喜欢,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闻鸢:“主子这是说谁呢?”
宋秋瑟默而不语,得了闲,她想去见一见王妁。毕竞是发生在东宫的丑事,她身为太子妃,不该装死。可冷宫的守卫将她阻在了门口,说是王贵妃又令,王妁神志失常,情绪癫狂,恐误伤旁人,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朱红的宫门紧闭,宋秋瑟不强求,既然不能见,便罢了。昭鸾宫的人听着信便赶来请她过去。
宋秋瑟推拒了。
宫里这几日不太平,东宫的事像是一个开端,皇上亲自去了一趟睿王府,回宫后心情便有些郁郁,伺候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却仍有不少倒霉侍从被发落。
王家人送了几次信进宫,王贵妃正忙着安抚族中人,惹了祸的王谏被领回去重责了一顿,王妁的娘家从徽州动身前往长安,想为女儿求一条活路,再有厂日就快到了。
宋秋瑟缓了口气,想起来自己还有事要忙。她将连夜整理的话本子散了出去,买通了各大茶楼酒肆,让故事流传开,等到了时机差不多的时候,再刻意将故事往裴府引引。同样的计谋,同样的成效。
坊间开始风传,裴氏父子德行有亏。
闹了几天后,裴夫人急急递了拜帖,前来东宫。宋秋瑟话备了点心在内室接待了她。
几日不见,裴夫人好似又更憔悴了几分。
裴夫人进了东宫,见面第一句话道:“听闻东宫最近事务繁杂,也不知妾身来得合不合适。”
宋秋瑟请她坐,笑道:“裴夫人是贵客,只要想来,随时都合适。”裴夫人来的时候巧,正好是裴家风评遭殃的时候。宋秋瑟并不追问什么,只等裴夫人自己想通了开口。裴夫人静坐了一会儿,喝了口茶,道:“最近外头风言风语传得厉害,让太子妃见笑了。”
宋秋瑟:“有所耳闻。“她目光在茶盏上流连了一会儿,道:“不过既然是风言风语,便不必放在心上。”
长安城里,身陷风言风语的,可不止裴家父子俩。裴夫人瞧着她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笑笑道:“太子妃如此坦荡,倒是让妾身自愧不如了。”
宋秋瑟微笑道:“假的成不了真,真的做不了假,裴家百年清贵,家风清正,我与太子是相信裴四爷与裴小公子为人的,也相信裴夫人能将家宅管好。”形势推到了这一步,太子的态度即代表皇家的态度。按照常理,裴家该关上门解决家务事了,到底是要名声还是要前程,总该有个取舍。
最简单省事的做法,就是料理了郑红叶,或是送进庙里观礼,或是打发回祖宅,或是更狠一些直接毒杀要了她的命。端看郑红叶在他们心里的分量了。
裴夫人今日进宫实则就是为了观察宫里的态度。宋秋瑟料想她不会只来东宫,多半还是要往各宫贵人那走动一番的,于是她也不留人,一见裴夫人要走,便起身相送。裴夫人带着侍女往宫里方向去。
宋秋瑟转身对闻鸢道:“留意一番,看看裴夫人今日都见了谁?”闻鸢立刻安排下去。
太子不知何时回了寝殿。
宋秋瑟一推门,便见已换上一身素色便装的他。宋秋瑟没说话,沉默的坐在妆镜前,拆下几支沉甸甸的珠钗。
李曜在书桌前翻看着什么,道:“你有佛缘,你说说,像我这样的人,死后该入哪一层地狱?”
宋秋瑟一面整理妆容,一面淡淡道:“活都没活明白呢,就开始想死后的事了?”
李曜没说话。
宋秋瑟道:“也是,你一向看得长远。”
纸页翻过的声音沙沙的。
宋秋瑟好奇他看什么如此入神,忍不住走到书桌旁,瞄了一眼,发现那纸上的字迹极眼熟,歪歪扭扭污眼睛。
这不正是她曾在东宫誉的无量寿经。
宋秋瑟“怎么又把这找出来了?”
李曜正好看到那一句一-人在爱欲中,独生独死……他合上了这些经文,道:“你好像全然不在乎阴德这回事。”宋秋瑟见他将经文小心压在镇纸下,眼神有些隐晦难明,道:“人人都会入地狱的,人活着就是为了造业,何必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