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忌惮
混沌杀局不出则已,一出必要浮尸千里。
虽说上宗已知晓此事,但此番引起的波动,还是让那些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剑宗修士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众所周知,凡是剑宗长老的亲传弟子,皆有各自的剑阵,因性而生,由心而出。
当初都以为亓官绥性情淡漠,剑阵也必定如三月风过阳春水,于平静之下暗藏杀机,没想到召出的剑阵却是如此直白地暴戾凶残,着实让他们大吃一惊。自此之后,其余几位剑宗长老也就理解了为何这些年来邱苛总是对他过分严厉。
毕竞就这一个弟子,天赋还尤为地出众,总会担心一个不小心长歪夭折了,不过所幸这些年来,亓官绥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乌云在天边翻动,一名身躯高大,穿着松石青色法袍的男修急匆匆往剑宗主殿的方向赶去,一路上不断有弟子向他行礼。男人剑眉英挺,神态威仪,其下一双黑眸锐利深邃,走起路来徐徐生风。等到了云虚殿,才发现除了宗主邱徵师兄以外,他师妹邱臻也在此处。一身白鹤织青长袍,样貌清秀,举止间却自有一份恬静雍容,此时正坐在下方的椅子上慢悠悠地泡着茶,一点也不着急。邱澍皱了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喝茶!“师兄倒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大约是瞧她这位师兄过于急躁忧心,邱臻叹了口气。
她也知道此事非同寻常,毕竟这种不顾旁人死活两败俱伤的剑阵,不是到了危急存亡之时,时绥根本不可能会用,除非是别无选择了。“可急也没用啊,总得先弄清楚,"邱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喏,师兄这不正在为此事忙着呢。”
正位上的男人,脸庞削瘦,下巴上留着一撮黑色胡茬,眼尾有几道浅浅细纹,眉目威严却也不失仙风道骨。
邱澍本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见他师兄邱徵面前忽然竖起一面水镜,只得忍耐住自己的急性子,往她旁边一坐。
等茶煮好,邱臻给他们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轻轻吹开茶面上的浮沫,啜饮了一口:“所以说,师兄不妨先坐下来喝一杯灵茶,等一等。”灵茶喝了一壶,正想再续第二壶,邱徵衣袖一甩,面前的水镜顿时消失。见邱徵师兄已和其他几宗商议完此事,邱澍放下茶盏急忙问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时绥的混沌剑阵为何会启动?”面对师弟焦急的目光,邱徵的神情显得尤为从容镇定:“龙脊海域出现了黑域鬼劫。”
“怎会如此……”
邱澍一愣,继而又焦急道:“那时绥现下如何了?”“时绥师侄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先天剑胚,是万万不能出事的!”“放心好了,时绥的魂灯只是有所波动,并无大事。”邱徵从高位走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邱苛师弟也已经去寻时绥师侄了,师弟大可不必如此惊慌,多些耐心,等待便是。”“晋、玄、域三洲封存的数个传送法阵都已开通,"邱臻扭头看了一眼天色,摸了摸下巴道,“半宿已过,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快到了。”得知亓官绥无碍,邱澍这才舒了一口气,若论资质天赋,他们剑宗一共也就出了三个。
时歆师侄天生剑骨,实力超凡却同她师尊一般不理杂事。时右身怀剑心又拜入宗主门下,剑道一途不可限量,但资质稍欠还需多加历练。
眼下这一辈也唯有时绥能在将来担得起执剑,也就是祭剑一职,他又如何能不担心?
天阿山脊上空,邱苛真人将腰间印章向下一掷,喝到:“去!”印章与淡青色的光屏相接的那一瞬,他的脚下顿时出现一道圆形阵法,波纹一般圈圈散开。
左手负于背后,右手忽地虚空一抓,寒芒一点,消失在原地。海风习习,整个龙脊海域一片风平浪静,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杀机重重。海域石滩上,邱苛随着无极千鹤的指引停在一块巨石前。看着被扔在一旁的敛翮,他皱了皱眉:“死了没?没死就给我起来。”亓官绥屈指抹去嘴角边溢出的血丝,捡起一旁的敛翮,从巨石前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邱苛面前。
垂首,朝着他的师尊邱苛真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平静道:“劳烦师尊为我操心。”
“你知道便好,"邱苛皱眉,目光之中带着一抹威严,见他无事便又道,“云舟之上都发生了什么,你且仔细与我说来。”邱苛真人眉皱得越发紧,等将情况大致了解了一遍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亓官绥的面容上。
望着这个从小到大都冷冷淡淡的徒弟,邱苛忽而叹了一声,有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那段已经变得十分遥远的岁月。
他犹记得刚收下时绥的那一年,因他父母之事,不仅剑术亲自教导,其他琐事也都亲力亲为,待他犹如亲子,可没曾想……以至于后来,除了宗主,他那几个师弟师妹都十分不理解他性情为何突然转变,偶尔也怪他对待时绥太过严厉严苛,少不了说上几句,只是他这么做是自有他的考量啊。
他实在是怕啊,怕自己铸成大错,怕到不得不用许多规矩强行约束时绥。因而这些年来,他既教导养育他,却也不得不提防他,以至于尊敬有加,也总是不比旁人师徒亲近。
指尖按了下额角,邱苛压下心头情绪,见他面色依旧苍白,最终还是朝他扔了一枚丹药,语气略缓道:“身上的伤可有碍?”“多谢师尊,“元官绥接了药却并未立即服下,淡声道,“徒儿并无大碍。”邱苛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道:“整件事我已了解。”他停顿片刻,继续道:“至于后续,剑宗会联合其他宗门好好调查,你们这些小辈无需参合。”
亓官绥眼皮低垂,长身鹤立,整个人清冷得好似天幕之上投射的泠泠月光。他盯着翻飞的衣袖看了一会儿,浓密的睫毛下,眼瞳点漆一般的黑,回道:“徒儿明白。”
邱苛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他的腰间,微微蹙眉,问道:“你的兰铃呢?″
青衣翻飞,猎猎作响,骨节分明的素白手指按压在广袖处,亓官绥慢声回道:“丢了。”
“丢了?“邱苛眼生波澜,语气冷了下来,“到底是丢了还是扔了?”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冷玉般的脸庞上投下淡淡阴影,亓官绥面色不改,依旧回道:“丢了。”
邱苛问他:“丢哪里了?”
亓官绥抬眼:“龙脊海。”
他十分清楚,剑宗以外的人不会多管闲事,而他,也的确没有让姜稚鱼同其他剑宗之人相遇相识的想法。
就算是以后不巧撞见了,也早已与他没有妨碍。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邱苛沉默了半响,确认他没撒谎,紧抿的嘴角渐渐松弛下来,语气复杂道:“那这次要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找回来?
都送人了,怎么找?
难不成再要回来?
语调稀松平常,亓官绥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不打算找了。”邱苛也不再说些什么,只道:“先回剑宗吧,孟津的事就暂且交给元昼。”转身走了几步,察觉人没跟上来,邱苛扭头:“还停在哪做什么?”冷白的肤色在日辉下映出暖意,亓官绥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衣袍被风扬起,高洁端庄,仿佛一株摇曳垂露的玉兰。他语气不掺杂丝毫情绪,缓缓道:“徒儿想入幻海遗阙。”听到这话,邱苛愣了一瞬,上上下下将人端详了遍,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不应当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
平日里除非是特意安排给他的事务,否则他从来不会多管闲事,如今是怎么了,转性了?
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邱苛沉声反问道:“你想入遗阙?”亓官绥手中握着敛翮,指腹在剑鞘纹路上摩挲了两下,看上去与平日无异:“对。”
想了想,邱苛问:“是去救人?”
以他对时绥的了解,无论对方是谁,都不会让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救人,难道是有别的什么事?
正当他疑惑之时,就听见亓官绥不加思索回道:“是。”脸上的诧异稍纵即逝,邱苛皱眉:“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怎么,这是在对我不满?”
“不敢,"亓官绥指腹停留按压在剑鞘最中央镶嵌的一颗青玉上,微微用力,“徒儿想入遗阙救人。”
邱苛甩袖:“哼,想去便去。”
闻言,亓官绥垂着的眸抬起,纤长浓密的睫微微上扬,凤眸幽深淡漠,清冷如雪。
邱苛忽然笑了,道:“怎么,以为我会阻拦你?你既有这个本事,我为何要阻你?”
不知想到什么,他摇了摇头,垂眸低喃道:“呵,他人若遇黑域鬼劫,必有去无回,你倒好,还能捡回半条命来。”是失望吗?
失望我又活了下来。
亓官绥默不作声。
邱苛看他一眼:“不要想着用敛翮来招引黑域,若非此事特殊,这种事只可再一不可再二。”
五指于半空一旋,青芒闪耀,离去前,邱苛叹了口气:“去流云渡玉徽居找微生开吧,那里离这很近,不过两三百里,他欠我一个人情,会帮你。”幻海遗阙中的世界如此之多,还又完全是脱离三界九方的存在……邱苛摇了摇头,能回便会,不能回一一
那也是命。
对于他收的这个徒弟,邱苛从知晓真相的那一刻起,便陷入了无尽的矛盾之中。
念着他已逝去的双亲,后悔没能及时杀了他,又被这十多年的师徒之情所裹挟,存着点侥幸和妄想,始终下不去手。以至于这些年来,他每天都在思索当年做出的那个决定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后悔。
邱苛苦笑了一声,叹道: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