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1 / 1)

第53章归墟

红月高悬在天幕,夜色朦胧,海水鸣咽着向尽头流去,最终和无边的黑暗连成一线。

姜稚鱼趴在海滩的岩石上,半个身子浸在海水里,冰凉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冲刷着她的侧脸。

在这样的动静下,姜稚鱼终于慢慢恢复了意识。刚睁开眼,一阵头晕恶心便猛然袭来,姜稚鱼扶住身下的岩石,身形晃了晃,天地似乎在旋转,脑袋也跟着变得沉重了起来。月光洒在海面上,半是血色半是朦胧。

等缓过来劲,姜稚鱼第一时间摸了摸腰间,见储物袋还在松了一口气,她几乎所有的家当都在里面。

难受且费力地水里爬上来,姜稚鱼支起身子坐在岩石上。海风吹来,她抱着手臂忍不住轻轻打了个颤,抬起眼看了看天幕中那两轮交叠的红月,愣了好久,才缓缓转头望向四周。红的月,黑的海。

黑黔黔的海浪撞击着岸边的礁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溅起白色的浪花。太安静了,一望无垠的海滩上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人,这种诡异又压抑的感觉简直让人喘不过来气。

这到底……是哪里?

他们还好吗……

姜稚鱼闭上眼,紧紧环住自己。

那时情况太过危机,她刚听了宿姜的话打开青丝匣,便被吸了进去,甚至来不及看他们一眼。

深吸了一口气,姜稚鱼不再多想,拧干裙摆上的水就这样坐了一会儿,等攒够了力气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岸边走去。湿漉漉的衣服不断往身上黏,难受极了。

姜稚鱼脸色通红,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沿着海滩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整个人越发浑浑噩噩,头也一阵一阵地作痛,似乎要裂开了。沙滩上到处都是凸起的石块,天太黑,她的头又太疼,视线里一片模糊,没能看清脚下,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上。

细软的沙地上骤然落成一个小坑。

眼中蒙着水雾,姜稚鱼趴在地上,闭着眼,脸上被糊了一层细沙。一点点爬起来,姜稚鱼把脸擦净,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头抵在手背上,滚烫的温度从额间传来,让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种不舒服让姜稚鱼本就无助的心情变得更加难过,整个人都像跌入了谷底,眼泪更是掉个不停,却因为害怕不敢哭出声。她好像生病了,头也好疼……

断断续续的浪潮声被风卷着回荡在耳边,仅存的诡异红月也被云层挡住,视线变得更加昏暗。

不远处的海水里传来怪异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向这边游过来。

姜稚鱼惊慌地抬起头,身子不觉发着抖。

红月从云层后面显现出来,目光所及之处,一群形状怪异的身影正快速穿过海浪往沙滩移来。

半人半鱼,下身长着粗长的鱼尾,背部披散着长发,大长着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

这些鱼怪颜色大多暗淡,整个身躯被斑驳的鳞片覆盖,鳞片间隙里生着一团团鼓胀的水泡和瘤子,就连腹部也都长满了脓疱一样的肉瘤。似乎是嗅到了鲜美的气息,这些鱼怪朝着姜稚鱼蜂拥而上,肉瘤被沙砾划破,拖曳出一道道湿漉漉的粘液痕迹。

姜稚鱼倒抽了一口气,慌乱地站起身,额上的汗浸湿了睫毛,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身体绵软无力地往后退。

可她现在虚弱到连织幻灯都唤不出来,紧急时刻,姜稚鱼突然想起之前时绥曾给过她的一叠符篆,赶忙从储物袋里拿出来紧紧捏在手中。这些长相可怖的鱼怪很快就冲到了她的眼前,将她团团围住。姜稚鱼将符打向它们,符纸碰到这些怪物后瞬间将它们点燃。其余的鱼怪见状不敢再往前,嘴里却不停发出急躁的低吼声,像是在威慑恐吓眼前的猎物。姜稚鱼咽了咽口水,她能感受到这些符篆的威力很强大,只不过鱼怪数量实在太多,符纸有限,没多久,她手里就空空如也了。抬眼看去,这些鱼怪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多,在意识到面前这个猎物手里已经没有能让它们害怕的东西时,只犹豫了片刻便再次朝她围了过来。在同鱼怪纠缠抵抗之时,姜稚鱼来不及躲闪被身后的鱼怪用鱼尾紧紧锁住脚踝,猛地往后一拉。

姜稚鱼失去平衡,整个身体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手撑着湿软的沙地一点一点往后退,姜稚鱼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大口喘息着。

可惜,她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躲避这些怪物的攻击了。鱼怪两肢撑地阴森森地盯着她,流着恶臭的涎水朝她咬了过来,姜稚鱼想爬起来却觉得浑身无力,身体颤抖得厉害。想到自己可能要被这些怪物残忍地分食,姜稚鱼绝望地闭上眼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噼里啪啦往下落。怎么办,她要被这些丑丑的鱼给吃掉了……就在怪物即将咬到她时,一股温热腥臭的液体喷薄而出,溅了她一脸。姜稚鱼被吓得睁开了眼,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才发现竞是滚烫的鲜血。不过,不是她的。

“姜姑娘遇到危险就只会哭吗?”

听到声音,姜稚鱼抬头看去。

少年手握一把银弓立在不远处,语气悠闲,不急不缓,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等无关紧要的话题。

银色的发穗被风吹起,如霜似霭,满天的荧光碎在他的眼里,弥漫开霏雾蒙蒙的春色霞光,深深浅浅地恍若入了软红十丈。姜稚鱼抿了抿唇,没回答,将视线转向四周,发现那些鱼怪已经被射杀干净,尸体堆了一地,死状比之生前更为可怖。她离得近,甚至能看清白色的蠕虫正弓着身子慢慢从腐烂的脓包里爬出来,青色的脓水流了一地。

姜稚鱼满脸的不适恶心,跪在地上捂着嘴,几乎就要吐出来。苏予辞无视她眼里夺眶而出的泪水,冷眼看着,银白的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凝着月色未消的冷意。

“啧啧啧,这些血萤可真挑食,难不成就因为人家长得太恶心就选择不吃了?′

到时候进来了,又吵吵嚷嚷的,搅得大家都不得安生!’“不是还有其他的吗?'苏予辞的视线落在姜稚鱼的脸上,无所谓地淡淡回道,′它们应该会很喜欢。’

什么意思?'缚妖帛的弓弦不由自主地弹了两下,有些不大明白。意思就是一一

苏予辞说到这里顿了顿,薄薄的双唇忍不住一再上扬,声音也低了几度:′你觉得我现在杀了她,会怎么样?毕竞幻海遗阙中的世界大多荒凉险恶,要是不小心死在某处,也不是什么怪事。

“额,这个,这么娇弱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啊?缚妖帛知道他现在因为和浮生引一同处在归墟,导致神力四溢,杀意无法控制,于是纠结了半响回了一句:'要不直接给人一个痛快吧!毕竟为了抑制神力,上一次来归墟就已经杀了不少妖物,还将那些妖物折磨得痛不欲生,就连它都看不下去,实在是太残忍了!可又实在害怕主人清醒之后骂它废物,找它算账。纠结片刻,缚妖帛小心翼翼地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之前,你不是说她还有利用价值吗?’

“我说过吗?'银弓化作手链串起一枚铜钱重新回到腕上,苏予辞歪头想了想,好像忘了。

他抬起脚不紧不慢地朝着姜稚鱼走去,像是终于露出危险的本质来。“我好像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姜姑娘是只身一人吗?”毫无波澜的泠泠声音响起,落地如昆山玉碎,姜稚鱼泪盈于睫,紧紧捂着嘴,可抑制不住的抽噎声还是从指缝里泄出来。一种强烈的恐惧和荒谬感油然而生,仿佛在不断提醒着她,此时的苏道友很不对劲,很危险,要赶紧逃。

“不是的……”

姜稚鱼仰着脸与他面对面,心底却不住渗出刺骨的凉意,她瑟缩着身子往后退,忍不住对他撒了谎。

“对不起,苏道友,我现在有些不适,你、你能不能先不要过……直到现在,她还在试图同他商议。

然而苏予辞并没有听从她的请求,反而越走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姜稚鱼紧绷的神经上,让她有种心脏骤停的压迫感。姜稚鱼嘴里发出苍白脆弱的语句,她觉得苏道友整个人都跟平时截然不同,身上的非人感越发重了,仿佛下一秒他周围的红萤就会像穿过那些怪物一档穿过她的身体。

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好像重新回到了玉河的地牢里,被他按在牢门上掐着脖颈的场景慢慢浮现在眼前。

事实证明,小动物对危险的感知总是精准而无误的。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了,姜稚鱼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后跑去,不过跑了几步便一阵天旋地转,跌倒在地。

眼看苏予辞越来越近,姜稚鱼挣扎着往后挪动,试图远离他。海浪不断拍打着,红月与海际连成一色,恍若泼了朱墨。苏予辞挑了挑眉,丝毫不在意她的畏惧。

唇边勾出的一点残忍又轻蔑的弧度,在红月的映衬下,有种近乎邪恶的浓丽。

“姜姑娘跑什么?”

苏予辞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赶上来,绕到她面前蹲下身,食指轻轻抬起她垂得很低的脸,指腹稍稍用力将她脸上的沙泥擦干净:“嗯?”姜稚鱼被迫仰起头与他对视,那双漆黑的瞳仁像是浸泡在冬日极寒的风雪一样,令她浑身冰凉。

乌睫浓密,白皙娇弱,真是长了一张清纯无辜的芙蓉面,只不过莹润雪白的脸此时泛起了薄薄一层红晕,倒成了朵艳丽的蔷薇。苏予辞垂下眼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底银灰色的碎光流转,显露出最真实的冷漠和傲慢。

这样的软弱胆怯,愚笨无能,没有丝毫可取之处,只会一味地流着眼泪讨饶,甚至怕极了,连哭都不敢太大声。

她是不是以为凭借着那张足够漂亮的脸,再摆出一副柔弱可怜的神情来,就能够无往不利,轻而易举地得到任何人的垂怜偏爱?未免太天真了些。

当然,也或许真的可以迷惑住亓官绥,又或者是容絮,也包括她那个“好哥哥”。

但绝无可能是他。

苏予辞眸色越发冷寂,半眯的眼瞳里闪过一丝阴霾。他压抑着心底的那点阴暗嗜虐,贴着姜稚鱼的耳畔低低地说:“我又不会对姜姑娘做什么。”

霜色骤然垂落,温柔地滑过姜稚鱼的耳畔,她的脑子像是一片浆糊,哽咽着什么也答不上来,只一味地说着"对不起”这三个字。苏予辞微扬起下巴,冰凉的手指顺着姜稚鱼的脸颊滑到她细白发烫的脖颈,温热的泪水顺着小巧精致的下颌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冷热交融汇聚,苏予辞眯起眼,漆黑的眼瞳像是化不开的浓墨,细长的手指渐渐收拢:“怎么这么烫,姜姑娘是不是受了凉…随着姜稚鱼流的眼泪越来越多,苏予辞那股藏得极深的疯劲慢慢涌了上来,像是压抑已久的极端情绪终于要被释放出来了。主人,冷静冷静,就这样杀了她根本得不偿失啊!'缚妖帛见他是真的想要下死手,赶忙在苏予辞神识里不停劝解着,可似乎根本不管用。缚妖帛无奈极了,也丝毫没有办法,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它这主人是出了问题的,又不巧遇见了他生平最不屑一顾的类型。这可如何是好?

唉,恐怕只能等缓解神力流窜的杀意后,才能恢复正常了。缚妖帛发愁之际又禁不住感叹,果然是能和容絮那疯子做“朋友"的,骨子里隐藏的疯症当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姜稚鱼本能地摇着头,想把他推开,又推不动。杏眼圆睁满是泪雾,用惊慌又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细弱的哀鸣,不知是求生还是求死。

不要,不要……

“阿鱼姑娘,能听到我说话吗?“就在这时,兰铃里突然传来亓官绥低沉清冷的嗓音。

“时绥!"姜稚鱼带着哭腔像是突然有了力气,猛地打了一下苏予辞的手背,等反应过来后,身体却抖得更加厉害了。或许是因为心里的不安,姜稚鱼急促补充了一句:“我是、是和苏予辞在一起的!”

她说得又急又快,甚至连直接叫了苏予辞的名字都没察觉到。“对,我现在和姜姑娘在一起,现下,“苏予辞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沙,轻笑着道,“她很安全。”姜稚鱼莫名觉得这个笑很可怕,只不过她发着热,脑子一片混乱,根本看不出他此时的想法和举动。

若不是刚刚兰铃突然响起还有时绥在,姜稚鱼觉得那只抚在她脖颈处的手,或许不是在试温度而是想要活生生地掐死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怪异的想法,或许是她烧坏了脑子产生了臆想,苏道友是上宗的子弟,又救了她许多次,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对,是这样的,苏道友是名门正派,是好人。姜稚鱼强迫着自己去相信。

她害怕畏惧,怀疑不安,可眼下,她孤立无援。吸了一下鼻子,姜稚鱼把自己团成一团,举着兰铃,粉色的唇瓣几乎要贴上去。

她一边偷瞄着苏予辞一边委屈巴巴地朝亓官绥诉苦:“刚才有好多怪物,要咬我……”

她声音打颤,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外掉,嗓音黏黏糊糊的,不像是诉苦,倒是像泫然欲泣的撒娇:“头也好疼的,还在海水里泡了好久,就连月亮也是红色的………

见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亓官绥知道她应当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也应当哭了许久。

就这样听她哭诉了一段时间,亓官绥终于开了口:“别哭了。”姜稚鱼呼吸一滞,终于意识到对面是时绥而不是宿姜,自己不应该这般絮絮叨叨:“对不起……

“我记得你储物袋里有干净的衣服,先换下来,里面应当还有些丹药,若是不清楚功效,可以让苏道友替你选……”亓官绥没有理会她的道歉,嗓音冰霜般冷淡,却事无大小一一嘱咐着,可惜的是,姜稚鱼这边听着听着就晕了过去。“可能是在海里泡了许久,又受到了惊吓,有些发热晕过去了。“苏予辞扫了一眼姜稚鱼红扑扑的脸颊,神色如旧,把话接了过去。他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惭愧:“我也是刚刚才遇到姜姑娘,若是早些,应当也不会如此了。”

兰铃那一边,亓官绥立在海边垂着眉眼,鸦青的睫羽在下眼睑处拓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宽大的袖摆因风而起,身姿萧萧肃肃,恰如云上月,海下珊,江中雾。他垂下手,衣袖顺势垂落下来,眼底深藏着的过于冰寒的万仞霜雪,只瞬间,便被揉得破碎。

沉默了好一会儿亓官绥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很淡:“这段时间还要劳烦苏道友多看顾一下她,我会尽快找到方法让你们回来的。”苏予辞轻笑了一声:“小事罢了,即便亓官道友不说,我也定会看顾姜姑娘的。”

在姜稚鱼晕过去之后,苏予辞看了她两眼,忍着心底涌动的杀意,施了个昏睡术,又留下几只血萤,便直接离开了。遥远处,似乎有惨叫哀嚎声传来,过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苏予辞看着被染红了的海面,将衣服上沾染到的血腥味清荡干净,才终于抬脚离开。

云幕沉沉,没有一点星光,姜稚鱼打了个喷嚏,悠悠转醒。她摸了摸额头发觉已经不疼了,身上湿哒哒的衣服也已经干了,只是沾了许多泥,显得格外脏。

“苏、苏道友……

“不直接叫我苏予辞了?“苏予辞挑了挑眉微微一笑。姜稚鱼微微一愣,之前时绥曾和她说过,直接唤一个人的名字,要么是其父母长辈,要么就是故意对你不礼貌的人。若非如此,那便是极为亲近之人,比如说妻子相公之类的,也自然不会有什么避讳一说了。

这么一想,姜稚鱼更觉不安了,她真的不是故意对苏道友这般无礼的。“对不起……

“到目前为止,对不起这句话,姜姑娘已经对我说了不下三次了,难道姜姑娘对宿道友也是如此生分吗?”

苏予辞将她不安的神色收尽眼里,语气略缓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了,刚才姜姑娘晕过去了,我只喂你服下了丹药。”他顿了顿:“至于衣服,我可能不太方便,只能等姜姑娘醒来自己换了。”“谢谢,"姜稚鱼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两只手紧紧揪着衣襟,指节都泛了白,“之前我不是故意要喊你名字的……”“无妨,"苏予辞挑着狭长的眼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而一笑,“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个疑问,”

他抚了抚先前被她抓皱的衣襟,举止清贵优雅,慢声问道:“姜姑娘,你很怕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