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血脉
“喜欢孩子,是吗?”
安静漆黑的房间里回荡着容絮低低的自言自语声。“之前云舟上那个再普通不过的死孩子,你都会心生怜悯。”容絮是一个很记仇的人,每一件令他怏怏不悦的事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今天下午,你还给那个小怪物栉发读书,还哄她。”“哈,"想到这一切,容絮心中满是怨念,死死盯着摆放在桌面上的那根粉色细发带,恨恨道“真恶心。”
那根仿佛穷凶极恶的发带,在他话落后不断扭曲焚烧,就这样一点点化为乌有,连灰都不剩。
忽然,他将腰间挂着的鹤纹镂空鎏金香囊取下。刚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想了想,又重新取了那条绣着桃花、他很少用却极为珍视的旧帕子铺在桌面上,而后,将香囊轻轻放在了上面。白润修长的指尖摩挲过鎏金香囊的每一寸,动作轻柔而和缓。直到碰到侧面的子母扣才停了下来,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唇齿间颠来倒去,不断念着两个名字:
“姜稚鱼.…姜稚.…”
“容.……”
脸上带着迷醉虚幻的笑意,容絮嘴角上扬,沉溺在他为自己织构的美好想象里:“那你会喜欢黎儿吗?”
是的,他们的孩子叫容黎,容观颐。
一个饱含着他所有期待,尚未出世便注定是金柯玉叶、显赫尊贵的孩子。“你会喜欢的。”
容絮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自顾自地说着:“他生得很好,像你也像我,天赋极高,生来便拥有双法源,和我一样,你若见到了一定会很喜欢。”然而,只片刻,他便清醒了过来。
“不,你不喜欢,"容絮脸色一变,眼里的郁色沉得几乎能拧出水,“你若是喜欢,怎么会不要他?”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步很轻,一会轻笑,一会漠着一张脸,一会又满目都带着恨意。
这个问题让容絮极为困惑,似乎是陷入了死胡同里,他想不明白,有些烦躁,转头,淡声问道:“你说,她会喜欢黎儿吗?”一直守在角落里安静候着的太簇,恭恭敬敬地回道:“小主人玉雪聪明,天赋出众,非其他孩童可比,夫人定会喜欢。”容絮轻轻地笑了,嘴角上扬,恰到好处的弧度塑造出的笑容完美优雅,无瑕至极。
他心情转好,满意了。
他也是这么想的。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发地怨恨。
长长的羽睫往下低垂,遮住了渐深的紫眸。容絮重新坐了回去,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香囊,又垂首,目不转视地盯着自己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面无表情,低低笑了两声。笑声阴郁湿冷,透出森然如冰的鬼气。
太簇一身纯黑劲装,半个身体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下半张脸覆着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面甲。
没有抬头,但他知道少主此刻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们十二律都知道,少主从那场“大病"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剜心取血、召来夷则。
以精血为媒介,循着那点血脉关联撕裂时界,重新回到那条,早已被改变两次的一一
最初的时线上。
用那双手,将他们的小主人从容家世代埋骨归魂的净元圣地里,一点点,一点点给亲手挖了出来。
这必定会被"回潮"察觉,可他们从始至终都未曾遮掩,和谢家少主的这一战,不容退缩,不可避免。
刀兵杀伐,日色渐消,法源的对峙,灵力的爆发,这样级别的混战,将四周乃至整个净元圣地都融化模糊掉。
阴律之五南吕,这一战,身殒。
于此同时,位于瀛洲边界的青漓国则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崛起,将其周边小国尽数吞嗤,成为螯头。
他们知道,这是庆贺,也是嘉赏。
阴柔清丽的面容陷在血雾轻纱里,容絮倏地忆起往昔。或许是因为那条本该既定的时线早已被人为篡改着往不可预知的未来流淌,那个不过刚刚成型的小魂体像是被遗忘了,一直游荡在那段无法向前也无法退后,死水般凝固的岁月里,无法往生投胎。容絮觉得,在这一点上,他还是需要好好感谢感谢,谢徊雅的。他去的时候,那个小魂体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还在四处游荡巡逻,很威风,很厉害,整个圣地外的野魂都很忌惮害怕他。哪怕是见到他,也根本不怕,紧紧跟着他。见他进了圣地一路往他的墓穴走去,才开始张牙舞爪,想对他凶,被他直接给抓进了魂坠里。
容絮现在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地想笑。
他循着记忆来到墓中,挥退了一直跟在身后想要上前帮忙的十二律,亲自破开墓堂,动作很小心。
棺椁被打开,他看到了,那是一具已经死了许久的幼小尸体,即便“自己”用了燕生,尸身也早已变得僵硬。
又是阴天,又在下雨,让人心烦。
蹲下身,容絮眨了眨眼,带着湿气的手指一点点,慢慢地去碰那具婴儿的手指,又冰又凉。
手指猛地一颤,容絮一下子收回了手,似乎是不敢相信,可事实告诉他,这个只有六个月才刚刚成型的婴儿,的的确确是死了的。死得透透的,甚至四肢五官都才堪堪长好,跟个小猴子一样,皱皱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看。
容絮有点迷茫,这是他的孩子…
没错,是他的,可他想不明白怎么会那么丑?他问无射,因为无射他爹娘给他生了许多弟弟妹妹用来争夺家产,想必很有经验:“你说,这个孩子为什么会这么丑?”无射顿了顿:“孩子小的时候都是这样,长大…他不敢再说了。
容絮突然就笑了,笑得开心极了,他知道无射为什么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一个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孩子,怎么长大?拿什么长大?可这个孩子是他容絮的,哪怕死了,也得活过来。他将黎儿的魂体强行逼进那具尸体里,又存放在命魂坠里,用云鹤一族的命脉蕴养着,废了很大的劲,才让黎儿长到约摸两岁左右。只是后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继续生长。容絮终于意识到,容黎,他的这个孩子,已经停止生长,若无意外,可能永远也长不大。
从回忆中抽身,容絮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一张说是明珠仙露也不为过的华丽脸庞,染上了疲惫倦懒。
守在一旁的太簇,看见少主搭在桌面上不断轻点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带着以肉眼看不出来的轻微颤抖,立刻不动声色地取出一根细长烟枪。点了火,等幽凉甜淡的烟雾逐渐弥漫开来,才安静地走过来,屈膝半跪,放在少主素白的长指之间。
房屋昏暗,容絮轻轻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半阖的绮丽眉眼模糊在升起的烟雾里,蒙胧糜艳,让人看不真切。
这怎么可以呢?
这是容黎,是他容絮唯一的亲生孩子,是证明他和姜稚鱼之间亲密过往的唯一证据。
他会好好长大的,容絮告诉自己,不惜任何代价。耳边泛起了细细小小的杂音。
似乎是怕惊扰到他,容絮抬手,太簇立即将烟枪接过。指腹柔柔地摸着香囊上刻画的鹤纹,容絮收敛了一贯的傲慢矜贵,耐心十足地哄着:“好了,不要着急,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对,她很爱你。”
声线低柔,嗓音喑哑。
不爱也得爱。
容絮脸上带着十分和蔼的笑意,这一幕看上去像是什么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莫名地悚然诡异,他轻轻地道:“快睡吧。”等哄完容黎,容絮整理了一番衣襟,起身,往门外走去。他不放心,还是得亲眼去看看。
在他离开后,太簇也从房间内消失不见。
堂屋的里室,油灯被重新点燃。
姜稚鱼挡了一下眼,等适应后,回道:“没怎么听清,只听到了什么′眼中钉……”
迷蒙的视野里,是苏道友那张冷白艳丽的脸,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凉如风,淡如雾,看久了,竞莫名觉得有点冷。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姜稚鱼生了点怯意,小声道:“苏道友,怎么了?”房间里原本危险又紧张的气氛突然消失,变得极其安静。苏予辞静默片刻,轻轻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在看书,结果不小心念了出来,打扰到姜姑娘了。”
是松懈了,但,他到底在高估她什么?
“没事的,"姜稚鱼看了眼苏予辞手里拿的书,以一种很钦佩的语气道,“都这么晚了,苏道友竞然还没睡,还在看书,真的很用功。”“也未曾点灯,"姜稚鱼想了想,“是怕打扰到我吗?”“如果苏道友想看书的话可以把灯点上的,我能睡着。”视线从她脸上划过,苏予辞徐声道:“不用了,刚好我也要休息了,姜姑娘便也睡吧。”
她的确不甚聪慧,然而这份乖巧柔顺却足以让他忍受她的愚笨。姜稚鱼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口:“苏道友,就是,你刚刚那个样-了…”
上挑的眼尾已逐渐趋于沉静,苏予辞合书的手一顿,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了?”
姜稚鱼呼吸凝滞了一瞬,弱声道:“有点吓人…”苏予辞轻微挑唇,没说话。
吓人?
或许,她还不知道真正的吓人是怎样的。
油灯被重新熄灭,人也已经重新入睡,苏予辞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容道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苏予辞站在门口,问他,“是患了什么游魂症吗?”
容絮掀起眼皮,眼底郁沉,漠然地看着他:“我不放心,真的很不放心。”“既然容道友不放心,那就站着吧,就是不要吓到了人。”苏予辞转身时,笑着说了一句:“只是容道友站在门口死守的模样,看起来很差一根链子。”
缚妖帛:'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当然是说他像狗。
就在苏予辞关门的瞬间,他忽然听见一道戏谑慵懒的话音传来,透着烟雾熏染过后的微微哑意。
“苏道友,你真的很喜欢自欺欺人。”
“砰一一”
关门的动作连停顿都没有,但容絮却笑了。是欲望,你不愿承认,但我察觉到了。
和他一样,和他们一样。
下流,龌龊。
就这样在姜稚鱼门外站了一夜,直到天明,容絮才回去。她是我的,所有觊觎她的人,都不该活着。哪怕是她喜欢的,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