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第137章
四月的汾州,黄沙漫天。
风糊得百姓们眼眶通红,却仍固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莫嫡。她环顾四周,掷地有声地道:“家中方产子敷过羊粪的,明日携子于我署领药,其余人容我等备药三日,定帮大伙儿排虫!”听罢,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方归顺唐军,此前长期遭乱军欺压,虽再生不起反抗之心,却也难对其燃起信心。
事关生死,他们方走出院门,望上天垂怜派来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惜仍只得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署门前守卫森严,各个威猛士兵手持锋利长枪,目光如炬地戒备着,他们眼中的光渐渐熄灭,垂头丧气地缓缓离去。“明日,你们定要来啊!”
卢晓妆见众人不信,忙高声恳切道。有孩童和妇人回头望着她苦笑,却被婆母、夫君拽走,未留下只字片语。
翌日,天已青光亮,署中果然只零星来了十几户人家,犹犹豫豫给出五枚铜钿后,徘徊许久方用了药,还走得悄无声息似在做贼。女官们备药忙了整宿,还专门留出今日的空闲,如今却只能撑着脑袋、打着哈欠,百无聊赖。
“有人吗?”
忽而,一道童稚声响起,女官们皆望过去。一约莫六七岁的小郎君,小心翼翼地背着一婴孩。他衣衫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背上捆着的襁褓却是灰扑扑的,还能瞧见油渍。“能给我阿妹一幅药吗?她不哭不闹很乖的。”小郎君抿着唇、红着眼道,搜摸了半天,终从内包中取出两枚藏得严实的铜板,咬咬牙又解下脖子上的长命锁道,
“这些够吗?若不够,我同你们跑腿还上!”众女官瞬时觉心头发酸,望向上首的莫媚。莫媚起身行至小郎君身旁,只收了他手心的两个铜板,柔声道:“这些就够了。”
帮着小郎君解下背女婴的结,王清歌方揭开襁褓,骤然发出声惊呼:“啊女婴肚脐处的羊粪已被强行扣下,除未清理干净的羊粪外,还有指甲挖破的血痕和线虫残留的断段。线虫未被完全取出,就算残留一丝,也仍会存活生长“畜生!枉为亲人!"王清歌少见地带着哭腔道。莫娴眉头紧锁,摸了摸女婴的额间、腋下,滚烫无比,又拍了拍其脚心,只能闻丝丝猫叫般的轻哭。
“快!病危了!”
把脉片刻后,她高声疾呼,抱着婴孩快步入内,懂医术的女官们迅速跟上前来,或配药、或碾药、或燃炉……有条不紊,配合默契。卢晓妆拉着小郎君去冰窖取冰、去药房买药、去井口取水小郎君颇为听话懂事,将她交代的事办得稳妥又周到。待两人备好屋内要用的物件后,他方颤抖着攥紧她的衣角问:“我妹妹,是病重了吗?”
踌躇半响,卢晓妆还是诚实颔首,眼泪瞬时从小郎君眼角落下,又被他猛地擦掉:“我不能哭!妹妹一定没事的!娘还等着我们呢!”“还要冰!”
屋内又传来道指挥声,小郎君骤然起身,飞速跑到冰窖,提着桶冰又冲了回来。
待众女官忙到日上中天时,终是将女童救了回来,同她饮下驱虫药后,方将其还给了小郎君。
“我能带着妹妹在这里住两日吗?”
小郎君犹豫许久,挂着泪的脸羞红,惭愧地问道。女官大人们救了他妹妹,他却还厚颜无耻地让她们收留两日。
轻抚上小郎君的头,莫娴蹲下身问道:“不回家,父母会担心的。”他眼露挣扎随即道:“我不回去,他们只是担心;我若回去,妹妹就没命了!”
小郎君名唤阿贵,家住两条街外的九巷,昨日他是同爹娘一道来的嗣昌局求药的,回家后正兴高采烈地逗弄着朝他甜笑的妹妹,就闻爹娘在外间吵得不可开交,他轻轻将房门推开条缝听着。
“谁知她是不是骗子!”
“不是问了史大娘?我们得早些去,万一没药了!”“不去,这些贼人定是想将我们的钱哄了去。”“你丧良心,这可是你闺女。”
“果真是赔钱货,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最终祖父同邻里商量后一道拍板,不去嗣昌局当冤大头,祖母同父亲硬扣出了妹妹肚脐中的羊粪,还找了个拈猪毛的木夹扯线虫。娘亲拼命阻止,却被打倒在地;他上前阻拦,却被祖母紧紧抱去一旁。瞧着朝他笑的妹妹渐渐从嚎啕大哭到嘤嘤低泣,晨时更没了声响,他翻出藏在鼠洞的铜钱,趁着祖母、父亲上工、祖母出屋买菜时,背着妹妹跑出来求药听完,空旷的嗣昌局内,抽泣哽咽声尤为清晰。咽下喉中酸涩,她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小男子汉,你好厉害!能不能带姨姨去救其他弟弟妹妹?”
“当然,是姐姐!“阿贵骤然亮起眼道,“小石头也想,但是他没钱!阿松也要来的,出门时被发现了!”
他声儿渐渐低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成功了。”听及此,她片刻都等不了了,今日只来了十余户,她原是不急,欲等这些人排虫成功后,再给城中百姓带去连锁效应。她深知百姓们还不信任他们,也怕将其逼紧了适得其反,未曾想竟还有这般残忍的做法。
让女官们准备药箱、药粉,她先去一旁的县衙找了趟长孙无忌,正巧李世民和尉迟恭也巡防回来了。
她便径直同李世民道:“王爷,城中百姓尤其是婴孩,多身染三尸九虫还不肯医治,我须一小队将士陪同,强势些了。”“好,你放手去做。"李世民亦正色道,说罢又叨叨,“阿媚怎唤我王爷,好不习惯。”
“迟早要改口的。“她淡笑道,“可不能再落人口实了。”说罢,她轻轻扫了一眼尉迟恭。
须臾间,尉迟恭就见秦王看他的目光不善起来,顿时敏锐道:“王爷,让我陪莫君一道去,我定鼎力相助!”
尉迟恭性格火爆自傲,但还是很有眼力见的,这些日子跟着秦王部署军防,对其佩服之余,也常听见将士们莫君长、莫君短的念叨,连手上开了道口子都遗憾不能找莫君包扎了。
他对这些矫情做派很看不上,却也感受到了众将士对莫娴的崇敬和爱护,因而没少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事,现今已是后悔没种花苗了。思及此,尉迟恭耿直道:“莫君,我也在这城中待了许久,能否同我也来上一份驱虫药?末将感激不已!”
“嘿,你这小老儿!"杜如晦瞬时惊叫出声,他原就有这般打算,竞被这武夫抢了先。暗自懊恼,他亦飞快道:“莫君,我们交情更深,你让我先试试呗!"“嘿,你懂不懂先来后到?!“尉迟恭爆脾气上来了,撸起袖子同杜如晦扯,杜如晦出言挑衅,还拉过房玄龄帮腔。长孙无忌冷着张脸,眸色幽深,藏起里头想要忽悠惩治几人的欲望,见秦叔宝带着将士昂首阔步而来,便拉着莫媚朝他行去。吵吵的两人瞬时歇战,尉迟恭忙追了过去,跟上了莫媚的队伍。待他们走远后,李世民方扭头同殷开山和屈突通道:“他原是不知阿媚,现今这般诚恳用药,尔等该放下心中猜忌才是。”“那是莫君的药本就好!”屈突通嘴硬道,殷开山亦是颔首赞同。李世民无奈地摆摆手,拉着长孙无忌语重心长道:“辅机,你忍忍啊,别再添乱了。”
“王爷说甚?我不懂。是你也想要份驱虫药?"长孙无忌张口就忽悠,李世民忙捂着他嘴道:“别转移话题,我还不知你?收收神通罢!”瞧了眼冲着尉迟恭离去的背影挥拳的杜如晦,他不由叹气,身边俱是能人猛将,怎聚到一起情智还不足三岁?
这头的“勾心斗角"莫媚自是不知,她已在阿贵的带领下行至九巷。阿贵立于九巷口一声高呼,几息间就窜出群孩子帮,有他们领着莫调等人,有尉迟恭带将士们震慑百姓,不过半日就清掉了九巷内所有婴孩肚脐的羊粪,还让他们皆服下了驱虫药。
百姓们原愤恨不止,听闻只须五枚铜钿,讲理的人家咬咬牙也就给了,但多是分文不肯出的人户,莫媚只让卢晓妆记下,就领着众人离去,也未多为难。而当她牵着阿贵行至他家,正同他娘瞧着胸口的踢伤时,他爹竞举着刀闯了进来。
尉迟恭正欲上前阻拦,就见莫姆翻身一脚,将他踹出半里地,走上前踩着他的手腕,碾掉他手中的菜刀道:
“袭击朝廷命官?带回衙门!”
话音刚落,阿贵的祖父、祖母就跪下朝莫娴磕头,一面哭,一面同炕上的阿贵娘道:“孩儿她娘,你男人都要下大狱了,你快求求情啊!”“活该。”
阿贵他娘嘶哑着嗓子道,昨夜听了女儿整宿的哭声,她疼痛难忍的伤愈发痛彻心扉,若不是起不来身,她定找把剪子绞了这一家子的畜生。“啊一一你个贼婆娘,我要休了你!啊一一"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阿贵爹惨叫一声还不忘威胁阿贵娘,双眼布满血丝似要砍了他们。“呸,老娘早就不想同你过了!“阿贵娘捂着胸口恨恨道,这些年为了孩子她一忍再忍,现今差点失去闺女,她定不能再窝囊下去。“那你今儿就滚出去!"阿贵祖母陡然起身,朝了炕上扑来,此时就要将她扫地出门。
“走就走,我睡大街也不再住你们这魔窟!"说罢,阿贵娘就在阿贵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
莫娴忙叫来个担架,将她抬了上去,派了两人先护送阿贵和他娘回嗣昌局暂时安顿,阿贵爹则是在阿贵祖父祖母的哭天喊地中,被送入了牢房。回县衙的路上,尉迟恭想着今日莫娴的手段,心头还有些发颤,她手上功夫稳准狠,同讲理之人恩威并施,还能将胡搅蛮缠者骂得下不来台,他暗自庆幸道:
瞧莫娴对我这态度,应是不记仇之人,不然就凭我当初军营那番大不敬之言,日后定有我好受的!
感叹之余,他忍不住问道:“莫君,军中粮响不丰,恐无余钱买药材,这般多人赖账,未回本还怎接着买药材?”
听罢,莫媚扬起道浅笑,她很想说老娘多的是钱,但这话听着刺耳且离谱,想着日后也是同僚,她还是细细同他讲了自己的计划。翌日药起效后,经过整日的发酵,第二日,嗣昌局署门口,排起了长队,排队之人手中皆抱着婴孩,俱是为其求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