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第138章
晨鸡初叫,嗣昌局就开了署门,长长的队伍终是缓慢地挪动起来。列于队伍中尾部的百姓,伸长脖往前望,心急如焚地嘀咕:“怎这般慢?”“哎呦,门前那阵仗颇大!这药定是神药!"方于前头打探的汉子,溜达回来同众人绘声绘色地讲着,传得神乎其神。百姓们疑信参半,待能望见队首时,方觉汉子说的话不假。只见嗣昌局署门外,横放了个长约六尺的云纹四角漆绘几,威严高贵之气扑面而来。
漆几后坐着三名女官,她们按莫媚的嘱咐,一人登记领药者户籍,两人轮番在其姓名旁配上简略的速画像,桌旁还立着几名身着山文甲的将士,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何故如此?"有些百姓很是不解,暗自交头接耳。忽而,见署门外一方脸将士,客客气气地请走了户人家,那老妪正欲倒地撒泼,就被他拎起往外走,声如铜钟般警告众人道:“先供给婴孩,不得重复领药!”
将士边走边吼,足足复述了六遍,方才质疑的百姓们瞬时气红了脸,心头暗自庆幸:幸好官人们有远见,若真让人重复领了去,轮到他们家娃定就无了!这般想着,众人瞧那户人家的眼神愈发不善,正巧有一郎君在同婴孩嘘尿,当即直直滋在了那户人家的脸上、发上。列队的百姓们受其启发,纷纷掏出婴孩方换下的尿布,扔了过去。“呕一一”
那户人家一溜烟跑了,同他们有着一般打算的人户,也蒙上脸跑了。“大人,果真有冒领的!”
莫娴方巡视至署门口,就被女官们仰慕地望着,将士们更是连连夸赞莫君神机妙算。她心头颇美,面上还要端出稳重的模样,帮着署门的女官们裁剪红组红绸一寸长,半指宽,百姓们通过核实验证后,将这红绸系于婴孩细细的手腕上,方能以此为凭证通行,进入嗣昌局分署内。迈过嗣昌局的门槛,沿途有女官指引抱着婴孩的百姓们进入嗣昌局大殿,殿中央有一鱼子纹鎏金司马秤,上头还垫了层柔软的木棉布。在为婴孩们称重量时,莫媚还早早安排了稳娘,帮着丈量身形、检查骨骼关节等,评估婴儿的生长发育情况等。
稳娘们将检查结果记录于藤纸上,给与婴孩父母时,还会附赠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牌,此为婴孩下一遭体格检查的公费券①。“大人,这上头写的甚啊?”
一不识字的妇人,先是被木牌细致的做工和精美的雕花吸引,在婴儿指着上头鲜艳的色彩咿呀叫唤时,她方瞧见了其上大气磅礴的字体。“这是下回公费检查的铺名和地址!"稳娘喜气洋洋地回答。约定同婴孩们做检查的铺子,就是嗣昌局和众稳娘们联合开办的接生馆,名谓“大唐嗣昌妇孺堂”,位于汾河边上最繁华的商埠街。说是联合,其实嗣昌局就只出了个官营的名头,本钱皆是由前来驻扎的稳娘们在长安城中所属的接生馆的东家们出的。原按大唐官营铺子的规定,本钱皆应由官府出,每岁每旬还须发放伙计们的俸禄,营生所得钱财直接归入户部。
谁知李渊竞同她哭穷,半点银钱也不肯拨于她,打着空手套白狼的算计,莫媚索性径直向其求了“大唐嗣昌妇孺堂”十年自主营生权,即同其他商户上缴相同的税,自负盈亏十年。
否则,她就让长安城的东家们,自行在此处开建接生馆,绝不领着嗣昌局掺和。
自因天花而免除了长安城中一些接生馆的商税后,李渊便有留心过接生馆每月上缴的税额,以此推出了接生馆盈利颇丰,现今连当时免税的决定都有些修悔,更别说放弃官营接生馆的机会。
听莫媚一言不合就要撂挑子,他更是心烦了。虽然他大可以免了莫媚嗣昌局主事的官职,但无她号令,朝中无人懂接生和如何经营接生馆,更不愿去统领一群女官,嗣昌局定将一盘散沙,再无半点作为。
犹豫再三,想着介休地势偏远,前些年生定不能盈利,他心头已然动摇,却仍不愿轻易同意她的提案。
两人讨价还价好一番拉扯,终是约定下了“大唐嗣昌妇孺堂”七年的自主经营权。
摸着长须的李渊深感自己占了利,莫娴却是暗笑道:七年后,你这糟老头子还管得了我?
然,介休确是名不见经传,长安城中的东家们虽信任她,但给出的本钱却也不多,她便暗中出钱占了六成利。
先前登记户籍时,她就知自己日后定能赚翻!介休城,汾河穿城而过,水运发达,位于太原、河东、西河三郡交叉地带,虽瞧着不显,其实经济颇为兴旺,再加上介休早在北魏时期就开始烧造琉璃,城中百姓更是富有。
而她出资之事除了长孙无忌谁也不知,连其他东家都只以为是她拉来了富商大贾。
真可谓,闷声发大财!
“公费?不要钱?!"听完稳娘的话,妇人骤然惊叫起来。她家开着琉璃锯子,钱财自是有一些,但再有钱也不会真的嫌钱多,能省定是要省的。“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她身旁的婆子同她熟识,翻了个白眼低声嘀咕着,一面哄着怀中的婴孩,一面悄然靠讲解的稳娘更近了。妇人附近及身后的百姓们皆尖着耳听,还谨慎地将此物贴身存放,毕竞木牌上头可没署名,若是被谁偷摸了去,他们可是欲哭无泪了。称完秤,领完券,集齐约莫十来人,就有一女官领着他们出了大殿。绕过正院,穿过回廊,同其他女官领着的十余人交错分别后,他们行至另一处大堂,堂外亦有士兵把守,方进屋,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百眼柜。莫媚已是巡视到此处,见众人瞠目结舌,面带笑意道:“尔等将手中藤纸逐一递上来罢!”
将他们手中藤纸标号后,给与配药的王清歌,王清歌裙摆回旋,转成朵不停含苞又怒放的春花。
“半方寸匕”
“三刀圭”
“两珠”
莫碉按照藤纸上标注的婴孩的重量,飞速计算着驱虫药的剂量。一旁拨算盘的女官也没歇着,五指翻飞帮着核算,震惊地发现莫大人竞未算错一例,闭上惊呆的大口,她丢了手中算盘,帮着熬药的女官多烧起了几口三足双耳小药炉。
熬好的药,直接放上托盘,传送于胡床上盘腿坐着的稳娘手中,稳娘轻动银匙,待药微凉后,方同身前的妇人道:“将婴孩给我罢。”妇人愣了愣,见女官笑得妥帖,犹豫着还是将襁褓给了出去。而原本有些焦躁不安的婴孩,在稳娘怀中竞瞬时安静了下来。稳娘哼起小调,轻哄着将药一滴不落地喂了进去,瞧着繁复,喂一个婴孩,却也只花了约莫两分钟。
“为何这般麻烦?“熬药的小女史见莫娴笑得和善,壮着胆子问莫主事。瞧着她纯真童稚的眼,莫娴低声解释道:“药的剂量皆是按婴孩的体重来的,抱着婴孩前来领药的有妇人、有婆母甚至有男子,并不是人人都喂过婴儿,别说一滴不洒地将药全喂进去,就是婴儿的平安他们都保证不了。若将婴孩喂断了气儿,还要我们急救。”
其实,还有个原因莫媚没说,若碰上那只顾自己,不顾婴孩死活的自私鬼,保不齐就私吞了属于婴儿的药。
毕竟,成人的药她虽保证之后有,但不是所有人都信的。“那为何不让他们带回去,让孩儿娘喂?"小女史竟十分敏锐,一问就问到了关键。
不让他们带回去,也是有此防备,毕竞家中变数更大,不止成人,还有其他孩童。
现今百姓们讲究多子多福,家中多是生养了三五个孩子的,大些的孩子身子更健壮,多是能立住的,不像方出生的婴孩,丁点寄生虫感染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这些莫媚并未同小女史说,她只是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道:“自个儿想罢!”
说罢,她行至此间堂屋的大门处。
屋门开了个缝,她推开门,外头摆了几张直腿方凳,一戴着对月牙金钿的女官坐在最里侧的凳上,正把玩着手中的印章。“大人,里头好了吗?“见她出来了,女官忙起身行礼后问道。“还差两。“她笑弯了眼道,“瑛娘,分我一个,我来帮你们。”听罢,瑛娘子忙从坠着的串珠绣迎春的布袋中,取出枚同她手中把玩的一样的印章。
待众人列队欲出时,王清歌也先一步出来了,同莫媚、瑛娘子一道在用了药的婴孩手臂印了红章。
“此章七日后消退,尔等不必担忧。“她同众人解释后,领着他们从后门出了嗣昌局。
目送他们离去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行至其他屋子巡逻。毕竞,为提高效率,她同女官们一口气准备了五间大屋子,幸而有稳娘们来帮忙,否则可忙不过来啊!
脚不沾地又忙活了三日,终是让前来嗣昌局求药的婴孩,皆用上了驱虫药。众女官正瘫在胡床上歇息,就见帮着忙了几日的阿贵犹犹豫豫地上前,拉着莫娴的衣角道:“姐姐,许是我错过了,但我真未瞧见我七姑,七姑与我娘同日生的娃,就住在城东的十里巷。”
“放心。"早预料到的莫媚,轻轻抚着阿贵圆溜溜的小脑袋,又让众人歇了两刻,就领着女官们出了门。
这几日她主持驱虫事宜,户籍登记等事就托与了巡防完备的李世民和尉迟恭等人。他们五大三粗的老爷们,虽没有女官们温柔细心、进退有度,但效率还是颇为不错的。
她按着将士们登记的户籍,由阿贵的孩子帮补充,逐一找出未服用驱虫药的婴孩。
先集中解决大部分,再扫荡零散户,是她提升效率的策略。这般一来,遇上家境确实艰难的,她也好悄悄补贴;若遇上蛮不讲理的,更方便她将其治得服服帖帖的。
只是此间,竟出了件让她愤怒万分的事。
途经一偏窄巷道时,她听闻一院落里有婴孩的哭声,虽很细微,但她接生这般多年,自是一耳儿就听出来了。
然,仔细核验数遍户籍,此户分明未曾有婴孩登记在册。思及此,她忙唤上女官将士们疾行而入,原是此家怀胎八月的娘子忽而早产。
她奔进屋时,正听着那稳婆说:“七活八不活,娘子别白费力气了。”远远望去,那婆子竞将婴孩塞进了恭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