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个人(1 / 1)

第108章第八十二个人

李真真本来还想回屋松补一觉,喝了汤以后人一下精神了。睡不着。

结果大半夜,两个人莫名其妙开始在亭子里烤肉。松枝在火堆里毕剥作响,灯汐枝修长手指拨弄炭火的模样,像在擦拭一柄名剑。

“…要焦了。"李真真发觉自己看了他好一会儿,移开视线道。灯汐枝睫毛都没动一下,执银筷把裹着盐巴的猪里脊翻了一面。油脂滴落炭火发出“滋"的一声,焦香混着松烟漫开。猪里脊很快烤熟。

李真真立刻把烤肉的人忘了,开始埋头吃肉。灯汐枝坐在她对面,背靠着半新不旧的竹藤椅,凤眼微微垂着。他目光很淡,看着她用竹签把肉串起,蘸了他特调的梅子酱,第一口咬下去时目光顿了一下,随后拿肉的手再无一丝停顿,咀嚼起来像一只面无表情吃草的兔子。

他坐在那里基本没什么动静,甚至看不见呼吸的起伏。只偶尔在烟腾起时不着痕迹地偏了偏手腕,让烟绕开她的方向。他所求的,无非如此。

无非是能每日见她一面,哪怕隔几日能见她一面。看着她像现在这样,在他面前闲聊,发呆,吃东西。一盏粗茶,三两句应答,便足够他在寒夜里反复咀嚼。她爱他不多也没关系。

这世间万事,并非所有人都能两情相悦。

只要她对他尚有一点点爱意留存,他便能抛却长生,与她白头暮雪。李真真察觉到灯汐枝的目光,抬起头:“想什么呢,这么看着我。”“在想,几片肉沾点盐,都能让你吃得这么开心。“灯汐枝看着她,目光比暮色更静:“你以前是不是吃过很多苦。”出身低微,却一路上爬,成为最年轻的副手。这一路是不是很苦。

好不容易爬到高处,却被污蔑,被轻视,被践踏,被拽下。这一路又吃了多少苦。

明明他自己从高处跌落时,除了她欺瞒和离去带来的痛苦和恨意,其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起承转合都是寻常。

可她经历的那一切,他只要想一想,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紧紧攥住。陈山诺记忆里的东西,比他说出来的更多。她的世界有十二个区,她出生在最底层的那一个。父母双亡,无人托孤。

这么一个小姑娘,她小时候吃得饱吗。

还是总饿着肚子。

这些事情一细想,他便心神难宁。

那日她给他带回来了一枝暮雪。

可他却想象着她可能经历的磨难,一夜未曾阖眼,听她的呼吸声到天明。李真真咬肉的动作顿了一下。

完了,男主都在关心她吃没吃过苦了。

这和谈恋爱有什么两样。

她到底该怎么解释,她只是纯粹喜欢吃猪里脊。李真真冷静地吃完了手里的肉,不答反问:“你呢,被自己倾尽所有救过的三界这样对待,你觉得苦吗?”

“谈不上倾尽所有。"灯汐枝说:“彼时尘缘俱寂,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天道劫数也罢,三界死生也罢,救与不救,不过随手为之,只是一一”他指尖拂过袖间微尘,慢慢抬起眼眸。

“以前曾经有人说过,要给我烤一次臛,人却一直没来。”“所以我想再守着这三界,再等一等。”

“可我一直等,也没有等到她,便也不想吃了。”李真真……

李真真感觉自己活像那个猫头旁边带着三个问号的表情包。她专业杀猪的,当然知道曦就是猪里脊。

可她盘了一会儿,硬是没盘清楚拯救三界和烤猪里脊之间的关系。男主拯救三界是因为三界没了,他就吃不了烤猪里脊。卖猪里脊的广告都不敢写的这么离谱。

而且。

李真真费解地问:“你不是不能吃东西吗?”灯汐枝拢了拢衣袖,幽幽地看着她:“你看,她甚至记不住我不能吃东西。”

李真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修仙之人不是淡情寡欲吗,怎么三界之主,还要吃爱情的苦。只是不知道这个吃苦的对象,是婴璎,还是别的谁。但这种问题只能想一想,不能问出口,就他们俩现在的关系,问出口就有些微妙了。

李真真抬手去拿调料。

指尖刚触到瓷瓶,灯汐枝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往下一压。“嗤一一”

一道剑气擦着他的手背掠过。

这样的速度,在他眼里犹如慢动作,弹指便可化解。可是晨光熹微,炭火微红,溅起细碎火星。灯汐枝抬腕的刹那,望见李真真被炭火映亮的侧脸。本该格挡的左手忽地一滞。

一缕鲜血顺着他冷白的指尖滑下,溅在茶汤里。远处石阶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几名身修士缓步而来。“夫人。”

为首的青袍修士垂首执礼,声音古井无波,衣袖间隐约露出的短剑剑身:“木屋已修缮完毕,岛主有请。”

李真真头都没抬,撕下自己的一截衣袖,给灯汐枝包扎伤口。灯汐枝安静看着她动作。

她身上还带着炭火气,动作极轻却利落干脆。手指擦过他颈侧的肌肤,一触即分。

灯汐枝鸦羽般的眼睫在晨光中低垂着。

手缠好,李真真捞起石凳上的雪色外裳,披在灯汐枝肩上,这才抬眼看向来人。

“来人是分神期修士,看身法,应当是铜

桐山派的掌门。“灯汐枝背对着来人,在她身后轻声说:“可需要我回避。”“回避什么。”

“毕竟是你前未婚夫派来的人。”

“不用吧,他本人又没来。”

“所以你真当他是你的未婚夫。”

李真真”

不是,这不是你自己先提的未婚夫吗!

但看灯汐枝神情平静,语气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没有一点找茬的意思,李真真也不好说什么。

就是这对话怎么品都不对劲。

李真真觉得要找个时间和他说清楚。

他们一个受蛊虫影响,忍不住动心。

一个受神识修复影响,忍不住亲近。

要是最后嗑药磕成虚假的双向奔赴,不要太离谱。当然她没那么自恋,觉得三界之主能轻易看上自己,但谁知道神识修复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李真真随手抄起切肉刀:“没什么好回避的,你坐在这就行。”她面向青衣修士,完全将灯汐枝挡在身后:“我都说我会去见他,沈确就这么一刻都等不及?”

青衣修士也想问这个问题。

想他堂堂一派掌门,昨天帮人修房又种地还喂鸡,虽然受桎梏于过往恩情,不得不为沈确效劳,心里也带了三分火气。他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

地面青砖竞无声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李真真本来觉得早点去见沈确也没什么。

但是灯汐枝说这人是一派掌门。

她还没和掌门打过。

他来都来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不去。"李真真道。

青衣修士忍无可忍:“夫人,请不要为难我等一一”话音未落,李真真已经拔刀。

刀光如雪,几招之间,她虽未落下风,却也被逼退半步。不愧是掌门。

李真真好久没打得这么尽兴。

她其实不喜欢用修真界的招数,太依赖术法,就像空中楼阁,身体反应会逐渐变得迟钝。

反正这些人大部分的威压、玄法对她都无效。她喜欢亲自动手的感觉。

灯汐枝背对着他们,雪衣乌发,腕骨微倾。一注雪水自壶嘴徐徐泻下,撞在盏底,溅起珠玉一样细碎的声响。光秃秃的树枝像肋骨般裸露在朝霞里,晨光穿过木梁,在他身上投下纵横交错的朦胧影子。

就在对方剑锋即将划破李真真衣袖的刹那一一“叮。”

茶盏轻搁在石桌上的声音。

灯汐枝微微侧首,目光淡淡向修士扫来。

那一瞬,风止铃寂。

他眉眼如画,凤眸微垂时,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凉薄至极。

明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眼,却让青衣修士骤然僵住,瞳孔紧缩。连握剑的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灯汐枝的背影,终于意识到自己招惹了谁。这人竟然…竞然是太清仙尊!

太清仙尊怎么会在这里?!

沈确有病吧!竞然让他带着几个山主,就来三界之主手里抢人!他不过欠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恩情,他却要他桐山派灭门来还!青衣修士肝胆俱裂。

断尘剑一剑霜寒,给三界留下的阴影太重,他踉跄后退,喉间腥甜上涌,恐惧得几乎跪倒在地。

那个永远只存在于三界传说中的名字,此刻就烙在他舌尖上,却不敢吐露半分。

“是…是我等冒犯了夫人…不,小姐。”

他声音抖得不成调,突然并指如刀,生生斩下自己右臂。“滚!都给我滚回去!"他扭头对部下嘶吼。那些修士也早已面如金纸,闻言如蒙大赦,架起他就化作数道光芒,从原地消失了。

这些人噔噔噔就走了。

正如他们莫名其妙地来。

小院子重归寂静。

李真真坐回来:“他们怎么忽然不打了?”灯汐枝没回答,只道:“桐山派崇尚体术,没有普通修士那么依赖术法,只是今天这个掌门的身手差了一点火候。他们开派祖师曾欠我三招之恩,若你觉得有趣,过几日我让他们宗门老祖出来陪你过招。”他说得轻描淡写。

仿佛让人家老宗出关当陪练,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真真:“…还是不要了吧。”

灯汐枝:“为什么,你刚才不是没打尽兴。”李真真诚恳地说:“不想出门被人套麻袋。”灯汐枝”

李真真很想杀了沈确,但她还没想好怎么从沈确身上套出鬼主军的信息。或者,要套出什么信息。

李真真现在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不要太方便,和灯汐枝打了一个招呼,就来找张雷思。

“我觉得,我们要把手里的资源统合一下。”李真真说:“针对鬼主岑雪岭,我目前手里的消息,只能确定他是我们的人,而且给我们留了三样东西,无字天盒、无字天书、无字天钥。”“天书天钥下落不明,无字天盒我已经拿到手,目前已知女配婴璎也在找这个,可能她误以为无字天盒里面藏着什么厉害的传承。”她说着蹙了一下眉:“不对,还是有点不正常。”张雷思在记笔记:“怎么说?”

李真真:“鬼主的功法和修士根本不是一路,而且他很多功法都被禁掉了,婴璎就算拿到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修炼,这个小世界的修真秘籍那么多,婴理为什么执着于找鬼主的传承?”

张雷思思索了一会儿:“或许婴璎暗恋岑雪岭?”李真真:“?”

张雷思不确定道:“狗血小说不都是这样吗,你爱我,我爱她,她爱他,或者我爱他,可我心里又同时爱着他。”

李真真”

她被张雷思干沉默了,思路一下都没能接下去。这时谢恩端着一盘洗好的桑甚从屋里走来:“婴璎想找鬼主传承,或许与教主有关。”

教主?

这已经是李真真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

第一次听到,还是她初见沈确那天,在船上反杀了一个夺人母子分尸吃肉的船夫。

那个船夫临死前,不断喃喃要去无方城,把东西献给教主。第二次是杀绮烟真人之前。

她在地牢里,听到沈臣说他们用修士的性命,与“教主"交换养颜丹。谢恩将桑甚放在桌上,一颗颗把绿色的梗摘掉。他摘两颗,李真真吃一颗。

这是一个追及问题,很快,桑甚便在李真真面前堆成小山。“有点酸。"李真真说。

“这个时节,桑甚还没到最甜的时候。"谢恩温声说:“下半个月,我在给小姐摘甜的。”

张雷思看了看谢恩,又看了看李真真。

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小声道:“我也想吃一颗。”谢恩:"要我帮你剥吗?”

张雷思马上说:“不用不用,那怎么好意思。”谢恩于是起身,半倾过桌案,将余下半碟推至张雷思面前。他刚从院中折返,肩头露水未拂,融化的水痕顺着衣襟向下蜿蜒,泅湿了一片。

他又是抬手俯身的姿势,俯身时腰线微折,广袖垂落,露出一截清瘦腕骨。就显得他身段特别好。

而且特别……欲。

张雷思感觉自己成了某种情-趣play中的一环。他埋头嗦桑甚,完全不敢做声。

如果不是李真真在找他谈正事,他真的很想离开。难道他们理工宅男就活该承受这一切吗。

李真真视线果然落在谢恩身上:“你刚才说的教主是怎么回事。”“凡人和修士之间,就像隔着天堑,没有灵根的人想要打通根骨,万万年来从未有过先例。“谢恩道:“可那位教主五百年前现身无患岛,就直言,只要献上人牲,他便能替凡人重铸仙途。

怎么又是五百年前。

李真真:“所以婴璎也在和教主合作?”

“婴璎野心滔天,灵根却驳杂不堪,顶多修炼到中阶,她需要这位教主为她重塑根骨。”

李真真若有所思。

她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李真真:“你知道这位教主,平时是怎么给凡人打通根骨的吗?”谢恩摇了摇头:“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当年听父亲闲谈了解的,后面我便……没有跟在父亲身边了,所知道的有限,只知道寻常凡人进去,不出三日,灵根便会打开。”

李真真和张雷思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知道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三天,刚好是制作一具拟态的时间。

这位教主又在寻找前同事岑雪岭留下的遗物。同时还能突破这个世界的自然限制。

难道教主也是他们自己人。

拟态是数据化的躯体,这位教主同事只要把凡人改造成拟态,就可以任意调整这具身体的参数。

怪不得这位教主能弄出什么让头发柔顺有光泽的养颜丹。都拟态了,别说让你重回青春,让你重回受精卵都可以。头发直接调成五颜六色的黑发也不是不行。最重要的是,拟态的数据调整,是需要能量供应的。太高的境界或许达不到,因为需要的能量太大。但将普通凡人调整成分神以下的境界,应该都不成问题。而且如果这些教主真是他们同事,他用的必然是放射性同位素热电发电机,联盟大型机械用的都是这一款。

张雷思和系统的飞船其实没什么大故障。

和李真真七零八碎的飞船不同,他们无法定位蠕虫洞入口,很可能只是因为能量不足。

有了发电机,他们就可以尝试重新启动飞船了!张雷思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谢恩和李真真都转头看向他。

空气骤然凝固。

张雷思僵在原地,死鱼般的眼神呆滞了一瞬,尴尬地坐了回去。李真真本来还想问一下谢恩鬼主军的事。

毕竟谢恩同父异母弟弟的同母异父兄长沈确,就在兼职鬼主军的一把手。但还没等李真真开口。

她养的那匹马,忽然哒哒小跑过来,衔着李真真的衣摆就把她往外拉。“好了,别闹了……“李真真抽不出衣服,只能站起来跟着马往外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张雷思从未见过李真真这么无可奈何的模样,更未听过她这般近乎温柔的语调。

这待遇连谢恩都没有得到过,竞然给了一匹马。他下意识看向谢恩。

那人正低头剥着柚子上的白丝。

他姿态温柔文雅,修长的手指在果肉间穿梭,神色隐在晨光里看不真切。李真真跟着马一直走到半山腰,就看到光秃秃的丛林里,站着一头驴。还有一只鸡。

李真真”

这不是灯汐枝用断尘剑换来的驴吗?

本来她还想让谢恩来帮忙养驴,结果回凤起山后,就再没有看见过它们。她还以为它们已经自己跑了。

李真真看着驴,又看了看鸡。

驴看着李真真。

鸡也看着李真真。

然后驴开口对李真真说话了。

“主人。"驴羞涩地刨了一下蹄子:“我们成精了。”李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