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056审讯
通向正厅的多宝阁后,田广进悄悄探出噌亮的脑门,和一只黑溜溜的眼,仔仔细细打量着厅堂上的人。
来人一身八品官袍,年纪不大的样子,他身后跟着两个身着软甲的骁卫郎,气势倒是摆得很足。
“他真的提到那群佃客了?"田广进又问了管事的一遍。他的佃客才被孟占山抢走不久,怎的又成了大理寺的把柄?大理寺的人既然已经抵达,这说明江三也到了。上回他来借粮的时候,自己狠狠折辱过他一番,不,是两番。面对那些污言秽语,他倒是能面不改色,可撑着那等重伤的身子,又强灌下几坛子烈酒,他也受不住,最后还不是弯下膝盖,狼狈地倒在了地上。田广进想起那事又觉得畅快,忍不住勾起嘴角。“家主,"管事的挤在他身边,也往外窥探着厅堂上的人,低声道,“上回您把三殿下折腾得那么惨,他这回过来,是不是想报复您?”“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田广进低喝,狠狠拍了管事的脑门,“他江三就算是圣上钦点的宣抚使,做事也得讲求真凭实据,那些户籍田亩的文书都烧掉了,凭他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就是将我带过去了又能如何?他若敢折腾我,我田氏朝中也是有人的,到时参他一本,他如今没了赵家在身后,能如何?”管事的不懂朝政,但听田广进这么说,也是松了口气,露出缺了口子的一排牙竖起大拇指笑道:“还是家主高明。”田广进有些受用,但还是冷哼一声,吩咐道:“去把那几个没用的先打一顿,好好的佃客,竞然被盗匪抢走。”
言罢,他清清嗓子,堆起了油腻腻的笑,走入厅堂。“久等久等,哪阵风将咱们大理寺的阁下吹来了?您贵步临贱地,我该去外头相迎才是,罪过罪过。"田广进弯腰拱手,谄媚道,“快快快,里头已经备上了好酒好菜,我田某是东道主,说什么也该给您接个风不是?”他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使走了出来,一拥而上要去拉李令史。
李令史被这架势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喝道:“田广进,我公务在身,你莫要胡搅蛮缠!”
“阁下说笑了,在下只是备了点薄酒接风而已。“田广进道,又向那几个美婢使了眼色,“还不快迎阁下进去?”
美婢们明显已经做惯了这些,立刻有人试图勾上李令史,惊得他敏捷地躲到了骁卫郎的后面,大喊道:“拦住她们!”两个骁卫郎也是年轻人,都有点被田家大胆的作风震慑住了,幸好他们训练有素,立刻拔出刀刃,吓退了蜂拥而上的漂亮女使们。李令史深深吸了口气,道:“田广进,别来这些没用的,你抢来的那些低客如今在我手上,人证物证俱在,你若识相的就跟我走一遭,若是不走,抗命大理寺的后果,你知道!”
李令史话音刚落,直接让骁卫郎拿了田广进,又有美婢拥上,他也不再打怵,直接将人甩了出去了事。
李令史来拿人一事,没有藏着掖着,车就大大方方停在田宅外头。如今天色渐亮,各家都出来活动了,田广进被大理寺捉拿的消息,很快传开。
稍早些时候,右谷郡的郡守府。
前阵子的一把火早已熄灭,郡守府的东角只剩焦黑一片,断壁残垣。着火的当晚郡守就失踪了,身为郡丞的融善才急得跳脚,然而去求了印老棺材好几趟,那老狐狸滑不溜手的,根本不帮他。“阁下,阁下。”他手下的掾史跑了来道,“有消息了。”“有了?“融善才惊喜道,日前他们忽然失去了江洄的踪迹,急得他如火上的蚂蚁,“快说,他到哪儿了?”
“他……“掾史瞄了眼门口的方向,哭丧着脸道,“他在门口了。”“门……"融善才的窝瓜脸仿佛被冻住,片刻后才跳起来道,“你他娘的不早说!”
他来不及教训对方,连滚带爬地往郡守府的门口跑去。郡守府的大门口,晨光熹微,映在青年的侧脸上。马儿打着响鼻,不耐烦地踱了几步,又被马背上的人安抚下来。融善才身材矮小,迈着两腿小短腿紧赶慢赶地赶到门前,跨门槛的时候,不甚绊了一跤,直接扑倒在领头的马前。
“哟,这位是谁啊?这么客气?"赵宾的马就在旁边,此时在马背上俯下身,打量着差点脸着地的融善才道,“阁下快起来吧,还没到拜年的时候呢!融善才狼狈地爬了起来,小心抬眼,一边拱手,一边赔笑道:“小的愚钝,不知尊驾名讳,还望阁下明示。”
他偷眼打量着马上的人,他身形高挑,束着银冠,一身宽大的锦袍,因背着光,看不清面容,但这打扮跟那些烨都的纨绔似乎也差不太多。江洄也在打量着融善才。
此人是融氏的家主,也是右谷郡的郡丞,融氏跟娄氏一样,都被其他几家蚕食得很厉害,他的郡丞之位亦只是印家的傀儡。根据户部的消息,郡守府的库房失火后,郡守就不见了,如今的郡守府完全在融善才的掌控下。他此次要理顺右谷郡的事,免不了利用郡守府为据点,有这样一个人时时掣肘,实在很麻烦。
而且,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自己现在虽然没有功夫重点关照,先吓一吓总还是可以的。
融善才拱着手,还在等江洄说话,不想他直接抬臂打了个手势。融善才满脸困惑,却见一旁的赵宾招手一挥,骁卫郎们齐刷刷地翻下马来,整齐划一,极有气势,仿佛地面都在震颤。随即,赵宾带人冲入郡守府,竟是将府中的一干人等,全部带到了中央的空地上。“宣抚使,宣抚使,您这是要做什么?"融善才慌乱道,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其实认出了江洄。
江洄不理他,翻身下马,大步走进了郡守府门中的空地上。郡守府的官员和小吏们戒备地审视着他,这些人与五大家族多少有点联系,有些则就是族中之人,江洄的到来,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好事。骁卫郎们镇在四周,这些人不敢妄动,却也有胆子大的直言道:“宣抚使就算是圣上的亲弟弟,这般蛮不讲理地围困郡守府,是否也太过蛮狠了些?”
江洄站定,精致的桃花眸隐含威严,扫过众人。这座郡守府他不是第一次来了,上回治疫时就曾多次过来求援,只可惜,得到的只有奚落。
对面的人又要说话,江洄却探手入袖。
一卷锦绣圣旨,从浅色的宽袖中一点点被抽出,右谷郡郡守府的官吏们均是神色一僵,不敢再胡乱说话。
江洄徐徐展开圣旨,郡守府的官吏们忙不迭地跪下。他们不时偷看下融善才的脸色,却发现他已是一脸惨白,愣愣地跪在最前面。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右谷郡郡守、郡丞、郡都尉等,凡属右谷郡官支一杆人等,在宣抚使江洄抵达即刻,暂停所有事务,全凭宣抚使江洄调度,不得有违,钦此。”
“融郡丞,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接旨吧?“江洄合上圣旨,竟是和善地笑了笑。
融善才更加战战兢兢,上回江洄来治疫的时候,不光田家折辱了他,自己也偷摸着给了不少奚落,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江洄雷厉风行,立刻将郡守府门上所有守卫统统换成了自己人,并重新划分了郡守府上的区域职能,将府上的掾史和属吏全部聚到一处,由骁卫郎看守在了某个院子里,自此,右谷郡郡守府易主,被他牢牢掌控了起来。刚做完这一切,李令史等人便带着田广进和娄长方进了郡守府内,直接送进了赵宾准备好的屋子:
“启禀宣抚使,田广进和娄长方都已带到。”“不错。"江洄赞道,又对满脸紧张的融善才道,“融郡丞,记得通知阙家和印家。”
咔嗒一声,两间房的门同时关上。
融善才被挡在外头,江洄留下的话,教他心里又跟油煎似的。他们五大家族盘根错节,互相都捏着把柄。如今娄家的和田家的不知被他因何绑了来,也不知道江洄手里有些什么筹码,万一他们其中有谁开了口,谁知道下个遭殃的是哪家?!
郡守府堆放杂物的房间内。
田广进坐在一张瘸了腿的大木榻上,两个骁卫郎一左一右看守着他,他们没有绑他,似是有礼,可这架势却十足是对付犯人的。他暂时没有开口,等着外头来人。
待一行人终于进入房间,房门重新关上,他略睁大了眼,光亮的脑门似乎也反射着疑惑:“江三呢?怎么是你?”
李令史带着大理寺的刀笔小吏和骁卫郎们进来,直接坐在了他的对面:“掌嘴!三殿下的名讳安是你能称呼的?”李令史与此前拿人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沉声喝道,与他配合了几次的骁卫郎立即上前,铁掌哗哗两下,田广进就已经满口是血。田广进被扇得脑子嗡嗡作响,他大力吐出一口血沫,抹了把嘴道:“李令史,好大的气势,只可惜你这点手段对付隔壁姓娄的也许有用,对付我,却是白费!”
李令史并不慌乱,他从县衙一路做上来,不是那等靠门荫祖望拿官的嫩秧子,今日上门拿人是他疏忽了,但到了审讯环节,便是他的主场。“你们可听见旁边姓娄的哭声了?”
他闲闲转头,问骁卫郎道。
“好似是有些。”骁卫郎皱眉。
“田家主听见了吗?"李令史笑着,客气道,“要不要贴着墙听听?更清楚。“哼,姓娄的是个软骨头,他撑不住你们的刑罚哭个鼻子算什么?李令史不用拿这个来恫吓我,我倒是很好奇,三殿下竞然不亲自来审我么?还是说他也是个软蛋,派你这芝麻大的小官来应付我?"田广进露出一口黄牙,嘲讽笑道。“田家主知道娄家的为何会哭吗?"李令史悠闲冷笑。“你什么意思?"田广进有些警觉了起来,向后退了点,光亮的脑门也隐入阴影之中,“姓娄的哭不哭关我屁事!你们要问什么就问,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田家嫡系,最近刚夭亡了一个小郎君吧?“李令史道。田广进眉头一抽,更为警觉:“你提这做什么?”李令史俯身,双手交叉,眼睛又逼近了田广进一点,一字字道:“李某给了这么多提示了,田家主还是不知道,娄家主为何悲恸大哭吗?”他话音落下,田广进脑中,仿佛被重锤狠狠撞了一下。他的眼睛一寸寸睁大,仿佛也要变得像光秃秃的脑门那样大,惊恐蔓延至全脸,他压着嘴角,强装镇定道:“不,不可能。李令史你别想诈我,这不可能!”
而就在此时,隔壁低低的呜咽终于彻底爆发。属于男人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嘶喊,隔着墙,清晰地传到了田广进的耳中,仿佛一道催命的符咒,拥着暗影向他袭来。稍早一些。
江洄带着人,走进关押娄长方的房间。
房中昏暗,只有几道不甚明亮的日光,钻过破损的窗纸投射进来。娄长方缩着肩,小心瞥了江洄一限,窝下头不肯说话。“给娄家主搬把完好的坐秤来。“江洄吩咐道,很快有人从外面搬了把堂上用的坐秤,甚至还配了软垫,搬到娄长方如今坐的破烂木堆旁。娄长方警惕地多瞥了江洄一眼。
“娄家主还是坐稳的好。"江洄道,“否则一会儿,恐怕要更加难受。”“你们想做什么?我娄家也不是白身,由不得你们随意上刑!"娄长方语速有些快,急促道。
江洄没有说话,他手松松地握住拳,横臂抬至胸囗。手上一松。
一点金光从指尖荡下。
破损窗纸透进的光亮,落在那一点金灿灿的事物上,红绳晃动,娄长方原是疑惑与警惕,可金光荡落的瞬间,他眼睛便直了。“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嘴唇不住地颤动了起来,声音也跟着哽咽。“江三,你为什么有这个!"懦弱的娄长方忽然暴起,疯了似的直接向江洄扑去,长歌闪至江洄身前,将娄长方死死架住,娄长方的力气意外得惊人,长歌都差点没制住,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住江洄,“江三!你究竞做了什么?!我了你!!”
江洄收起那枚系在红绳上的小金锁,他丝毫不受娄长方的影响,仍然稳稳坐在原地,似乎并不意外娄长方的失常。
待娄长方闹得累了后,他才道:“两个月前,令爱淹死在那处湿地青纱帐旁的小池塘里,娄家主应当还记忆深刻吧?”力竭的娄长方眉角动了动,一滴混浊的泪顺着干瘪的脸滑下。那时还是盛夏。
他的小女儿踉踉跄跄地奔向他,给他看纸做的小风车。可他却忙着想法子应付蚕食他田地的田广进,粗鲁地赶走了女儿。小女儿被他凶得直哭,委屈地趴在仆妇的怀里,后来究竞去了哪里玩,他却是没有过问。
然而再见到女儿的时候,她小小的身子被泡得发白,衣裳被暴力得撕扯了开来,他做过许多恶事,可当女儿身上的伤口被揭示在他面前,愤怒几乎要将他撑爆!
他恨那个施展暴行的人,恨不能食其血肉!他更恨满天神佛不公,为何他自己的报应,要报在女儿的身上!江洄拿出的这个长命锁,是女儿出生起就带着的。“你为何会有这个?"娄长方抬起失力垂落的头,他还被长歌架着,维持着冲向江洄的动作,满眼愤恨,“告诉我,它为何在你手上!”“这是我从孟占山那里得到的,他亲口承认,你的女儿是被他杀死的。“江洄道。
娄长方睁大了眼,双目失焦,大力呼吸着,很快又漫上憎恨,他早该想到!那个地点,那样的死法,除了孟占山那个畜生,还能有谁?!“但是,要杀你女儿的人,并非孟占山。“江洄又道,“孟占山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真正幕后之人,想必我即使不说,你也应当能猜到吧?”江洄话音落下,静静等待着。
光钻进屋中,却怎么也照不亮全貌。
娄长方失力地跪倒在地。
他的女儿没死多久,田家便派了媒婆上门,他家刚没了一个小郎君,想与他女儿配个冥婚。
他当时还想着,田家给的聘礼可真不少,他家那小男郎的品貌尚可,女儿在地下有个伴,也不用一人孤孤单单。
那个该死的田广进。
娄长方抬起头,他竟然还说,可惜了,他女儿失了贞洁,也就他家勉强能要。
当时的自己竞然还点了头。
“阿!!”
娄长方的手指几乎要扣进平实的地面,他对着黑黟黟的屋梁崩溃大喊。黑黔黔的屋梁上仿佛有光,就好像女儿看着他的时候,那双漆黑水灵的大眼睛,娄长方的视线逐渐模糊,他安静下来,混浊的眼泪一滴滴坠落。他无力地跪在地上,江洄就站在不远处。
他也不知有没有看见,嘶哑地笑了几声,道:“我女儿出嫁的时候,我请了十里八乡最好的送嫂,吹拉弹唱,大红喜轿,别人家女儿出嫁有的,我的女人也都有。”
“还不止这些。"他又低低道,笑得更开心了,“我给她备了纸作的侍女、备了纸马纸轿,备了纸钱、备了元宝、备了纸作的屋梁殿宇,什么都备了。她胆子小,我还杀了照顾她的那几个仆妇,让那些人去给她探路。”娄长方的脸色陡然狠戾了起来:“但我竞然不知道,最该准备的,没有准备。”
“逝者已矣,你准备再多也没用。"江洄站立的地方没有光,他浅色的宽袍也仿佛被拢上了一层阴影。
“哈,哈哈,哈哈哈……“娄长方抬起脸,不知是笑还是哭,声音嘶哑哽咽,“你懂什么?你只是个侩子手,是圣上手里的一把刀,你懂什么?你只知道用我女儿的事情来刺激我,用她的遭遇来使我崩溃,用她,来达成你的目的,你懂仁么?!”
娄长方怨毒地瞪着江洄。
阴影里的青年人高挑瘦长,明明长着最颠倒众生的脸,做的却是最残忍的事。
“我女儿只有多大,你知道么?
“她还不满八岁,路都走不稳当,却已经知道体谅她的父亲。我在外头受了累,回到家里,她亲手递给我一条浸过水的、冰冰凉凉的帕子,让我擦汗,你知道她有多懂事,多招人疼爱吗?”
娄长方眼眶赤红,剜着江洄。
江洄的眼角眉梢,有细微的抽动,他隐在暗处,外面的光钻进来,投入的光线将他与对面伤心的娄长方分隔开来。
他袖中的手紧了紧,溢出一丝轻嘲。
“江三,你是个畜生,你竞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逼迫一个父亲。”娄长方再次道:
“我这么多孩子里,最疼的就是她。
“我给她的衣裳是最好的。给她的吃用也是最好的。她喜欢骑马,我就让那些贱奴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她嫌那些马太大、太臭,我就让他们把村子里十来岁的男孩子都抢来,洗得干干净净,趴在地上给她挑,她想骑哪匹,就骑哪匹,若敢有不听话的,就地砍死。
“我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父母之爱子,你也是当儿子的,你难道不懂吗?我本来已经安葬了她,你为何要告诉我,告诉我是因为那个姓田的畜生,为了要为他家男郎找个门当户对的冥婚,就把我女儿生生弄死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