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059进
早些时候,隔壁院内。
外头打得很激烈,李令史躲在杂物中,紧紧捏着身前的破竹篓。“喂,你再用力扯的话,那竹篓就要坏了。”略显沙哑的男声从后面传来。
李令史一怔,慌忙松开,回头道:“谢尚书郎有这闲情关心一个竹篓,不如想想咱们要如何出去。”
谢逸倚坐在靠墙的杂物堆中,身边也有一堆坏掉的竹篓和扁担之类的东西,他破损的宽袖处已经渗了血,刚才李令史将他扑倒,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也不免受了点轻伤。
“你受伤了?"李令史这才发现谢逸竞然在流血,眉头蹙了起来,“要紧么?”“死不了。“谢逸道。
“那真是可喜可贺。"李令史嘴角抽搐,冷笑一声,又回过了头去。谢逸用没受伤的手撑起身体,向上坐了坐,受伤的手臂很疼,他已经渐渐抱不住那包供词了。
“我们得想法子脱困。“谢逸又道,“外面的骁卫郎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李令史自然也知道,他没作声,瞥了谢逸一眼,等着他的下文。“这些刺客想要的东西,无非几样。"本就没睡上觉,又受了伤,谢逸的声音已经有些虚弱,他缓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手上的供词,娄长方和田广进二人,以及,三殿下的性命。”
“嗯。“李令史应了声,不过仍然没有接口,他看得出谢逸还有话说。谢逸又缓了口气,果真继续道:“三殿下肯定会让人将娄长方和田广进提到他院中去,我们也得将供词送过去,如此骁卫郎便可集中保护一处,而不用分散开来,受人掣肘。”
李令史沉吟片刻,谢逸的话他很赞同,可他依旧没有点头。“呵,"谢逸淡淡笑了声,年轻的脸庞有些失了血色,唇色也变得青白,“谢某受伤了,李令史的身手好,这桩任务还得托付给你。”李令史瞧了那布包一眼,谢逸的伤口似乎有些深,血越渗越多,几乎快染到供词上了。
“那你呢?"李令史道。
“你当你自己能冲得出去么?“谢逸从杂物堆中撑起身体,破损的竹篓滚落,掉在了李令史的脚边,他受伤的手臂将包着供词的布包递出,淡声道,“李令史,并非所有士族大家的子弟,都是纨绔。”“我没有这个意思。"李令史接过布包,还想再解释,谢逸却已经脱下外衣,裹成一团抱进了怀里。
骁卫郎们分得很散,他们也不知道刚才那两个官员躲去了哪里,刺客不断涌入,然而没有获得明确的指令,他们只是机械性地抗敌,没太大章法。“骁卫郎听令!”
忽然,一道并不熟悉的年轻声音响起。
骁卫郎纷纷注意了过去。
只见那个户部的尚书郎站在院子一角,抱着什么东西。刺客们也注意到了,立即有人调转刀刃,向谢逸扑去。“供词在这,保护我!"谢逸大喊。
没有多少时间思考,刺客已经向谢逸冲了过去,骁卫郎们也调转招式,追了上去。
李令史从房中探出半个脑袋。
谢逸这么一闹腾,院子里的刺客和骁卫郎都往他那边去了,先追上他的是刺客,他抱着衣裳左躲右闪,很快又有血花溅起。真是个自作主张的混蛋。
李令史暗骂一声,抱紧供词,贴着墙边不起眼的角落,往江洄院子的方向溜去。
往江洄院子逃跑的路上,也没有很顺利,李令史身上被利刃擦到了好几处。幸而谢臣安的回援及时赶到,江洄生擒阙家家主的消息也迅速传开。谢臣安好似还在阙家放了把火,那些刺客听闻老窝失火,也都慌了神,被骁卫郎们伟制住。
他们人少,刺客人多,就地处决的命令很快传来。又经历少许折腾后,氤氲着血腥的郡守府,终于安静下来。月亮已经落下,正是黎明前最最黑暗的时候。李令史紧紧抱着供词,他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汗水流进伤口激起一阵阵刺痛,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有刺客的,也有骁卫郎的,他不想踩到他们,绕了很久才终于进了江洄的院落。赵宾提着还在滴血的剑,一叠声吩咐着善后事宜,见了他,立刻走了过来。“你怎么样?隔壁什么情况?”
李令史抬头笑了笑,人却仿佛彻底虚脱,手臂和腿脚都不住犯软。“幸不辱命,供词都在这里了。”
他稍稍松开怀抱,亮出了被他死死护住的布包。谢逸也很快被架了过来,他身上的伤比李令史重许多,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都来不及说什么,李令史对他轻轻颔首,谢逸则露出个沾了血的笑来。没有受伤或者只有轻伤的随行官吏都被赵宾调过来帮忙了,还有那些被他审过的原郡守府官员,那些人没有受到太多袭击,此时赵宾挑了还算可靠的,让他们都来搬尸体。
这会儿也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李令史干脆抱着供词,接受李问舟的包扎。他扫了好几眼了,江洄和长歌都不在,也没看见那个被生擒的阙家主。他低低询问道:“李大夫,宣抚使去了何处?”“审人去了。"李问舟道,眉头蹙得死紧。江洄抓住阙斩风没多久,把善后的事情交给他们几人后,就带着长歌去了郡守府较为边缘的地方审讯。
他左臂上的伤口挺深的,但只让李问舟简单处理了下。李问舟不敢当着江洄下属的面说他什么,但作为一个大夫,他很生气!左臂上的伤处勉强止住了流血的势头,但衣裳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大片。江洄把长歌也留在了门外,进门时手里仍然提着剑。阙斩风双手被缚,他身上伤口不少,此时仍汩汩流着血。他半跪在地,刀疤脸上满是血污,见到江洄进来,却咧嘴一笑:“看来你对我说的事很感兴趣。”
“袭击圣上的使者是死罪,我无须上报,现在就可取你性命。"江洄靠墙而立,抱着出鞘的长剑,凝眸注视着阙斩风道,“若你的消息没有价值,应当不用我赘述结果了?”
“呵,"阙斩风身形魁梧,声音却尤为尖细,“如果我说了,怎么保证你不会杀我?”
“没有保证。"江洄道,“你只能相信我。”“那你也无法保证,我说了全部。“阙斩风更为得意,满是血污的脸上,笑容越发灿烂,“江洄,你是看出了我的来历没有错,你们回烨都途中的那场刺杀,是我做的,但是我的目的,不是你。”屋内昏暗,唯有一点烛火的光亮勉力支撑。江洄的神情藏于暗处,但阙斩风仍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透出的杀意,不过他非但不害怕,反而笑得更加兴奋:“江洄,你很在乎那个姓凌的女人吧?但你恐怕不知道,她根本不是那个凌家大娘子,也并非圣上赐给你的那一个。”江洄没说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你不用伪装。”阙斩风笑道,“若你求我,我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免得你像个白痴一样,被人耍弄。”
阙斩风话音刚落,长剑已经抵在了他的喉边。生擒阙斩风时,江洄已经能基本确定,他就是当日在他们回烨都途中,黄雀在后的那批刺客。当时他们没有攻击与史家缠斗的他,反倒瞄准了凌之妍的车,他就觉得很奇怪。
只可惜那时没有捉住活口,也没余力派人追踪,只得暂时搁置。长歌排除阙斩风口中口口的可能后,就把他的下巴装回去了,而阙斩风给出了一个他难以拒绝的诱惑一一一个关于凌之妍的秘密。“还打算往下说吗?"江洄睨着他,冷然道,“不说的话,我送你上路。”笑到一半的阙斩风嘴角抽了抽:“你不问问,究竞是什么事吗?”江洄嗤笑:“那你说么?”
他说话的同时,长剑已经又逼近一分,阙斩风的脖颈上一片凉意。狰狞的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阙斩风狐疑地打量着江洄。江洄之前的举动中,明明表现得非常在意那个凌氏,但为何在他抛出线头后,却没有上钩呢?阙斩风不想放弃,又道:“过日白,你应当听说过吧?过日白见血封喉,真正的凌大娘子早就喝下了它。我确认过,她断气了。”“谁指使的?”
“你放我走,我就告诉你。“阙斩风道。
“那我换一种问法,"江洄慢条斯理地变化着长剑割喉的角度,淡声道,“这个秘密,还有谁知道?”
善后工作颇为艰难。
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他们人手不够。
骁卫郎在这场战斗中死伤近半,如李令史、谢逸等官吏,也有伤亡。刺客们的遗体倒还好解决,但是骁卫郎的遗体需要送回都中,这样一来,他手中可用的人就更少了。
处理完阙斩风后,江洄回到了原本的院子,李问舟第一个冲上来,催促着他去上药包扎。
“宣抚使,现在进展很顺利,我们不能停下。”几个伤员的屋子内,江洄等人聚在此处,商讨着接下来的计划。谢逸伤得最重,他却不顾伤口疼痛,强行撑起了半个身体道:“他们会派刺客袭击,就说明咱们一定已经抓到了关键,这时候若往后退,只会遂了他们的意,谁知道之后又会有什么后招等着我们?”“诶诶,谢尚书郎,别太激动,当心伤口。“赵宾劝道。两人前不久才起过争执,此时谢逸倒是听话,顺从地躺了回去。“若要继续推进,你打算怎么做?"江洄坐在不远处,左臂上的纱布也泅着血。他有些心不在焉,玩弄着一个空的茶盏。“关于娄、田、阙的口供已经足以证明他们有隐匿田产和户口的事情发生,咱们可依此进行深入调查,他们家的人、佃客等,均可提审。“谢逸说着,瞄了眼李令史,这些事他都跟李令史确认过了。“调查,你去?"江洄道。
谢逸抿起了唇。
田产和户口这些事情都非常繁琐,他们现在是能调查,但是急需人手。审讯家主容易,但是田、娄、阙三家那么多人口,他们家中的主子、下人,还有伯客、荫户、部曲,若没有发生这件事,一家家来他们完全能做,但现在死的死、伤得伤,着实困难。
谢逸有些不服,但江洄提出的问题,他也确实不知该如何解决,只好低下了头。
其他人也一时没有说话,江洄将手中的杯子倒扣,淡淡开口:“他们都已经动用了兵刃,咱们还讲这些繁文耨节做什么?”杯盏扣在桌面上,发出嘭得一声轻响。
屋内的人均是一怔,纷纷将目光聚向了江洄。“今日之事,诸位如何想?
“利刃加身,同僚在眼前倒下。你们为了保存咱们的战果,也都受了伤,心中可有波澜?”
江洄站了起来,声音逐渐抬高:
“谢尚书郎说得没有错,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或者说,在离开烨都的那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退路。
“但是诸位同僚,接下来我们将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利刃。“右谷郡的事情能瞒这么久,除了此五家狼狈为奸,恐怕还有别的什么人搅和在其中。我们动手的速度很快,他们也许尚未,或者刚刚收到情报,可是之后呢?
“来自朝堂的倾轧,大约已经在路上了。
“你们还打算继续吗?”
江洄的语调极其平静,他身边坐着的赵宾也没什么波澜。李令史忘了收敛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江洄,以往在家乡的时候听到的许多传闻,于脑中一一掠过。
庆安新政一事,在先帝朝时就遭到过诸多反对,曾有人说江洄行事过于刚硬,这才致使反对的浪潮过大,但此次真的跟随他出巡后,他不太赞成这样的说法了。
若说隐田隐户于朝廷而言是重疾,是顽疾,是要了王朝性命的恶疾。那打击这些恶疾,也是在生生挽掉那些大家族的血肉。任谁在性命垂危之际,都会奋起反抗,若不雷厉风行、铁腕以治,如何能做得成这些?
“宣抚使,"一名小吏最先开口,“我人微言轻,恐怕说什么也作不得数,可还是想说。今日遇袭,若非宣抚使当先阻敌,拼着受伤制住了那阙斩风,我等恐怕都要性命不保。所以,若宣抚使要进,我也进,定要将最后两家拿下!”“说得不错。"谢臣安靠在另一侧,浅笑道,“今日我可都放火烧了阙宅,若宣抚使要打退堂鼓,我可就尴尬了。”
“族叔近来的胆子,可真是越发大了。“谢逸轻嘲道,而后正色看向江洄,“宣抚使,我早就表态了,我要进。”
“我也进。“赵宾笑容不羁,看向江洄。
李令史握住拳头,不住战栗着,他张了几次嘴才道:“宣抚使放心,就算再次利刃加身,我等也绝不退后!定要将右谷郡的顽疾剜除,还那些农户一片清明。”
剩余的几人也纷纷表态,走到了这一步,无人想退。桃花状的眼眸,终于收敛了冷色,浅淡的嘴唇勾起笑来,江洄拎起茶壶倒了杯茶,举杯道:“那便定下了,咱们,进!”与此同时,印家。
融善才趁着阙斩风攻击郡守府的混乱,从郡守府中逃了出来,直奔印家大宅。
外头已经晨光熹微,融善才经历一夜折腾,冷得直打颤。“印老,那阙斩风也没杀成三殿下啊,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融善才道。“急什么?你不是逃回来了?"印老家主让人给融善才递了杯热茶,老迈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年轻人,何不先歇一歇,再想着其他的?”“印老,我也想啊!”
融善才也不怕烫,猛灌了两口,烫茶灌入冰冷的身体中时,又猛地一哆嗦,继续道:
“但那三殿下已经捉了田家、娄家和阙家,下个不就轮到我了吗?您的那些产业,可也全在我名下,您知道我是个软骨头,到时他一审,我全盘托出,不是给您添麻烦么?”
融善才说完,小心的抬眸打量印老家主的神色。右谷郡的五家人中,他们融家过得最糟糕。他们也是富过的,但早前被田氏抢过一波,后来又被印氏摁着当他们的狗。印家的许多产业在明面上都是他家的,除了他和少数几个心腹没人知道,印氏明面上干净得很,所以印老棺材才能有恃无恐。如今,眼看着田家和娄家是没救了,阙家也自己跑上门送了死,他融家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继续跟着印老棺材,老棺材若能顺利打退江洄,收掉那三家的地盘,他融家的日子肯定也能好过不少。
要么就直接倒戈向江洄,把印老棺材卖了,自己兴许能混个坦白从宽,好歹保条性命。
至于他如何选择,得看老棺材什么反应。
反正他是不可能再不明不白地给他卖命了。“嗯。"印老家主嗓音沉沉,因上了年纪,喉间不免有些浊音,他又喝了口茶,仔仔细细地在嘴里咕哝了番,吐到了丫鬟端来的痰盂中,“说得不错,是很麻烦。”
“所以……
融善才才刚开口,却立刻发现了不对。
他的嗓音怎变得如此沙哑了?
…………
融善才又尝试发声,可他的嗓子越来越哑,到最后竞然只能发出一点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