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冤屈(1 / 1)

第62章062冤屈

江决的厉喝落下,长信殿中内外命妇们屏气凝神,不敢再任意打量,宫女们更是已经纷纷跪下。

凌之妍坐在一旁,也垂敛着眼眸。

巫蛊之术是大罪,江决能立即采信她的说辞,实在是意料之外。只不过,君心难测,他今天肯相信,无外乎江洄在外得力,而她又刚好有那么点能打动他的资本。可如果拿不出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事情是锦乐所为,未来被有心人翻出此事,谁知江决到时候又会信谁?凌之妍不动声色地微抬了眼眸,锦乐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与她隔了几个座的谢蕴视线滑过,与凌之妍的交错须臾,又各自垂下。“圣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锦乐郡主终于回过神来,提起艳丽的大摆扑通跪下:“谭硕与臣女不睦已久,他在外养了多少莺莺燕燕,圣上尽可去查,臣女顾及着颜面,不愿声张,但也绝无可能与他合谋!臣女是自小长在宫里不错,可在场的又有多少人不是常常出入宫闱?就是入都不满一年的凌氏,她也曾在紫宸殿住过数日,难道就没有窥知圣上生辰的可能吗?”“你住嘴!"江决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锦乐郡主却是豁出去了,就算今日得罪江决,她也绝不能沾染上巫蛊之术!“圣上,臣女也是自小在宫中与圣上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弟。“锦乐郡主声泪俱下,指向凌之妍道,“那脏东西是在她的房间里被找出来的,就算圣上相信她的说辞,又凭何说是臣女所为?您为了袒护凌氏,就要冤死您的姐姐吗!”江决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得更加厉害。

殿上的命妇们埋着头,恨不得自己当场聋了。凌氏被圣上抱进紫宸殿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人敢胡乱说什么,更不用说还拿这个当殿胁迫于君上。锦乐郡主敢这样做,恐怕那巫蛊,真的与她无关?“圣上。”

凌之妍站了起来,她低敛着眉眼,碧落色的大袖衫上,海棠似锦。她敛首一礼,平静道:

“臣妇以为,郡主所言有理。这巫蛊是从臣妇的房间里被找到的,它非臣妇所置,则必然有人曾经通过某种手段,将之送入了臣妇的房间。此人究竟只是要陷害臣妇,还是同样怀揣了诅咒君上之心,如今谁也不知道。“臣妇恳请圣上彻查,还臣妇清白,也莫要冤了无辜之人。”话音刚落,便有几道视线转了过来。

遥王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凌之妍几下,微微讶异。台阶上,倚在宽榻上的史太后,沉然的目光也在凌之妍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开口道:

“如此看来,此事今天是必须分辨个明白了。“在宫中行巫蛊乃是重罪,这一个是老身身边长大的郡主,一个是老身身边新得的女官,手心手背都是肉,老身也不愿她二人受了委屈。“此设局之人,可真是歹毒。小小一个草人,就将老身的珍馐使、锦乐郡主,和圣上都算计了进去。老身听了半日,她二人都有可疑之处,却也都有无辜的地方,老身也恳请圣上下旨,彻查此事,将真正的恶人绳之以法。”江决深深吸了口气,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总算平复下来。凌之妍和史太后的话没有错,今日殿上这么多人,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就将锦乐郡主扣下,不说太后会否不悦,中眷史是否会有微词,也难以令朝中其余人等信服。

他转身,重新在自己的座上坐下。

缓了片刻才道:“此事发生在长乐宫中,此地均是女眷,若派大理寺清查,恐有不便,不知众卿可有主意?”

底下的命妇们,没怎么经历过这样的朝事,都悄悄互看了几眼。若说长乐宫中最具权威之人,自然是太后,可刚才太后已经说了,一个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一个是她的女官,如果让太后彻查,恐怕很难服众。此外……

不少人将目光落在了一直没有开口的赵太妃身上。凌之妍是她的亲儿媳,被人污蔑暗行巫蛊之术,她却能一言不发,从前也没瞧出她有这般城府啊?

江决有心维护凌之妍,也将目光投了过去。赵太妃许是感受到了四周的目光,悠然喝茶的手,终于放下茶盏,起身施礼道:“圣上,此事骇人听闻,理当查明。太后不便插手,原该本宫替圣上解忧,然凌氏是我儿妇,若本宫来查,恐怕也难以令众人信服。”她的话颇有道理,但仍引来数道狐疑的目光。方才凌氏被污蔑,奋力辩白的时候她不说话,此时要彻查此事,还凌氏清白了,她倒出来甩包袱。

圣上要保凌氏的态度何其明显,她稍稍为自家儿媳说句话,能要她命不成?江决也微微蹙起了眉头。

可赵太妃的话在理,他难以辩驳。

众人沉默之际,又有一人站了起来,从殿中的位置走到阶前,敛衽行礼道:“圣上,既然太后与赵太妃均不适宜出面,皇后又凤体不适,臣妇斗胆请命,为圣上解忧,查清此事。”

殿中诸人,全都看向了说话之人。

谢蕴一身淡雅衫裙,凤眸低敛,话语清晰。江决思索片刻,才想起谢蕴的身份。他们交集不多,只知她乃绎山道人唯一的入室弟子,与江源成婚前,是烨都名动一时的才女。不过她为人孤高清冷,连先太子的示好都没有接受,最终选择了远离夺嫡纷争的江源。“圣上,谢王妃倒真是个合适的人选。“遥王妃含笑施礼道,“上回臣妇的儿子被纪王家无理绑走,也是谢王妃厘清真相,救回了我儿。若她出手,定能为圣上解忧。”

经遥王妃这么一提醒,江决也想起了此事。那次遥王和纪王打到了御前,烦得他头疼,然而宗室之争,不能找寻常臣子解决,最后他无奈之下甩给了偶然进门的江源。本以为是权宜之计,左不过让皇叔们不要再盯着他,不想江源解决得非常漂亮。

后来遥王和纪王都分别跟他提过,说谢王妃居功至伟。“既然叔母都如此说了,那此事就交由你。"江决道,“王妃务必严加调查,还清真相。”

“是,臣妇领旨。“谢蕴道。

江决的目光,又仿佛不经意般,自凌之妍身上滑过。她微垂着头,只能依稀窥见眼角仍有微红。“母后,前朝尚有要事,朕晚些再来。“江决回身,对史太后道。谢蕴向江决讨要了几个未央宫中的女官和宫女协助。江决又稍后派了青龙卫的人守在外面镇场子,殿中诸人虽有不耐,但无人敢说,只得等着谢蕴调查。谢蕴先去了凌之妍的小院,又问询了在附近居住或办差的宫女们,很快盯住了一条线索。

塞草人的宫女被押进大殿时,史太后等人均是惊异,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忽略了立在最后面色苍白的某个人。被押来的宫女常在太后身边服侍,并非无名小卒。她一上殿来,便奋力辩白,直到谢蕴将人证物证统统呈上,她才无力地跌坐了下来。

锦乐郡主坐在一旁,瞥了眼门口苍白着脸的御史中丞夫人,绞紧了手中的丝帕。

谢蕴的动作快得出乎她意料,也怪那女人手段粗糙,幸好她从头到尾没有沾染那个草人和放置草人的宫女。

“太后,奴婢是冤枉的!那草人虽然是奴婢扎的,但奴婢哪里有本事知道圣上的生辰,况且奴婢是个睁眼瞎,根本不认字啊!"宫女哭诉道,“是中丞夫人,那纸条是中丞夫人给奴婢的,奴婢的家小被他们捏在手里,奴婢不得不这么做啊,求太后开恩,饶奴婢一命。”

宫女边哭边用力磕着头,她的声音很响亮,即使混合着哭腔,也足以让殿上众人都听清。

“捉住她!”

御史中丞夫人眼见情形不对,立刻要往外跑,谢蕴的反应更快,很快有青龙卫冲了上来,将她制住。

“不是我,不是我,她信口雌黄!"中丞夫人大喊,“是……“好啊,原来是你!"锦乐郡主睁大了描画艳丽的眉眼,指着中丞夫人厉声道,“你竞然敢公然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还企图嫁祸,本郡主差点被你害惨了!青龙卫,还不将她押去紫宸殿,请圣上发落!”“且慢。”

谢蕴冷声道。

青龙卫事先得了命令,也都没有动。

谢蕴清冷的凤眸扫过锦乐郡主:“人证物证俱在,中丞夫人是逃不过了,但郡主何必这样着急?既然已经抓到了人,郡主自然是清白的,清白之身,为何心虚?″

“谢蕴,连你也想袒护凌氏,冤死本郡主吗?"锦乐郡主退后了两步,大声道,“既然抓到了人犯,就该即刻禀报,你盯着本郡主做什么?”“锦乐郡主似乎很紧张?那丝帕都要被你搅碎了。“谢蕴道,又缓缓走近几步,勾唇浅笑,“方才我可什么也没说,是郡主先冲上来骂了中丞夫人的,郡主扣下的罪名,谢蕴可不敢承受。”

“哼。”

锦乐郡主将丝帕全部攥进了手里,勉强镇定下来:“谢蕴,圣上都说了要查清真相。你想做什么?给本郡主扣一个莫须有的帽子吗?”

“中丞夫人,"谢蕴回身,在狼狈跌坐的中丞夫人身边蹲下,“您有什么要说的吗?此事可是您一人所为?夫人须知,主谋者与合谋者,他日量刑之时可是天差地别的,若有人指使了夫人,还请言明。”“中丞夫人。"锦乐也开口道,“您可想清楚了,胡乱攀咬的罪名也不小,若没有证据,话可不能乱说。”

脸色青白的中丞夫人怔住。

片刻后,她死死盯住了锦乐。

她没有证据!

锦乐指使之时,是寻了借口将她请到家中的,当时在场的只有锦乐郡主的心腹,那些人如何会为她作证?

那个宫女虽然是锦乐郡主指名的,可她从未出面。从绑票她的家人威胁起,一应事宜都是她中丞府所为,锦乐郡主根本没有沾染分毫!

“你。”

中丞夫人狼狈地坐在地上,诰命朝服的前襟都歪斜了,她愤怒地剜着锦乐郡主:

“你一早就算计好了!让我当你的马前卒,自己不沾分毫,高枕无忧!”“中丞夫人也要污蔑我么?"锦乐郡主瞧出了对方色厉内荏,也渐渐不再害怕,她提起裙摆,款步走至中丞夫人身边,“本郡主从头到尾都未曾参与过巫蛊之事,你可不能平白无故得,将这么大的罪名扣在本郡主的头上。”言罢,她回身一礼,对太后道:

“太后,实事已经分明,臣女此身也可清白了。”“太后,”一直静观的凌之妍起了身,向史太后一礼,“还有一件事尚未分明。”

锦乐郡主狠狠剜她一眼,又想说什么,但是史太后的声音已然响起:“哦?珍馐使说说,还有何事尚未分明?”

凌之妍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向遥王妃遥遥施礼道:“敢问王妃,您丢失的耳坠子,可寻回了?”耳坠子?

闹了这么大一出,殿上之人早就忘记这茬了。凌氏为何在这时候提起?

不少人的目光又投向了一样茫然的遥王妃,然而她们还没转过弯来,又听谢蕴清冷的声音陡然抬高:“吴宫令,摁住锦乐!”吴宫令的站位离锦乐郡主很近,立刻反应过来,拦住了锦乐郡主的动作。谢蕴也即刻赶到,扭过锦乐郡主伸向一名宫女的手。“阿!”

锦乐郡主大呼,手已经被谢蕴利落地扭至身后。一道晶莹落下。

“我的耳坠子?“遥王妃眼尖,连忙上前,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事物,“我的耳坠子竞然是被你偷走的?”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锦乐郡主。

本想问你是不是穷疯了,但脑子一转,忽然又想起了方才一连串事情的开端,似乎有些明了了。

“锦乐郡主,草人您是没有碰,"谢蕴仍然扭着她,毫不费力的样子,“但当初长信殿为何开展搜查?均是因为遥王妃掉了个耳坠子,而这个耳坠子,如今在您身上,您想如何辩白此事?谢蕴想,您的郡主府家大业大,总不能贪图遥王妃一只落单的耳坠子吧?”

“对哦,早些时候,还是锦乐郡主替遥王妃求的恩典,这才有了后来的搜杳!”

“我还说奇怪呢,锦乐郡主与遥王妃一贯没什么交集,怎的忽然替她说话?”

命妇们听了谢蕴的解释,也纷纷想起了长信殿中早已被人遗忘的前事。锦乐郡主又挣了几下,没有挣动。

用了好几种胭脂勾画的艳丽眉眼,狠狠瞪向了正欣喜于失而复得的遥王妃。她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忘了将这只耳坠子事先处理掉!“郡主倒也莫怪自己。”

谢蕴将她放开,拍了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道:“这毕竟是在宫里,除了亲王妃,你我均不能带贴身女使,您偷走耳坠子已是不易,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您恐怕也寻不到机会,将那耳坠子嫁祝给旁人。”

“太后,“谢蕴整了衣襟,向史太后施礼道,“此事终于分明了,臣妇这就带她们去向圣上回禀。”

史太后也已站了起来。

她未回答谢蕴的话,而是冷冷睨着跌坐在地的锦乐,因老迈而半阖的眼中,闪现少许晶莹。

她走下宝座,一步步迈下台阶。

“太后,太后,臣女真的是冤枉的,太后。"锦乐郡主仿佛找到了一线生机,迫不及待地跪行上前,捉住了史太后的衣摆,“太后,臣女是在您膝下长大的,当日跟先太子姐弟俩,在您宫中嬉戏,您忘了吗?太后,我也是您的女儿啊,您……

啪!

史太后眼中的晶莹又漫上些许。

锦乐的脸被扇得侧了过去,愣在那儿。

“你当老身,真的看不出来吗?”

史太后沉沉叹道,老迈劲瘦的手颤颤地握紧,眼中染满了疼惜与愧悔:“都怪老身,自幼便纵着你,没有把你教好。“你贪图财色,沉溺享乐,这些老身都能容你,但你竞然指使人在老身的宫里,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如今证据确凿,老身也不得不放下最后一丝侥幸了。“太后,太后,您也不要臣女了吗?太后!"锦乐郡主泪流满面,死死攀扯着史太后的衣摆,“太后,臣女也是您的孩子,太后……“谢王妃。”

史太后闭了眼,一滴浊泪滑过老迈的脸颊:“把她带走吧,该如何处置,请圣上定夺。”锦乐郡主和御史中丞的夫人很快被谢蕴及青龙卫押到了紫宸殿中,之后江决又命人彻查了御史中丞夫人胁迫宫女的细节。凌之妍的冤屈总算洗清,不过吴宫令很快传话于她,让她近日都不必再去太后跟前,给她放了无限期的长假。

“娘子,疼吗?”

黄昏时分,天色渐暗,热闹了大半日的长信殿也终于安静下来。祈夏给凌之妍按揉着手掌。近日有她的照顾,凌之妍手上的情况越来越好,已经能提笔写上许多字,也能用筷子吃饭了。她左手把玩着江洄送的红宝石雀鸟步摇,串珠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荡起圈来。

这些日子在长信殿中奉茶,她一直记着当日史太后提点过她的话,那些命妇们往来闲聊的内容,她都着意听了。那些话乍听之下只是家长里短,实际上却暗含了朝中局势。

江决的身份其实有些特殊。

他原是赵太妃的养子,在登基前过继到了史太后的名下。他登基之初,赵太妃的处境也许有过些许尴尬,但改元后江漓顺利封王,说明这点尴尬早已化解。

是怎么化解的呢?

凌之妍捏着步摇的簪身,轻轻打圈,看着那串珠越转越快。江洄曾提及,除夕之事时,赵公曾鼎力相助,而在谢徨一事上,他的舅父赵博当朝为江决化解了尴尬,更在之前就已经送了赵婕妤入宫。如今赵公退居二线,赵家实际的掌权人换成了赵博。

说起来,那赵婕妤原本还是赵家给江洄准备的。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黄昏的暖光映在她手中的红宝石步摇上,她有些微走神。大致厘清了赵家目前的情况后,她又琢磨起太后来。太后如今不想见她,估计是因为锦乐郡主。然此前种种,她虽未明说,提携之意却很明显。太后此举,实是助长了她,可太后为何要帮她呢?凌之妍思来想去,她身上实在没什么值得史太后费心思的地方,多半是因为江洄,然而太后与南门史的恩怨已了,想动其他人的话,直接找江决不是更快总不能是……

凌之妍顿住,可若真是如此,她怎样都是太后,何故要多此一举?凌之妍停手,荡着圈的串珠不再受力,逐渐停下。朝堂后宫,诸事凶险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