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078呼应
溪水潺潺。
随着纪王的话音落下,遥王和江源的目光也落在了江洄身上。“纪皇叔,您问他做什么?"江源道,“您可别忘了,当日小世孙之事,还是我娘子替您二位查清真相的呢。”
江源摸摸肚皮,拖长了声调。
“堂侄莫急。"纪王笑,仍看着江洄,“孤的人在调查时发现,除了纪王府,还有人在暗中调查此事。起先,孤以为是遥王,但此人藏得极深,行事老练、进退得宜,不是遥王府能做到的。”
“喂喂喂,"遥王闻言不满道,“我遥王府怎就做不到了?!”“那遥王可查到幕后之人了?"纪王道。
遥王噎住,他遥王府深受其害,自然也派人去查了,只可惜无功而返。“三殿下,你以为呢?"纪王宽袍及地,前行时袍摆拖曳过枯枝遍布的林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江源和遥王都没有再说话。
纪王的意图非常明显一一此事与江洄有关。江洄站在树影交错之地,脸上光影明灭,辨不清神色。纪王停下脚步,与江洄只隔了三步的距离,他凝眸,压低了嗓音道:“我纪王府的好手不说万里无一,也是身经百战,却不知竞会被人玩弄于鼓掌。三殿下与我纪王府无仇无怨,何故插手此事?”
“顺手而为,皇叔不也因此顺利破案了?"江洄道。“你承认了?“纪王道。
“看来皇叔只是猜测。“江洄淡笑,“侄儿还困惑呢,皇叔究竟是如何看破的。”
“哼。“纪王冷哼。
此事确系推断,并无实证。但他纪王府的人不是吃干饭的,放眼朝堂,能在他之前破获小世孙案,并能不着痕迹引导的没有几家。今日的试探,并不算无的放矢。
“皇叔设局见我等,应当也不只是为了试探吧?“江洄道,瞥了眼已经备好已久的酒席,“侄儿还有其他事情要忙,不能久留,皇叔想要什么,不如直说。”纪王沉眸凝视江洄良久,摆正身姿,对三人拱手道:“诸位皆是宗室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今我纪王府的世孙惨遭谢徨毒手,老夫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然而圣上偏私尤甚,老夫实在担心此事又会被轻轻放下,故而希望三位能在朝堂上助老夫一臂之力。”纪王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狠厉:
“助老夫,诛杀谢贼。”
“这个好说,纪堂兄不必这样客气,谢得此事也危害到了我遥王府,你我同为宗室,这点忙定然要帮。"遥王道,又看向江源和江洄,“你二人怎么说?”“我……我没两位皇叔的话管用,但也会尽力在朝堂上说话的。“江源忍着不去瞄江洄,点头道。
遥王很满意,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江洄身上。江源有些担心。
谢蕴跟他分析过现在的局势,江洄如果想成事,最好继续蛰伏,一切等拿到先帝遗旨再说。但如果他帮助纪王的话,就蛰伏不了了。又不能不帮,毕竞宗室现在对他不错,不能无端放弃。江源担心的事,江洄自然也都明白。他略思索片刻道:“纪皇叔之事,侄儿若能帮上忙,自当尽力,只是不知皇叔打算何时上奏?”“若不出意外,两日后便是大朝,届时上奏。"纪王道。“好。“江洄颔首,“不过现在圣上盯我盯得紧,恐不能亲自在朝堂上帮纪皇叔说话,但请皇叔放心,您上奏当日,朝堂上自会有人呼应,助皇叔成事。”“呼应,谁?"纪王蹙眉。
“皇叔到时就知道了。“江洄笑。
啪。
凌之妍推杆入洞,又赢一局。
猎场旁边绿茵茵的草坪上,捶丸已经开了五六局。除了谢蕴以外,凌之妍未逢敌手,有些无聊。
江源早在两局球前就从猎场偷溜了回来,他一脸坦然地空着手,不知道拉着谢蕴去了哪儿。
除他以外,年轻的男丁们都还在猎场,包括江洄。凌之妍百无聊赖地来到帐下,女眷们围坐在一起闲聊,她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专心喝酒吃果子。
可惜好景不长,眼尖的遥王妃发现了她。
“去,请三皇子妃到我身边来坐。"遥王妃吩咐左右道。凌之妍连忙推辞,但抵不过遥王妃的坚持,还是坐去了中间的位置上。她正在吃的果子也被侍女们全都端了过来,还给她添了许多更别致的。遥王妃这里的炭火更旺,果子的种类也更多,倒也不错。凌之妍依旧不怎么说话,专心品尝各色糕点。遇到好吃的就让祈夏记下来,回头叫家里的厨子做。
遥王妃跟其他命妇、宗女们聊着天,不时注意凌之妍。她倒也不是不理人,只是人家跟她说什么,她都能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往最无聊的方向引,用最快的速度把天聊死,然后继续品尝糕点,甚至跟侍女小声讨论起了每样糕点的配方。
可真行。遥王妃眼角抽搐。
凌之妍秉持着少说多吃的原则,还算安稳,直到对面几个郡主和县主们聊起了他们的三堂兄一一江洄。
江洄自先帝朝起就经手过很多大案,难免要杀人判刑。他平时在这些女眷们面前也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态度,所以许多人都怕他。那几个郡主和县主们聊了几句,便好奇地问凌之妍是如何跟他们可怕的堂兄相处的。
凌之妍暗自皱眉,解释道:“他只是不爱说话,其实性子很好的。”“堂嫂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那提问的郡主笑着揶揄道,“咱们都是自小就认识三堂兄的,他岂是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如三九寒天,大约是因为沾染过人命吧。”
“那些都是先帝和圣上交代的差事。“凌之妍道,“他负责断案而已。”“可他断案也确实狠,右谷郡这回,当地的五个家族男丁几乎被杀空了。”“当年驸马府的案子也是,杀人杀得血都淹没了脚后跟。”“是呢,我从那次开始就不敢跟三堂兄说话了。“某位县主道。凌之妍眉头皱得更紧,冷下了脸来。
“堂嫂,你每日跟三堂兄在一处,真的不怕吗?他会不会跟你动手?听说他连女儿家都揍的。“那宗女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露出些关切来,似乎真的在担心凌之妍。
“当然不会,"凌之妍道,“不管是谁,江洄绝不会无缘无故动手的。”“真的吗?"几人犹疑道。
“当然!"凌之妍道,“你们说的那些案子,也都是按律判刑,杀的人多是因为那几个家族欺压百姓,霸占良田,肆意践踏大烨的律法,江洄这么做是明正典刑!哪里可怕了,我们该感谢有他这样的人在,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在,坏人才会得到惩戒,我们生活的环境才会更加安全。”女孩们皆是一愣。
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江洄。
“天下的案件这么多,每天各个地方官署、京城的刑部、大理寺,都要过手多少案子?一年下来杀的人少吗?如果按你们的说法,这些地方的官员也很可怕?”
凌之妍继续道:
“又比如西北军,几个月前他们大败贺兰氏,抢回我大烨的失地,在这场战役里,西北傅家军歼敌过万,战场上尸山血海,他们可怕吗?没有他们守卫疆土,斩杀敌人于阵前,死的恐怕就是我们了。”“那位傅小将军,其实也不太好接近。"某个县主低声嘟囔道。“好不好接近,总要接触过才知道。“凌之妍道,“你们这样一杆子把人打死,你们三堂兄也太冤了。”
女孩们面面相觑。
其中几个似乎想说话,但又忽然噤声,目光越过凌之妍,直落到了她的身后。
遥王妃和几个年长的长辈一直没说话,她们也早就看了过去。凌之妍回头。
不过几步之遥,浅色劲装的人站在原地,四目交迭不过一瞬,他的眼尾有些红,人前冷淡疏离的桃花眼中漫出柔软的水光。江洄敛眸,很快错开了视线。
他在这里已经站了一会儿,从凌之妍第一次开口的时候起……他暗暗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上前,含笑道:“今日运气不错,就回来得早了些。皇婶恕罪,可否容我带内子先走?”江洄跟遥王妃寒暄了几句,说有东西要给凌之妍,很快带着她离开。他们穿过旷阔的草坪,来到猎场林边。
长歌也在,还牵着两匹马,其中一匹通体雪白,非常抢眼。不过江洄看也没看,拉着凌之妍直接走进了树林。
“刚才那些话…你真是这样想的?“江洄道。他语气有些急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凌之妍,仿佛要确认什么。“对呀。"凌之妍道,有些疑惑,“我说错了?”“没有。”江洄道。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做的事情,但也清楚旁人的态度。有人因此感谢他,也有人因此憎恶他,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实现着自己的设想。
可是…
他其实从未奢望过,凌之妍能理解。
他尽量不让她看见自己杀伐的那一面。小心心地将某些尖锐的部分掩藏,只留下那个温柔的江洄给她。
可是,原来她都懂。
不仅懂,她更有自己的见解。
停顿良久后,他才低哑道:“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你,没想到,仍是低估了你。”
“那你可还有不少功课要做。“凌之妍玩笑道,“刚才那匹马好漂亮,你说你要给我东西,是什么?”
江洄的目光闪烁了一瞬,有些眷恋地摸摸凌之妍的发鬓:“就是它。”江洄话音刚落,凌之妍已经跑出去了。
江洄踱步走出林子,就见凌之妍兴奋地打量着白马,不由也被她的兴奋感染:“原本是想过阵子教你骑马的,不想你其实会,所以就提早让他们送来了。你会骑的是吗?”
“自然。"凌之妍道,“我还会打马球呢!"这也是她前世学的。江洄颔首,也牵了自己的马,对凌之妍道:“去跑两圈?”“没问题。"凌之妍接过缰绳,先撸了撸马头和脖子,熟悉后翻身上马。她许久不骑,稍微有些生疏,先是走了几圈。江洄给她挑的马脾气温顺,配合度很高,很快便小跑起来。江洄也策马追上。
两人跑了一阵子,江洄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套适合凌之妍的男装。按规矩女眷不许参与狩猎,但凌之妍换上后,悄悄跟江洄混入了猎场。一直玩到傍晚,两人才回到营帐附近。
凌之妍跟江洄讲着下午捶丸的趣事,重点吹嘘了自己的技术一-连谢蕴都以一杆之差输给她了。
江洄在旁听着。
夕阳余晖映红了女子的脸。她的额头上,脖颈上,出了层细密的汗。她说话的声音比往日高一些,字字句句如跃动的音符,昭示着当下极尽的欢愉。江洄眷恋地欣赏着,牵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江洄,这里晚上能看星星吗?"凌之妍手在他眼前晃晃,问道。江洄收回目光:“想看星星?”
凌之妍点头,她特别想!
“行。"江洄道,“我带你去个观星的好地方。”傍晚以后,猎场这边就陆续散了,江洄和凌之妍也趁夜色,共骑离开。不过他们没有往即将关闭的城门去,而是自后山小路,上了绎山的道观。绎山的最上层,是绎山道人的居所。
这里规矩森严,闲杂人等不得擅闯。江洄却无视了所有规矩,绕开守山的道童,抱着凌之妍跳上了绎山道人的屋顶。“道长要是知道,会不会生气?"凌之妍有点心虚地瞄着脚下的瓦片,她可还想去泽熙堂上课的。
“不怕,他不会怪你的。"江洄道,“咱们小声点,别吵醒他老人家睡觉就成。”
凌之妍半信半疑,放低了声音。
江洄没证她,这里的视野极好,周围没有火光。临近子夜时,月亮落下,点点星光出现在深沉的夜幕之上。
随着夜色深入,闪烁的光点越聚越多。
星河盛大,肆意泼洒,贯穿了夜空。凌之妍靠在江洄怀里,万千恒星的时光汇聚在此刻,与她前世曾目睹的一样绚烂。晚风颇有些凉,凌之妍又往江洄怀里钻了点,但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冷?“江洄问。
“嗯。“凌之妍道,星星很好看,但现在这个时节,露天席地真的不是什么好主意。
“走,我们去屋里睡。"江洄道。
“诶?可那不是道长的房间?"凌之妍道。“隔壁是空着的。"江洄道。
“可是这里闲杂人等是不能上来的啊,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凌之妍道,“上回有个纨绔要闯山,被道长身边的道童狠狠教训了一顿呢!”她知道江洄的功夫好,但这也……
“没事的。“江洄眨眨眼道,“他们打不过我。”果然……
天气实在很冷,既然江洄笃定,那凌之妍也不再逞强了,跟着他翻窗进到隔壁屋里。这间屋子不像有人住,但打扫得十分干净,被褥也像洗过的。江洄本事极大,不知从哪里变出了火盆木炭,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今天玩闹了大半天,凌之妍早就累了。
刚躺下的时候还有些许顾虑,但睡意很快霸占了她的全部,凌之妍裹住被子,翻身滚到了床的里侧,呼吸渐趋平稳。江洄又将火盆弄得更旺了些,而后坐到床上。他一下下轻抚着凌之妍的鬓发。
夜色深邃。微弱的虫鸣自外面传来,高高低低汇成一片。片刻后,男人的唇轻颤着落下,印在鬓间。
两日后,宣政殿大朝。
宗室与朝臣们分列两旁,依次进入殿中。
江决身着帝王衮服,玄袍赤舄,在群臣的朝拜声中登上御坐,他环视众人,尤其检视了宗室子弟们站立的地方一-江洄仍然没有来。自从他俩定约以来,朝堂上果真再也看不见江洄的身影。苏家替他扛下了纪王等人的炮火,他稳坐高台,居中调停,总算是过了几天轻松日子。“圣上,臣有事启奏。”
纪王亲自出列,手持笏板道。
“纪皇叔,宗室旧制一事,朕以为尚有商榷之地,何不再等几日,容户部、礼部、宗正寺等再商讨一二?“江决道。“圣上所言极是,然臣今日所奏,并非与旧制相关,而是臣家中一桩惊天骇世的冤案!"纪王道。
他虽已年老,但声音仍然洪亮。
江决眼皮一跳。
纪王并未停下,他高举起笏板,朗声道:
“启禀圣上,臣请传证人、证物,臣要状告谢家少家主、原当朝大司徒谢徨,买通我纪王府的下人,谋害世孙,并意图挑唆我与遥王的关系。”砰!
“纪王,你休要胡说!”
江决手掌重重地砸在御案上,案上堆叠的奏章都被惊得抖了抖。“臣没有胡说,证人与证物就在殿外,请圣上恩准他们入殿!"纪王道。殿上的文武众臣,神情各异。
有人低眉敛目,事不关己。也有人迅速地瞥着同僚们。谢志昌已经大好,江决给了他新的官职,品阶不高,但到底可以上朝。纪王的话,如一击重锤砸下。
纪王世孙?
他心中剧震。
须臾间,他便压下了满心震惊,走至殿中,高声道:“圣上,我谢氏与纪王府、遥王府从无积怨,怎可能下手谋害世孙,挑唆他两家的关系?此事实在荒谬至极,只怕是纪王殿下为了复旧制而编出来的故事,请圣上不要相信。”
“谢侍郎,何必这样着急?纪王殿下不是说了么,人证物证俱在,且让他将人和东西都叫进来,反正大理寺和刑部都在此处,咱们验验即知。"苏琅道。他一身五品官服,品阶不高,但他一说话,殿上便有不少人纷纷附和。“这又关苏侍郎什么事了?"谢志昌道,“你不看好你的鸿胪寺,搅合这些干什么?”
“在下可还是黄门侍郎,乃有协助圣上处理朝事之责。“苏琅眉眼含笑,“再者说了,但凡是谢徨做过的事,苏某都很感兴趣。”苏琅着重咬了兴趣二字,念得意味深长。
谢志昌眼角抽搐,暗骂一声,对御坐上道:“臣以为,此事不如交由刑部,以免浪费圣上的时间。”
“刑部中,大多是谢侍郎的旧部吧?"前排的袁楠出列,含笑道,“谢侍郎前些日子就差点把差事办砸,此事交到刑部恐怕不妥。圣上,世孙之死乃是重案、要案,我大理寺当仁不让。”
江决默默听着几人争执,谢志昌和袁楠又对峙了几句,互不相让。自从他把凌之妍那件事交给谢志昌,袁楠就很不满意,已经多次在朝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