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里睁圆了眼睛地盯着她。
他看起来是醒了过来,但好像没怎么明白自己为什么醒了,于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这种视线让安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脸上没有什么脏东西,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待会要说的话,指了指椅子,说:“坐过来。”对方这次像是完全清醒了,他反应倒是很快,从按摩椅上爬了起来,坐在了书桌旁的椅子上。
很好,安塔想。
这样安静的环境,很适合谈一谈心。
客厅里只有一把椅子,安塔原先站着,德米特里就仰着脖子看她。
安塔觉得不太合适,就坐在了那个按摩椅上。在这个寒冷的房间里,啊椅子上还是热乎乎的。安塔悄悄看过去。
其实他抿着唇,坐在桌旁一言不发的时候,哦他现在带着询问的眼光看过来的时候,那种藏在习惯里的不经意的威压感,确实有一种军部大佬的感觉。好明显啊。
她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一定是他太善于伪装。这个人的心机如此深沉。
而现在这个心机深沉的大佬睡得头发乱蓬蓬的,有些谨慎地盯着她。安塔说:"咱们来聊聊天吧。"对方说:"……好。"安塔开了一罐过期六年的啤酒。她找了一个杯子,自己倒了一点,把剩下的啤酒给了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想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因为那本书。现在那本害他睡着的罪魁祸首已经被从他手边拿走,放回了柜子上。
他有些揣测地看了一眼安塔的表情,觉得她不像是心情不好来找茬的样子。她像是有事情要问他。他接过那半罐啤酒:"聊什么?"“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德米特里回忆道:“我开车过边境,车翻了。他们躲在下面的沟里。”德米特里总结道:“去他们的。一群疯子。”
安塔做好了听一个又长又曲折的忧伤故事的准备,并且提前在自己贫瘠的语言库里找了几个适合用来安慰的词句。“然后呢?”
“然后我被他们抓了。”德米特里总结道。
安塔发现他所说的过去和她想聊的过去不是同一个过去。安塔准备的安慰似乎不太派得上用场了。她意识到,自己根本套不出他的话。
于是她说:“跟我讲讲你的事,”她想了想强调说,“在联邦军部的事。”对方抿住了唇。“说你能说的。”安塔说。
"从哪开始说?”德米特里说,“这个说来有点长。"“从头。”安塔说。
德米特里出生在联邦边缘地带的一个小国家——在地图上就像一个指甲盖一样小。和一出生就在联邦的安塔不同,联邦扩张到他那里的时候,德米特里已经七岁了。
他那个犯罪者Alpha父亲被联邦的军队送上了人民审判庭,而他作为未成年的家暴受害者,获得救助,被带到联邦首府进行社会化抚养。社会化抚养是联邦建立之初就提出的一项新制。为了避免抚养和教育子女给生育者带来的压迫,孩子出生以后可以由家长决定是否送交社会化抚养。联邦的社会化抚养很完善,孩子们会在那里成长到度过自己的整个一次分化期,并且迎来成年。这一点德米特里很感激联邦。如果不是联邦把他从那个地方带走,他可能被那个Alpha打死在家里,要么就是十三四岁因为打架斗殴死在那个小镇不知哪个街头。
联邦的动乱是从那一场由爆炸引发的感染开始的。
在联邦,由于帝国的制裁,联邦所有能源进口的方式被全部扼死。没有能源,就没有电力。但是人们不能没有电。没有电,就没有工业大生产,没有工业大生产,就没有富足的生活。
但联邦不会坐以待毙,没有能源交给他们,他们就自己挖,联邦的地球物理学家们带着学生们带着干粮风餐露宿,四处深矿,终于在极北地区的水川里,发现了一种蓝色的可燃冰。可燃水燃烧后故发大
量的能量——可以用来发电。可燃冰的储量还没有测定,但目前看来储量巨大。
联邦沸腾了。他们迅速制定了可燃冰开采计划,计划在一年内要开采150万立方的可燃冰,在两年以内,要让全联邦人民都能够用上两分钱一度的电。
对于现在一勒一度的、还时有时停的电来说,“两分度的电”是个巨大的诱感。在路上,在车站,在中学里,到处可以看到人们书写的激动人心的标语。能源专业成为那几年里高校报考的热门,人们
全都拖家带口地前往那个遍地北极熊的小镇。
但是一度电两分钱的时代没有来临,先来的却是那场海底可燃冰矿的大爆炸。
那场大爆炸的死亡人数至今没人知道。据说联邦政府掩盖了死亡人数。但真正的灾难降临在大爆炸的幸存者之间—可燃冰矿爆炸导致的冰川内的远古病毒复苏了。
感染者最先在幸存者之间爆发,而后迅速通过医院系统蔓延到整个联邦,无数个城市爆发了大规模感染。
联邦数个城市陷入动乱状态——在全国陷入不明原因的致死病菌感染后,很难有人再去理智地思考问题。
很多人的心都慌了。
无数银行出现大规模挤兑,而国有银行的挤兑现象又让人们产生更大的恐慌。大规模的感染导致了医院瘫痪、工厂雍痰、学校…学校还没有雍痪,但是没有几个学生还愿忘去学校上学,学校里只剩老师
了。
大家从银行取了钱,从黑市兑换了黄金和烟草、变卖了家产,全部拖家带口地离开联邦。
德米特里当时的主业是在边境线上开出租汽车。
当然,他也做一些副业,比如帮助人们从一些渠道弄到钱,卖给他们黄金和烟草,购买他们的家产,再开出租汽车把他们送出联邦。就在他开出租开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他被一个乘客给抓了。审讯室里,戴上大盖帽的乘客笑眯眯地问他:“你自己选,枪毙还是当兵?”
德米特里就当了兵。
最先是在西南战区第三军团机步五连服役——那个冒充交警抓他的中校就是那个连的连长。他们连的主要工作就是杀感染者和救援城市里被围困的活人。他在城市的救援行动中多次立功,被特种大队的列文上校盯上,撬墙角挖走了。
为了阻止联邦国民外逃进入本国引发感染,所有国家一致对联邦封锁国境,陆上邻国全部列兵联邦边境。很不幸,联邦很大,光陆上邻国就有五十多个。
也不知道是谁开了第一枪,一场世界大战爆发了。联邦的所有警力和兵力都花在对内控制感染的蔓延,现在再分出兵力去进行对外的战斗,一时间左支右绌。联邦最后死于那场对内的轰炸,或者世界其他国家将其称之为大屠杀。
那是一场将联邦拖入泥沼的漫长的战斗,全世界都在要求联邦给出一个交代,关于他们违规开采资源造成的全人类的恶果。
联已经给不出交代。所有核心城市是感染爆发的重点,根据测算,整个首都城内部的感染者数量已经达到了80%—那就是上千万的感染者。封锁高速、灯炸段铁路、拉防护网已经不能阻止上千万的感染者。
那天晚上,首都中心区人民举行了一次全民公投。
第二天黎明,一场轰炸开始了。
联邦这个超级军事大国,用它最后的军火库存,倾泻了在自己的国土上。然后,联邦倾覆了,末世开始了。联邦覆灭了。像一面镜子摔在地上,碎裂成了无数碎块。
联邦用惨烈的牺牲将感染控制在了自己的国境线内。但感染依然蔓延了。
世界各国用尽了各种防护方式,最终也没有能够抵挡层出不穷的感染者的侵袭。很快,一个个国家组织相继覆灭,全世界都进入了无政府状态,陷入了联邦最开始的混乱。德米特里回到了他的家乡,出身的那个家乡,现在那里又是一个自由的城邦了。他在那里买了个带花园还有无边泳池的院子,打算在那里养老。
列文中将找到了那里。列文中将说联邦没了,但是成立了新政府,问他要不要接着干。
于是他从那里带了一批人出来,跟着列文中将上了东南前线。
特种部队的作战内容和常规部队有很大区别,将级军官也会上一线。
新政府依然继承了联邦的军事任务——对外世界大战,对内抗击丧尸病毒的感染者。德米特里那天的任务是带队进入感染区完全沦陷的城市,为后续的核打击实现精准制导。可是他到那里才知道,那座总人口一百多万人的城市里还有将近一半的人口还是活着的。他回到家之后被逮捕,并且得知了自己的罪名。
人们的愤怒淹没了他。
他成为了联邦的罪人,和世界最臭名昭著的反人类军官。联邦自我牺牲式的战斗也从这一战起从悲壮变成了耻辱。他看到列文中将在电视直播中下跪道歉,也没能将他救出来。他在进行了三天的游街示众后,被新政府送上军事法庭。三天后,新政府宣布成为帝国附属国,德米特里和他的部队,以及这一场屠杀,就是新政府献给帝国的投名状。“你发出投弹命令了吗?”安塔问。
“没有。”德米特里说,“这不重要。他们已经都死了。”
德米特里没什么难过的表情。他的表情很平静。
安塔准备的所有安慰的词也没有派上用场。
于是安塔小心翼翼地按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说:“不是你的错。”
对方倒像是反应更大,但他把自己控制在原地没有抽出自己的手,然后说:“谢谢。”
安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的心中怦怦直跳,更大的疑问笼罩了她。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他和她之间,一定有一个人的记忆出现了巨大的偏差。她从包里拿出德米特里的那袋档案。
"我看到了你的档案。"
她把档案递给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用两手接过,然后抓着那叠A4纸,随手翻了翻。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你。请你诚实回答我。"
安塔帮他翻回第一页,指向第一页她最关心的问题——3165年的那些记录。
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了另一个奇怪的事。她的手指停留在了更上一行,人物信息栏中的学历那一行。“你的学历是小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