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1 / 1)

双鸾错 杯雪里 5079 字 1个月前

第31章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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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见珀沿亭桥走过来,朗声道:“七弟刚从边关回来,还未恭贺四哥新婚。”兄弟相对,高见琮唇抿成线,眉梢凝着霜露。在座公卿不错眼地看着这两兄弟,想寻找出兄弟阅墙的证据,高见瑜却笑了笑,主动解释:“七弟有所不知,父皇令我在婚宴上举办傩礼,可在你进门的前一刻,这驱除邪祟的大火迟迟点不着,府中正在搜查,王大小姐还要离席而去,为兄这才……

“那又如何?"高见琮微微挑眉。

他身形颀长,披着几十斤的重甲,如一尊铜墙壁立王濯身前,冷眼四望。在那样蓄满杀意的鹰视狼顾之下,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无敢直婴其锋芒,只能连同阴藏的野心一起,悉数退回暗处。“自是无妨。"高见珀依旧云淡风轻笑着,却挥退了王府卫队,“王小姐请便。王濯自他身后探出半张脸:“殿下回来了?”渠中月影滟滟,高见琮在一尺流霜中窥见她的倒影,雪腮冰骨,嫖姚灵动,像一只西北大山上的貂,让人想用指腹丈量她的温度。他捻着天子剑上朱红的缨结,喉头动了动,滚出一声暗哑的"嗯"。人就在眼前,反而不知要说什么。

观音奴,观音奴……她瞒了他这样久……

实在可恶。

“殿下可有给我带什么东西?"王濯绕到他面前,眉眼弯弯,仿佛装着一泓秋月。

高见琮一愣一一

出征回来,还要带、带什么东西?

摸了摸空空的腰间,他说:“这次出征,我斩获敌首共计四千二百一十七个。”

按照大梁以首级论军功的方式,至少能封个万户侯。他的夫人也能荫封诰命,一过门就是国夫人,享采邑八千户,和国公府的妻子平起平坐。

但是看王濯的神情,显然不甚满意,他想了想说:“我去行囊里看看。”应当还有匈奴人那里抢来的宝刀什么的。

“那殿下快去。”

高见琮看到她很快地眨了眨眼,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神色为之一肃:“好。”

这一点目光交汇在夜色中稍纵即逝,但高见瑜还是察觉到了,他想出言将人留住,王濯立刻说:“七殿下是才到长安的,邪祟与他无关,进出贵府应当无须奏请天听吧?”

高见瑜眼角抽动一下,不好再张口。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很快派黄门郎前来询问,诏令段恭务必要有个结果,高见瑜更加不敢怠慢,令卫队与黄门郎带来的羽林卫一同搜府。久在内宅的夫人们几时经过这种事,一个个吓得钗倒簪斜,王府婢女送上的茶点也顾不得吃,各自将老爷、儿女抱着等消息。“鲤儿!我的鲤儿呢!"忽然有人尖声叫起来。席间中站出来一个美妇人,发髻已散了大半,耳珰与发丝绞在一起,她顾不得去扶摇摇欲坠地发钗,毫无仪态推操着左右,跑到高见瑜面前抓住他的袖子:“王爷,我的鲤儿不见了!”

“桓夫人?“高见琦轻轻抽出手,命婢女将人搀着,“夫人莫急,慢慢说。”桓国舅的夫人唐氏被按坐在椅子上,口中还不断念着:“我的鲤儿!定是被那邪祟带走了!王爷要替我做主啊!这是我和老爷最小的孩子,没有鲤儿我便不活了”

她一边说,一边哭起来,忽然跑到河渠边就要往下跳,几个丫鬟慌忙将她拉住。

那副痴态倒真如被邪祟夺了魂魄一般。

高见珀召来府上太医,先给唐氏诊着脉,太医才到了不过一盏茶时间,便有人回来复命,仍是上次在法门寺见过的执金吾,走到高见瑜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似有难言之隐。

“这……“高见琦面色有些古怪。

原本还暮气沉沉的众人因为他这个字好奇起来,纷纷催促道:“邪祟找到了没有?难道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两个时辰了,将大家都拘在这里,王爷要给诸卿一个说法才是!”王景年也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姑爷不妨直言。”高见琦只好吩咐:“带过来吧。”

一队羽林卫收了刀带人入园,庾家二郎被挟着左右手,一边挣一边喊着“我自己会走”,云湄跟在他身后,羽林卫倒是没敢上手去拖王家小姐,只是行过石灯时,火光照亮了她脸上一道清晰泪痕。云湄看到王濯,急忙要跑到她身边去,被羽林卫用刀一格,只能远远地被带去见高见珀。

王濯朝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在座大多是成了婚的,这两人如此模样被领进来,不用多说,也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庾侯爷直接给二儿子后腰来了一脚。“我还当是什么大事。“高见琦笑道,“不过是儿女间说些小话,算不得什么。″

执金吾说:“若是别的还就罢了,只是下官带人去时,王二小姐正与庾公子在树下埋什么东西,下官将那东西翻出来……他挥手,羽林卫呈上一把白玉制的长命锁。唐氏眼尖,立刻就看清了那东西,指着羽林卫的手说:“那就是鲤儿的东西!是他周岁时我亲手戴上的!”

她一把将东西抢过去,指尖摩挲着锁的刻痕,突然一捻指腹:“血!有血!”

那深红色的黏液粘在她手上,当场干呕起来。“怎么会有血?!”

“是人血吗?小鲤儿不会……

“王家二姑娘许给了桓家六郎,听说她娘不愿意,桓家上门问名那天,王夫人直接将人撵出去了…”

“稚子磔死,正是强梁疏职,恶祟作乱之故!"方相氏向高见瑜与段恭禀道,“臣斗胆问一句,这一年长安城中可还有婴孩短折?”王濯闻声抬眸,恰好与高见珀的目光撞上。夜色迷离,高见琦眼中带了些许玩味,对她遥遥微笑,手指勾着一绺发丝把玩。

那是她的幂篱上斜织的金丝绦。

被他系在了发尾,与鬓边拉下来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1裴太傅沉声道:“我有一重孙,暮春时节随他娘去法门寺敬香,不知所踪,至今还未寻回。”

老人家闭了闭眼,强压下胸中的血腥味:“恐怕已凶多吉少。”“是你!是你害了我的鲤儿!"唐氏抓着云湄的肩,疯狂摇晃起来,“你看不上我家六郎,直说便是,何苦害我儿子性命!”云湄也恼了,照脸啐道:“我呸!现在想起说这话了,纳采时我母亲几番拒你,就是赖着不走!可是知你家六郎的聘雁送不出去,才要死要活地塞进我们家?!"<1

庾夫人在闺中时脾气就不好,嫁了人才收敛些,云湄这性子也随她,守着世家小姐的规矩十数年,别人都骑到头上了,断然没有再委曲求全的道理。唐氏扣着云湄的肩膀,扬手就要打。

庾二郎一把将她的手推下去,护着云湄:“表妹只是将我写的书信烧掉埋了,夫人若不信,自己带人去看一看!”

云湄嘴里还骂个不停:“你儿子就是死了也活该!你想拉我进火坑,嫁给你家六郎,和守着个活死人墓有什么分别?!”崔氏看着眼前这一出闹剧,喃喃道:“疯了,都疯了!”段恭还在等着回宫复命,高见瑜不好做主,看向王景年:“岳父大人…”“这是国公爷的家事,王爷看着处置吧。”王景年作壁上观。

定国公一脉这两个儿子,二房远谪江南,大房若是再出事………他又道:“大傩不容有半点差池,王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顾念姻亲,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论。”

有了王景年背书,高见瑜不再瞻前顾后,他站起来,吩咐卫队立刻前往法门寺:“务必将裴、桓两位小公子找到,我就在此等着,见到尸身便入宫去回父皇。”

枯坐半宿,茶水都换了七次。

眼看着王府中十步一盏的大红喜烛熄灭,洞房吉时已到,前往法门寺的卫队终于迟迟归来。

“找到了吗?"高见瑜平静询问,似乎对结果十拿九稳。领头的正是兰陵王府的卫队长,他最信任的亲卫赵三,那人摇摇头,低声道:“后山七十二座供奉佛骨舍利的神龛都被敲碎了,什么也没找到。"1高见琦脸色一变,电光火石间,转头向王濯看去。他下意识觉得此事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王濯细长两指夹着茶杯,故作不知:“既是找孩子,为何只在后山神龛里找?该将百八十间禅房先一一看过才是。就好…她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一一就好像是早知道孩子的尸骨在那里一样。“是啊!"唐氏附和。

“桓夫人有所不知,裴小公子丢失当日,羽林卫就已在寺庙中全部搜过,只剩后山的神龛未查了。"高见瑜攥了攥并不存在的东西,又问,“桓公子找到了吗?”

当卫队来报,在法门寺没有找到裴家幼子时,他心中已隐约猜到这一局几无胜算了。

但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赵三前脚刚说完没找到,高见琮后脚步入园中。雪时跟在她身后,怀中抱着一个襁褓轻轻晃着,桓鲤儿裹在里面,酣睡正香。

“鲤儿!"唐氏飞扑过去。

“这孩子贪玩,和婢子在门外促织,我出去时正巧看见,就带进来了。”唐氏从雪时怀中抱走孩子,声泪俱下地向高见琮道谢。“孩子找到了,七殿下也平安归来。“王濯看向高见琦,分毫不惧他眼中的阴骘,“王爷,敢问邪祟还在府中吗?”

高见瑜冷笑:“那便要问问方相氏了。”

方相氏抬步作舞,振子掷火入盆,火舌燎上狰狞的纸兽面,光焰大盛。大

兰陵王府这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段恭回宫面圣,一个时辰后,皇帝在宣室前殿召见两位皇子。高见琮很少坐马车入宫,四个人挤在王家专为女郎准备的马车里有些局促,云湄还不停动来动去,绘声绘色向王濯讲述方才的情形。“七殿下找来的时候,我都要吓死了,要不是看雪时跟着他,我和表哥都以为是来捉我们去浸猪笼的!”

“那些人将桓鲤儿打晕,许是以为死了,埋到桂树下,拿了他的长命锁回去复命。”

“真是畜生!桓鲤儿才那么小,他们竞然要杀他!还好被七殿下救了一命!”

“雪时回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个小孩尸骨!”她每说一句话,动作便大一些,高见琮便往左边挪一寸。实在是一一有些不自在。

他虽然住在宫中,素日侍奉也只用内侍,宫娥从不叫近身的,像眼下的距离已是逾矩。

可这马车又委实太小了些。

躲了这个,就避不开那个。

再往那边…就要贴到王濯身上去了。

马车骤然一簸,三个人俱都向右倒去,雪时与云湄直直撞在厢壁上,王濯却撞进了他的颈窝,刹那间冷香与热意俱都席卷而来。1高见琮深吸一口气,呼吸都放轻了。

终于捱到宫门前,马车停驻,高见琮快步跃下。他猛吸了两口腊日的冷风,大寒时节,北风栗烈,总算吹得清醒了些。整理好衣冠,高见琮入殿陛见。

宣室殿内地龙烧得滚烫,炭盆足足摆了六个,即便如此,皇帝还是拥着大氅,煨着炭火,在火齐云母屏风后召见他们兄弟。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然不大好了……

高见珀低头。

这位帝王年轻时也曾雄才大略,意图亲征北地以守国门,自打十年前病了一场,便畏寒不已,年年靠地龙温泉度日。听完段恭的回禀,高准许久不发一言。

直到高见琮入内,才懒洋洋开口:“老七回来了。”“是。"高见琮依制行三跪九大礼,问候圣躬,“父皇的寒疾今年可还复发?儿臣从匈奴人手里新得一物,名曰火壁,置薪火于铜墙内,可如屏风随处挪移,以及数十匹墨狐大氅,明日随回朝的大军一同抵京。”“你有心了,起来说话吧。"皇帝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命段恭赐座。

大傩之事来得突然,因谁而起,是谁所为,都需要好好考量。他问:“你来见朕,可有事禀奏?”

高见琮从袖中拿出奏疏,交由段恭呈递御案,随后垂手道:“祁连山一战,我大梁破敌七万,尽诛南匈奴王庭三百二十九人,只有小王胡燧儿北逃,绵大马一千二百匹,铁器一万四千斤,另有金、银、玉器不计其数,俱已登记造册。”

“这些兵部的奏疏都写了,朕知道。"皇帝找他来可不是为听这个的,“其他呢?″

高见琮说:“全歼南匈奴主力,凉州军上下功不可没,军候李缜居功至伟,儿臣想为其请封,设常职,让李将军及其麾下归入虎贲军,年年享采邑俸禄。”

李缜与王家的关系,早已由内卫俱陈皇帝耳中,高准故意问:“你为这个李将军请功,有没有私心?”

“有。”高见琮不假思索,“按本朝征辟制,以李将军之军功,早该在十年前递补兵部入仕,至今绝不会只屈居军候之位。州郡与世族蛇鼠一窝,令太多忠臣良将致仕回乡,以致大梁无人可用,此积弊该革除了。”“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追封逝者,启用生者,重用能者。”

高准总算露出些发自肺腑的笑意:“朝廷可养不起这些人,钱都从你的俸禄中出!”

他自然是说笑。

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是他乐意看到的。“别的呢?"可他还想听点别的。

他想从高见琮口中,听一听对今日大傩的看法。高见琮想了想,又道:“婚约已定,还请父皇早日赐婚。"1“你这脑袋里便只剩下这些事了!"皇帝用奏疏敲打桌案,佯作不悦,“朕许你休沐半年,天天享闺房之乐如何?"<1许是殿内太暖和,说完这句话,高见琮半边脸竟然烧红起来,半垂下眼,没有拒绝。<2

真是混账!

皇帝用舌尖顶了顶腮,只好装作没说过:“那就放在小年吧,喜上加喜的好日子。”

高见琮在宣室殿呆了半个时辰,从入内到离开,今晚发生的事未提半个字,待段恭将人送出去,皇帝才重新将目光头投向高见琦。“你新婚燕尔,自然有许多事要忙。”

皇帝一手撑着头,阖上双目,听火盆里炭火噼啪的声音。“吏部诸事暂时用不着你管,自即日起,就在王府内和新妇好好过日子吧。”

高见琦从宫中出来,正好看见白马门外王家的马车。好风如水,明月如霜。

高见琮将王家姑娘送上马车,目送远去,王濯挑起车帘朝他遥遥挥手。深深宫墙月色下,他唇边极淡的笑容那样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