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来(1 / 1)

双鸾错 杯雪里 3536 字 15天前

第52章入梦来

52

漏夜寒风穿帷而过,王濯瑟缩了一下。

观音奴。

许久不曾没听过这三个字。

自舅舅二次进京,她做了七王妃以来,连世上熟稔此名的最后一人也不再这样唤她,这个乳名就像北地风雪,和前世那些记忆一起,长久地封存进遥不可及的关山中。

风剥开高见琮的寝衣前襟,她被拘在方寸之地,脸贴在他灼热的胸膛上,思绪飘得很远。

她终于想起来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夜夜吹角、黑雪海涌的凉州,往来只有跨马提刀的将军、皮糙如漆的铮铮婆娘和死在流寇中的白骨,能在那里活下来,无不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块顽石,任凭风吹不走、霜摧不坏。

可就在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某日偏偏来了个浑金璞玉似的人物。在郡守府门前跪迎时,她从一地澄明如镜的冻雪中看到他,七八岁的男孩高坐轿辇上,容貌殊艳宛如冰雪雕凿而成,自发梢到衣袂无不写着贵气逼人。那时候,舅舅跪在她身侧,冷冷地呸了一声: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子,毛都没长齐,还要老子跪他!谁知第二天人就被舅舅带回来了家。

李缜指着那粉雕玉琢的男孩,闷声粗气说:你的床以后给他睡。王濯气得说不出话来。

男孩在她家住下,占着她的床,吃着她的饭,每天跟她一起练习拳脚,舅舅专门给她做的一把桃木短刀,也成了他的练手兵器。王濯还记得他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宗玉。他的马步总扎不好,舅舅用刀背敲着他的小腿肚,喝骂:“髀里肉生的臭小子,站稳点!”

宗玉腿上像灌了铅似的打颤,泪水飙出,红着眼睛看她。王濯正心中暗爽,被拎过去手把手教他,舅舅说若是宗玉一直练不好,便按照皇子犯错陪读受罚的规矩,让她受罚。王濯很不服气,偷偷踢了他好几脚。

宗玉一声不吭全受了,从怀里拿出一只胡饼塞给她,小声问:脚尖痛不痛?念在他如此懂事,王濯没再为难他,练完武吃饭的时候这人又整幺蛾子。凉州家家都喝羊汤吃烩饼,羊肉性热,关外人就靠这个暖身,偏他嫌膻不喝。

舅舅说,去厨房给他切一把芫荽,王濯照做了,他还是不肯喝。嘴唇很嫌弃地抿成一条线。

王濯很生气,羊汤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没品味的东西。“你不喝,晚上不要找我。"她小声说。

宗玉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很有骨气地点了点头。到了晚上,王濯睡得正熟,半梦半醒间感觉一坨东西拱在脸上,冰疙瘩似的,冻得她一个激灵,当即就坐了起来。

那个占了她床的人裹着两层被子,偎在她枕头边,睡着时还维持着一副端方姿态,两张眼皮安详地贴在一起,不像舅舅们会打呼噜,他睡得跟个死人一档王濯伸出一根手指,推他的鼻尖,宗玉的鼻梁又高又窄,怎么也推不成猪鼻子。

她又拎着他两只耳朵往外拽,试图拽出猪耳朵,宗玉睡梦间感觉到温暖,抓起她的手往脸上贴。

后来她玩累了,决心做个好人,于是给他灌了个汤婆子。她以为这样就能相安无事一觉睡到天亮。

然而确实是睡到天亮了,没有人吵她,但醒来时,宗玉两只手都在她怀里,那只汤婆子被他踢到脚底下,她大半夜辛辛苦苦拉风箱烧的热水全冷透了。王濯怒发冲冠,捏着刀敲开了舅舅的房门。宗玉来时绫罗加身,珠玉满佩,这样的人放在河西商道上就是一头肥羊。她抽出刀比划了一个做掉的动作。

李缜的表情显然很是赞同,但理智很快占据了高地。他说:忍忍吧。

这一忍就是一年。

她日日陪宗玉读兵书学兵法,在关外晨风暮雪中和他一起练武,带他走过西域三十六国千里商路,看他武学日进千里渐渐无人能敌。春雨来的时节,宗玉说,他要回中原去了。王濯怔怔地有些无措,这是她第一个朋友,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却要走了。

宗玉说:观音奴,我不要与你分开。

王濯很是感动。

少顷他又说:你要不要跟我回长安,我封你做个司膳大管家,每天给我烤羊肉。

王濯提着刀追了他三里路。

后来,宗玉离开凉州那天,王濯亲手打了个缨络给他。她给舅舅们做过,给族中年岁相仿的族兄做过,也拿缨络去街上换两个银钱,给宗玉的那一只,她做得最用心,最精致,用的丝线是西域最贵的浮光丝。她盼望他回来。

可是盼望落了空。

王濯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他一年不回,两年不回,李家祖宅中梅花红了十次,辕门外纷纷暮雪落了十载。

他还是不回。

他不回,王濯便渐渐淡忘了,她习惯了目光永远朝前看。只有在人生最后一年,被椒房殿四四方方的窗锁住了万里长天时,她才想起这人来。

若是当时应了,哪怕做个烤羊肉的侍女,也比困死在深宫禁苑中强。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雪时收拾好包袱进来的时候,她家姑娘正坐在床边,抱着王爷出神。她赶忙默念非礼勿视。

实在非她有意窥视,是背上的包袱实在太重,为了不让自己和姑娘过苦日子,她把这两年攒的金银首饰都塞了进去。到了门外,连叩三声无人应,她才推门进来一看究竞。“雪时,我们不走了。”

王濯把高见琮的手放回锦被,认真地看了他两眼。他就是宗玉。

他竟是宗玉。

当年凉州城外一别不回的宗玉。

琮者,玉宗为琮,如此明显的化名,但凡她多想一想,也能猜出其中关联。她竞然没有发现。

又或许是,她根本没想过。

不敢想那个人还活着,不敢想他们有朝一日还能重逢,不敢想隔着两世,兜兜转转他们竟能做一回夫妻。

世事一场大梦。

她很想指着他的鼻子嘲弄,当初他让她做司膳宫女,没想到吧,他还有娶她的一天。

转而她又想起来时两人坐在象辂上的对话。一一殿下为何应允赐婚?

一一从心\。

回忆蓦地停住。

高见琮早就知道了。

红晕随着烛影悄然爬上侧颊,烧得她脸皮发烫。雪时挑了铜灯看去,她家姑娘素来沉冷的面容上,竞有几分少女的娇憨。雪时眼中立刻燃起熊熊八卦之火。

等她靠近床帷,就听到王濯口中低语:“敢让我做烤羊肉的大宫女……我要他日日烤羊肉。”

雪时很想提醒她姑娘,王爷的厨艺……

看了看王濯面色,她决定还是不将这扫兴的话说出口。半月日后圣驾回銮。

这一趟泰山之行风波频起,搞得高准疲惫不堪,到起驾的时候,即便皇后给他身上多添了一条貂裘,仍是当风咳个不停。高见琮见状,手指在襟口轻轻一抚,拿出御医提前配好的枇杷露:“父皇试试这个。”

事从权益,皇后也顾不得叫内侍来试药,自己抿了一口无事,就拿给高准服用。

“这几日飞絮正漯,你父皇咳嗽总不见好。”大半瓶药下肚,高准气息渐渐平复下来:“这药确实管用。”说着从皇后手里接过药,放在鼻端闻了闻,久病成医,他如今也能分辨出几味药材:“贝母、沙参、枇杷、化橘红……还有一味杏仁在里面,这方子倒没见过,你从哪寻来?”

“王妃给的。“高见琮奏对,“她幼时在关外,颇学了些偏门的医方医术。”皇帝不疑有他,下令赏赐。

但是这话只能骗骗别人,高见琮不会信半个字。自从岱顶一事后,他就察觉出王濯有事情在瞒他,她既然不说,他也不主动问,反正问了她也不会说实话。

象辂停在门前,王濯正挽着雪时的手出来。她的目光落在高见琮身上,繁复大袖里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来,指尖晃了晃。高见琮握住她的指尖,将人带上车驾,不知为何……总觉得王濯看过来时,笑容里带了两分促狭。

并肩坐定,象辂缓缓驶动。

少年人灼热的体温透过重衣传到手臂,王濯翘了翘唇角,说:“来泰山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仙人对我说,父皇的身体大不如前,赐给我一个药方。”

“哦?“高见琮平视前方,没有回头,“那四哥设局针对母后之事,也是你梦到的?”

“这是自然。"王濯神色自若说着胡编乱造的话,“高见瑜如何设局,如何与二、三两位殿下勾结,预备在何时何地掳走母后做些什么,仙人都事无巨细昭示于我,我才能提前趋利避害。”

高见琮听得认真,心里并不相信:“那仙人还说什么了?”“仙人说,人间世循环往复,你我所在,都是前一世的重来重演,为补深前世憾事。”

“譬如?”

“譬如殿下贵胄出身,经天纬地之才,前世却败于宵小,一身仰仗付诸东流水,未能登临九五坐拥天下,实在可叹可叹。"王濯摇头晃脑叹着气,“殿下给我两块马蹄金,我再梦到那仙人,请他为你改一改命。”“我宁做我,做不成天子人君,做个戎马将军也不错。"高见琮拒绝了她的提议。

王濯咬牙加码:“再譬如,殿下前半生顺风顺水,可怜所求非所爱,孤苦一生,身后无子。殿下若给我两块马蹄金……高见琮挑眉:“那仙人还管送子观音的生意?”眼看他不为所动,王濯气恼地别开脸,颇感无趣地叹了一口气一一宗玉长大了,不好骗了。

半响,高见琮又问:“那仙人可有提到你?你的前世,与我可依旧是夫妻?”

王濯捉弄人的心思又提起来:“那可不是。”想起高见琮让她蒙在鼓里这么久,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前世我嫁与旁人,殿下爱而不得,日日红烛高明枯坐整夜,最后若癫若狂,领兵闯门杀人无数。”

说罢,她得意瞧着高见琮,等着看他窘迫脸红。然而等了许久,高见琮认真思索一番,竟坦然点头:“若前世当真如此,那我杀人也是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