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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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高见琮那句话,王濯记恨了一路。
原本是故意去看他笑话的,反而闹了自己一个大红脸,里外不是人。她想不明白,小时候任她揉圆搓扁的那个白玉团子,怎么就长成现在这副模样,看着老实本分,嘴里吐不出一句正经话。又或许是她道心破碎,心里装着不正经的事,才会见邪思邪?王濯抠着指头想了好多天。
心里揣着一股埋怨,回到长安那日,高见琮在象辂外等着她下来时,王濯一脚踹翻了脚凳。
两宫在前面好奇地回头看戏,兰陵王府的车架紧随其后,文武百官,车马排列如龙,高见琮盯着那只脚凳默然半响,抬眼看着王濯。王濯心心虚地撇过头。
要说不是带了点儿故意,那是不可能的。
雪时要去扶脚凳,必然不能来扶她,只能劳驾这位威名在外的七殿下搭一把手。
她毫无愧色地把手递过去。
“怎么了?"皇后看这二人久不动作,忍不住高声询问。“无事。”高见琮应了声。
袖摆里探出的手指白若葱削,春回三江,给指尖染上了一层血色,高见琮盯了片刻,将她手指握住,把整个人往怀中一带。王濯身体一轻,以一个毫无体统的姿势被他挟在肋下,从象辂上抱了下去。皇帝一双鹰眸猛然瞪起:“光天化日之下……”还未说完,就被气得一阵咳嗽,皇后忙攥着手帕替他顺气,低声劝:“算了算了,他抱自个儿媳妇,又没抱别人家的,何苦去说他?你看你一说又要动了病气。”
“你的意思是朕多嘴……咳咳!”
皇后不说话,只把他看着。
高准气鼓鼓闭上嘴。
倒是果然不咳了。
高见琮一直把人抱到垂花门才放下,王濯又挖了个坑给自己钻,恨得牙痒痒,抬手就是一记掌刀落在他后腰。
高见琮将她放下来,神态自若,仿佛方才在御前失礼的人不是他。王濯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手摸摸肚子:“饿了。”“我叫卫风去传晚膳了。”
“想吃貊炙。”
高见琮脚步一停,颇为惊讶地扬了扬眉。
两人成婚也有数月,在高见琮的认知里,王濯是个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的人,从来只会替别人解决问题,像吃什么这种小事,能吩咐雪时去做的她更不会同自己张口。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见琮在心里警惕了一下,继续往内院走:“那我叫伙夫过来。”
院中摆下一只五尺见方的绿釉陶炉,皇帝封禅刚从泰山回来,府里不曾备下全羊,卫风拿银子找城中手艺最好的屠户现杀了一只,马不停蹄地送到府中。两个伙夫将全羊架在陶炉上,用一杆铁钎串着,来回拨滚翻烤。王濯拎起银壶,给高见琮倒了一杯酒:“殿下…”这一声唤得轻柔婉转,伙夫齐齐抬头,手里动作停住,不知道该不该立刻滚蛋。
看见王爷挥了挥手,两人立刻如蒙大赦般溜走。汤室里飘来的水汽氤氲在侧,如月影轻抚手臂,高见琮心中警铃大作,虽不知道王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端起酒杯朝她晃了晃。“肉。"王濯抬手一指他手边。
高见琮低头看去,伙夫放下铁钎跑了,那只羊就撂在陶炉上,半面已经被火舌烫得微微焦黄,上面这一半还生着,他连忙拾起铁钎翻了个面,顺理成章地接手了烤羊的活计。
王濯身体向后靠在藤椅上,双腿交叠,轻轻弯了弯眼角。“羊腿还差些火候。”
“腹部协肉划两刀更入味。”
“差不多熟了,拿荷叶裹着焖一会儿。”
高见琮听一句做一句,将一块烤到喷香流油的肋条肉放在王濯面前,没有丝毫怨言,像寺庙里一口循规蹈矩的钟。
王濯捧着肉在心里大笑两声,很想问一问,还记不记得当日临别时的豪言壮语。
但只能自己偷着乐,要是高见琮知道了定会大失意趣。“太腥太膻,不及灵州滩羊鲜美。"王濯努力想了想,学着他小时候赌气的模样,拿玉箸煞有介事地戳了戳羊肉品评道,“还得来一把胡荽。”高见琮依她所说,跑了一趟厨下。
“殿下要什么遣卫将军说一声就是,怎敢劳您到这地方来。“庖厨诚惶诚恐地替他洗菜。
自从上次做的鱼脍被嫌弃后,高见琮再不踏足此地,看着眼前干干净净躺在砧板上的胡荽,连菜刀都有些不知如何握。他拧眉迟疑了一下,抽出腰侧佩剑。
雪时将庖室里的动静带到内宅,王濯听后呆了好半天,半响才将口中清酒咽下去,倚在软枕上抖着肩膀笑了好久。
“姑娘笑什么?“雪时好奇。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趣,从前竞也不觉得。"王濯足尖点地,撑着藤椅摇了两下,朝雪时勾了勾手指,“对了,你回一趟王家,替我向祖母讨一样东西。”大
回到西京三日后,谢夫人动身前往城北白马寺。数月不曾踏入王家的王濯,破天荒回了一次门,去送一送父亲这位“元妻”。她容色黯淡,不施胭脂,从越国公府带来的华衣都封进箱底,只一条简素的墨灰襦裙,两把素银簪子,裙摆迤过日头下时再无波光荡漾。王漱扶着谢槿从荷芳山院出来,正撞上王濯迈过垂花门,她眉间一厉,就要上前理论,被高见瑜按了回去。
“弟妹今日回门。"到了这样的境地,他还有心情笑着寒暄。王濯说:“去见了祖母,她身体不大好,七殿下托我送两只西北新进的雪蟾。”
她回到王家,只给王景年递了名帖,就径直去后宅拜见王老夫人和庾氏,云湄的婚事提上了日程,房中事多,庾夫人便没多留她。“武威地广物博,想来底下人年年孝敬不少,正好让七弟借花献佛。”“再丰饶富庶,也是刀枪里打出来的土地,放在二十年前,武威郡界可不似今日这般辽阔。”
高见珀拢了拢大袖,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有一瞬裂隙,阳光落进去,凝成一簇妒烈的心火:“诸多皇子里,也就七弟这样好命,有皇后娘娘替他坐镇京中,得父皇以信任和兵符相付,让他放手去搏外面的天地。”王濯饶有兴致地歪着头,将他那点不甘尽收眼底,笑道:“王爷也不必艳羡,四妹妹再有多半年就要临盆,届时一家人去了兰陵,从打铁开始做起,还怕没有领兵打仗的一天吗?”
她句句针锋,把高见瑜踩到泥里,话里话外的恶意已是昭然若揭。王漱顾忌着肚子,不再为高见瑜强出头,只是旁侧听着,总觉得这二人之间浮着一丝暧昧,于是轻声提醒:“王爷,该送母亲出去了。”“夫人好走。”王濯顺势侧过身。
谢槿不明觉厉地看她一眼,总觉得她专程跑回来看自己笑话,却止步在此,也不到门口去有些奇怪。
“父亲有事留我,就不送夫人上马车了。"王濯替她解惑,“前几日,父亲与几个族老商议着,要将我娘的牌位请回宗祠,此刻,正在书房等着商议呢。”谢槿一口气卡在喉口,险些没提上来。
王景年竞然要把那个女人扶正,她只是去佛寺祈福,又不是死了,就这么急不可待吗?
还是说在别人眼里,她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谢槿指甲嵌进手心,身体晃了晃,身体的重量全都往王漱身上压去。“母亲!"王滨在门外久等不见人出来,兄长遣他进来查看,这一见之下,登时大怒,“大姐姐这是做什么,专程回来给人添堵吗?若是母亲有个好歹你如何担得起?”
“怎么,这王家我回不得?”
王滨冷笑:“你既从家里搬出去,认祖归宗李氏,怎好还舔着脸踏足我王氏门楣?再有骨气些,将姓也一并改了才好!”斜缀长廊上的一地花影间,王濯已经瞥见了那道熟悉身影,笑意越发深起来:“让我改姓,也要问问父亲的意思,三弟能做父亲的主?”王滨打蛇随棍上,越说越生气:“父亲老了,昏聩糊涂,惦念他那点父女情谊,哪里知道苦心接回来的是个豺狼?你现在可以赖在王家,但父亲总有不在的一天!”
“滨儿!"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王滨身体僵了僵,回头朝父亲看去,登时后悔自己意气用事。果然,王景年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当着高见瑜的面,他不好发作,便看王漱:“你二哥在外面等一个时辰了,还聚在这里作甚?”“父亲就这般想让母亲走吗?"王漱紧紧咬着下唇。她不明白,为何自从大姐姐回来之后,整个王家都变了,父亲不再是父亲,女儿也不再像女儿,整个三房被她搅弄的天翻地覆。明明她比别人多活了一世,提前知晓了将来,却还是把日子过成了这般田地?
累年委屈倾泻而出,王漱几乎要当场发作起来。王景年一眼看出她所想,当即将她的话掐灭在腹中:“漱儿,你自小就比兄弟姊妹聪慧,别在这时候犯糊涂。”
“是,父亲。“王漱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王濯看向她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搀着谢夫人,堪堪迈过二道院门的背影,四妹妹这两生恐怕都不曾如此委屈过,前世与高见琮不合,也大可赌气回了娘家找爹娘哭一场,如今却是要一肩挑起重担了。她们这位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政客,乾坤未定之前,即便再有怨气王景年也不会发作,反而处处隐忍,他要给自己留一条成为外戚的通途。果然,等谢夫人母子刚一走出一一
“到书房说话吧。"王景年放缓了语气对她道。“父亲,还未谢你,方才替女儿说话。”
王濯知道,她和王滨那一番争执,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有意激将,王景年是破天荒站在了她这边。
“这还是回京以来,父亲头一回如此袒护女儿。“她眼中晶莹恍若水光潋滟。“你我是父女,血脉至亲,不护着你护谁?"王景年此刻格外好脾气,“只是给你娘入族谱的事.……”
“一一是这样,族谱的事还得等一等。"王濯接过话头,刻意忽略王景年遽变的脸色,“舅舅年关派往凉州的家奴至今未回,边地烽火重燃,胡燧儿蛮子率部南下,想来是要在夏时令汛期来前报漠南之仇,这样一番折腾,连李氏的家谱也耽搁在路上。我体谅父亲急于让娘入宗庙,但要将我与阿娘的名字从李氏族谱迁出,舅舅同样担心战祸使族谱有损,还是想等匈奴人退兵之后,再请李家族老携族谱入京。”
说什么急于让李缨入宗庙,要不是王景年当初照顾谢家面子,一味将事情拖着,怎么迁延至今?这分明就是在伸手打他的脸,要是他不答应,那才是里子面子都保不住了。
王景年脸色变了变,明知她是托辞,也只得说:“那就再等一等。”大
王濯走出王家时,门前稀稀落落停了数架马车。高见琦知道谢夫人要面子,哪怕是触怒龙颜,获罪离京,也要给自己扯个为女祈福的大旗。他这做女婿的,自然要给足岳母大人面子。除了送子观音、拍喜竹杖,以及连夜叫绣娘赶制出来的一箱百子绣被外,他将世子和良娣也叫了来,就是为了叫外人看看,谢夫人与太子一脉从未因婚事生出龈龋。
至于是否真如他粉饰出来的太平那般,就只有这两家人自己明白了。王漱亲手将谢氏送上马车,抚着肚子轻声说:“母亲此去白马寺,可要多求一求诸天神佛,保佑女儿一举得男才好。”如今母女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都盼着这肚子争气,好让这一门绝处逢生,谢夫人与女儿执手凝噎片刻,苦笑道:“我如何不盼着呢?只是娘这一走,再也护不住你,你可记得凡事多忍让一番,千万熬到孩子平安出来。”王漱自然无有不应。
高见琦站在距此五步之外,懒得去听说了什么,和高见玮低声:“听说父皇发落了二哥。”
“事情叫他一力抗了,自然要有这一遭。“高见玮折了一条春柳,不知想些什么,“在暴室里关了五天,等父皇腾出手来,就下旨将他的封邑收回,送去交趾的驻军了,还抄没了二哥府上全部家产。圣旨原话是,当死,赎为庶人。只是交趾此去万里,重山险阻,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撑到四弟救他那一日。”“咱们都是为大哥做事的,世子都无力回天,我这等既无家世也无兵权的闲散王爷,就更没什么好主意了。“高见瑜叹气。高见玮听他如此说,纵然早有预料,心中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二哥这一去,太子党人与他划清界限尚嫌来不及,怎会有人替他转圜?若不是崔夫人家门显达,只怕这次被推出去顶罪的就是自己……他目光在世子身上流连,世子却没看他。
高楹还未加冠,与王漱相仿的年纪,穿着朝服站在这群叔辈中显得格外出挑,他看见王濯从府门走出来,与谁都懒得招呼,径直上了武威王府的马车。她这次回门,只带了雪时一个人,递给王景年的名帖上也只有自己。高见琮在马车里等她。
皇帝抱病,时局变幻,朝中两党的壁垒逐渐分明,到了王家门前,他连与高见琦等人站在一起寒暄两句都欠奉。
女眷所乘的香衣小辇仅有两人宽,他的目光在这逼仄空间里,将王濯打量了半天,确认她一根头发丝也不少,才说:“王相如何说?”王濯扶着雪时的手坐上车,慢悠悠答:“族谱被舅舅按着,又不能从凉州飞来,他只能应。”
“谢夫人可有为难你?”
“言语上的争斗自是少不了,但党同伐异靠的是手腕,又不靠嘴皮子。“王濯挨着他坐下,手指按到袖中一枚旧物,不觉微笑,“对了,今日回门,我倒是听说一桩旧事。”
“什么?”
王濯伸出手来,指尖勾着一枚陈旧珠珞,在高见琮面前晃了晃。那珠珞看着有些年岁,系带被拦腰切断了,打进杨柳结里的攒金绣线勾了出来,雪青色穗子卷起毛边,上面镶嵌的白玉珠子却剔透如新,像是被人经年执摸着,一点点磨去岁月留下来的尘霾。
“原以为四妹妹只是和世子有婚约,没想到与殿下还有一段。“她笑着凑到高见琮眼前,目光穿过珠珞的缝隙,促狭地望着他,“倒是害得殿下娶不成心上人了。”
高见琮沉塘静壁般幽邃的眼眸终于现出一丝裂痕。他动了动唇,抬手要将那珠珞拿来确认,王濯眼疾手快避过去,反手将东西藏在身后:“我可不是那棒打鸳鸯强插一脚的人,早知道殿下有心上人,我便回去收拾行囊腾位置了。”
“……不是。”高见琮生硬地否了一句,头一次觉得欺近怀中的温香软玉如此难缠。
“什么不是?是这东西不是殿下的,还是殿下不在意这赠杨柳结的人?“王濯后悔道,“早知道随便找个地方丢了,也不必费劲带回来。”那怎么行?
高见琮几乎脱口而出,告诉她,告诉她一切,让她想起他们的少年时,但想到他曾经那样稚嫩,在观音奴面前如一只幼兽处处被拿捏……他心中一急,手虚扶在她腰侧,竟是直接将珠珞拿了回来。马车颠晃,王濯顺势靠在他怀中,哀哀戚戚地叹息,“我就知道,是我多余了……”
高见琮垂下眼睑,目光锁在她耳边的发丝上,定定看了半天,终于从那微微发抖的颈项里,捕捉到一丝顽劣笑意。
“怎会。“这两个字抵着齿关吐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我立誓不娶,夫人以为我为何独独我对你动心?终有弱水替沧海而已。”手指覆上光滑的耳背,重重摩挲两下。
高见琮长臂一展,扣住王濯的腰将人按在腿上:“佳人难得,你来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