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不回信
暮色沉沉,赫连信独坐书房,指尖抚过案上那册泛黄的卷宗,纸页边缘已微微卷翘,像是被反复翻看过无数次。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深沉,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泛黄纸页的折痕处,指甲划出几道浅痕,露出一行几乎被忽略的批注:“刺客所用乃前陈制式短刀,足底黑土质坚色沉,类皇陵祭土。”最后"类皇陵祭土"几个字,几乎模糊得分辨不清。先前的多番试探,埋下的种子,只为了今日的这一行小字,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离间他们感情的法子不难,端看宋昭的态度。他特地选择今日上门,是因为昨夜收到消息,说她被太子带回了府,一夜未归。
赫连信缓缓合上了卷宗,青白指节在卷宗上留下一道压抑的划痕。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映出案前宋昭垂首查阅卷宗的身影。她眉心微蹙,烛火映得她眼睫如墨,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几缕碎发垂落颈侧,耳后一抹红痕若隐若现,像落在新雪上的梅瓣。沉水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那分明是东宫惯用的熏香,此刻却纠缠在她的衣袂间。
“嘶一一”
赫连信猛地将卷宗掷入炭盆,火舌倏地窜起,又眼睁睁看着它覆灭,青烟扭曲着升腾,映得他面容阴鸷可怖。
案上烛火剧烈摇晃,在他眼中投下破碎的光影。“宋昭……宋昭!"他齿间碾碎这个名字,手背青筋暴起。那分明是自幼与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如今却沾染着别人的气息,沉水香幽暗浮动,却像毒蛇的信子,一寸寸舔舐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萧钺!“赫连信握紧拳头砸向书案,案上茶盏猛地一震。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随后是一阵清甜的香气。赫连瑶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只雕花食盒,裙裾拂过门槛,带进一缕微凉的夜风。
“大哥,再忙也该用膳了。"她声音轻柔,径直走到他身旁,将食盒搁在案上。
赫连信回神,下意识将手收回袖中,却已被她瞧见。“大哥的手……“赫连瑶拉过他的手掌,翻转过来,才看见指关节处已渗出血珠。
“无妨。”他抽回手。
赫连瑶眸光微动,却未多问。只是轻轻掀开食盒盖子,露出里面精致的点心,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还冒着微微热气。她取出一块递给他:“大哥尝尝,今年的新栗,我亲手剥的。”赫连信接过,指尖碰到她的手指,却发觉她指尖微凉,指腹还有几道细小的划痕,是剥栗子时留下的。
他眉头一紧,低声道:“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何必自己动手?”赫连瑶收回手,垂眸一笑:“大哥查案时不也是事必躬亲?"她顿了顿,忽然抬眼看他,眸色清亮,“有些事,总要自己经手才放心,不是吗?”话中有话。赫连信捏着栗子糕的手微微一顿,抬眼与她对视,却见她已转身去斟茶,背影如常,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言。赫连瑶是赫连家真正的大小姐,是赫连信名义上的二叔赫连安的嫡女。这几年赫连安在京中汲汲营营,爬到了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上,就是为了让他入京后能顺利步入朝堂,从而博得从龙之功。赫连家有意让嫡女亲近他,打的什么主意,他自然一清二楚,这是他欠他们赫连家的,是赫连家冒着全族灭门的风险,保住他的代价。可他心心里……
“阿瑶,后日贵妃娘娘设的赏雪宴,还需你帮为兄一个忙,暗中留意一下忠勇侯世子,设法引开太……”
次日,宋昭并未去太子府,让京墨告了假,借口外祖母身体有恙,带了一车补品去了庞府。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庞老太君正靠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晒太阳,见宋昭进来,浑浊的眼中顿时泛起慈爱的光芒:“宴哥儿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宋昭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挨着老太君坐下,轻声道:“听闻您这几日腿疾又犯了,孙儿特意带了些血燕和灵芝来。”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亲自捧到老太君跟前,“您尝尝这参茶,我让人加了红枣,不苦的。”
大舅母王氏在一旁笑道:“世子就是孝顺,可比你那几个表哥强多了。“她接过宋昭递来的礼单,目光在“一盒护心丸"上顿了顿,“这礼也太重了些。”宋昭垂下眼睫:“这是孙儿应该的。说起来…“她状似无意地转了话头,“孙儿昨日接到进宫赴宴的旨意,不知宫中有何规矩,这赏雪宴又该注意些什么?″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许久不曾出门,你大舅母如今时常进宫给贵人请安,让她与你说说。”王氏将茶盏轻轻搁下,她拢了拢衣袖,压低声音道:“近日宫里不太平。贵妃娘娘却突然办起赏雪宴……"她忽然收住话头,瞥了眼窗外。郑贵妃是梁帝登基后,为了拉拢世家,稳定朝局抬才进宫的。郑贵妃生得琼姿花貌,更兼一颗七窍玲珑心,很快宠冠后宫,诞下五皇子后,以郑国公为首的世家大族,隐隐有想扶持五皇子上位之意。而太子母族薛氏,自皇后薛迎心薨逝后,渐渐没落。梁帝当初迎娶薛迎心时,其父亲只是淮陵郡的一方郡守。盖因薛氏与前陈王室有旧,梁帝借势进入陈王宫,后将其妹萧嫣儿嫁与陈王,最后一步步蚕食了陈国。
薛父随梁帝出征灭陈时战死,如今只剩一个兄长碌碌无为,在京都被封为顺国公,还有一位胞妹薛迎春,梁帝下旨将她嫁给了当时北伐中,身受重伤的永安王,就是如今的永安王妃,生了佳宁郡主,颇受梁帝宠爱。这次赏雪宴,就为佳宁郡主而设。传言,梁帝尤爱夺人妇,永安王妃又时常进宫,对佳宁郡主的身世暗中多有揣测,却无一人敢宣之于口。想必是郑贵妃对薛氏恨之入骨,早想将佳宁郡主远远嫁了,省得陛下拿郡主当借口,频频召永安王妃进宫。
宋昭天黑方回府,耳畔还有大舅母的盈盈嘱托,“总之,此次进宫小心为妙,莫要招惹了郑氏和薛氏中人,明日跟在你表哥身边,不要在宫中随意走动。她垂眸浅笑,眼底却凝着三分寒霜。这盘棋局早已落子无悔,她分明是那枚过了河的卒子,进退皆不由己。
既不能抽身全身而退,那便搅它个浊浪滔天。赏雪宴这日,碧空如洗,冬阳将琉璃瓦上的残雪映得璀璨生辉。马车碾过最后一块青石板,在朱红的宫门前稳稳停住。宋昭懒散地倚在车辕边,修长手指随意挑起织金车帘。一袭银狐裘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衬得内里宝蓝遍地金锦袍愈发张扬夺目。他腰间蹀躞带斜斜挂着玉佩和香囊,随着下车的动作叮咚作响。
狐裘领口蹭着她微扬的下巴,整个人透着股慵懒风流劲儿,活脱脱就是话本里走出来的纨绔公子。
“阿宴。”
袁子昂像是等候已久,见她下车眼前一亮,急忙向她奔来。“可巧遇上了你,我们一道进去。“袁子昂面上兴高采烈,暗中却悄悄打量起宋昭。
那日在画舫亲眼所见,太子与她自然而然地亲近,为她拭泪,亲自将她抱起……定然是不为外人道之的关系。他们在南州虽也逛过南风馆,却连小信的衣角都不曾沾过,可那日的情形……不知她和太子之间会不会……宋昭哪里知晓,此刻袁子昂盯着她腰间的玉带钩,满脑子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袁兄看什么?少虞可有什么不妥?"宋昭睨了袁子昂一眼。袁子昂慌忙移开眼,耳尖倏地涨红:“几日不见,阿宴你…“喉结滚动间,竞鬼使神差道,“越发好看了。"话音未落便猛然惊醒,又忙一脸讪讪地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昭低声一笑:“少虞初次参加宫宴,还望袁兄多多提点才是,宋晏感激不尽。”
“阿宴这话可就生分了。"袁子昂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又像是烫到般松开,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正说话间,忽闻宫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骤雨击打金阶。只见一队玄甲侍卫踏雪而来,当先一匹照夜白龙驹扬蹄长嘶,溅起碎玉般的雪沫。太子萧钺一袭墨色绣金蟒箭袖骑装,肩头玄狐大氅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握着柄乌木镶玉马鞭,鞭梢金铃在雪光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马蹄铁踏过宫门青砖时,惊起檐角铜铃乱颤。“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跪拜间,宋昭敏锐地察觉到,萧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指尖微颤,想起昨夜就寝前收到的一封信,打开却空空如也,雪白的纸张一个字也无。
京墨还问她要不要回信,她摇了摇头,转身将信扔进了炭盆里。“平身吧,“萧钺利落下马,走到宋昭等人的身侧,低声道:“宋世子,随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