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碎琼乱玉捻生机
耳边风声呼啸,白雾带着浓浓的水汽,谢苓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口鼻仿佛被水雾给黏住了,猛烈的窒息感和极速的下坠感,让谢苓眼前阵阵发黑,心中不由得后悔自己太过冲动。
好在眨眼的功夫,她就被谢珩接在怀里,温热的气息让她剧烈跳动的心心脏慢慢平缓下来。
她喘息了许久,才强忍着害怕睁开眼。
此时谢珩抱着她站在一处不大的石台上,往下一看,便是黑茫茫的,弥漫着雾的崖底。
她拽着他的氅衣,仰头看他。
只见谢珩也垂眸看着她,眸光万分复杂,转而生出了滔天的怒火。就像是平静的深海忽然掀起滔天巨浪,仿佛下一瞬就能把她卷进海底,吞没殆尽。
他沉默了许久,才语气不明道:“为何.…"”“要随我跳崖。”
谢苓垂眸,再抬起时鸦羽一样的睫毛上已经挂了亮晶晶的泪珠,黑色的瞳仁像浸在水地的黑石子,上面荡着一层水,看起来分外可怜。她鼻尖微红,轻声啜泣道“我…我也不晓得。”说着,她雾蒙蒙的杏眸凝着谢珩的淡漠的眉眼,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我见堂兄被人拍下悬崖,便跟着跳了。”
谢珩觉得心口仿佛被烫了一下。
他轻叹了一声,将谢苓放下来,单手环住她的纤腰,半搂在怀里,用大氅遮住了悬崖上肆虐的寒风和飞扬的雪屑。
月光透过白雾洒向崖壁,笼在谢珩跌丽而苍白地面容上。他微微侧头,垂眸看着谢苓挂着泪珠的脸,无奈道“以后不可如此鲁莽。”“这次是运气好,有石台可以落脚,若没有呢?你岂不是白白送了一条命。”
谢苓乖顺地点头,薄肩微微发颤,显然是还在害怕。谢珩皱了皱眉,想抬手为她擦掉眼泪,却发现指间满是干涸的血迹。他从衣襟里摸索了一下,最后找出了块干净的帕子。将帕子折好,他轻轻擦拭掉谢苓眼角溢出的泪珠,低声道“莫哭了,这里风大,会冻伤。”
谢苓被他的动作弄得微怔。
无他,谢珩的动作…堪称得上温柔,说话的语气也是不同于以往的柔和,甚至还有几分哄人的意味。
她愣愣看着谢珩,忘记了避开他为自己擦拭眼泪的动作,直到对方冰凉的指间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面颊。
谢苓猛然回过神来,她垂下头,闷声应了。二人又陷入一片沉寂。
俄而,谢苓平复了被谢珩打乱的思绪,她问道“堂兄,我们怎么上去?”谢珩沉默了一瞬,答道“上不去,但是能下去。”“上面没有借力的地方,轻功施展不开,下面的崖壁相对没那么陡峭,可以慢慢下去。”
谢苓看了眼对方平静的眉眼,心说果然是提前踩好点的,不然怎么这么了解此处地形路况?
她抿了抿唇,柔声道:“那就劳烦堂兄……“咔嚓”
话未说完,脚底忽然发出细微的裂响。
她杏眸微睁,下意识抓紧了谢珩的衣襟。
“堂兄,这里要塌了!”
谢珩脸色也不大好看,他身上本就受了不少刀伤,再加上方才接谢苓时,巨大的冲击力似乎将他的肩膀处拉扯脱臼。虽然他已经自行接了回去,可钝痛感却还未消失。如今脚下的石台将碎,而此处距离地面起码还有七八丈。他垂眸朝白茫茫的崖下望,待看到崖壁上依稀能看到些石块后,快速做好了决定。
谢珩单手抱起谢苓道″抱好。”
谢苓也不犹豫,抬手搂住了谢珩的脖子,紧紧贴在他身侧。谢珩将靴子里的匕首拔出来,带着谢苓足尖一点,飞跃而下。每隔一小段,他就用匕首插在石壁上借力,或踩在石块上借力。不过几息,离崖底就剩三四丈。
谢苓一直闭着眼,细密的雪片重重拍在脸上,寒风顺着她的脖颈往衣领里钻,她又冷又疼。
紧紧抱着谢珩的脖子,她心中祈愿能安全到崖底。夜黑月淡,雪簌簌落下,山间的狂风吹落碎石和积雪,时不时砸向二人。谢珩将怀中女郎护得严严实实,自己的手臂和肩头却已经被砸得几乎失去了直觉,一片麻木。
呼吸声愈发浓重,眼睫上结了层白色的霜。再加上月光暗淡,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崖壁,仅凭借着模糊的视线和感觉来借力下跃。
倏地,头顶传来了一阵石块滚落的轻响,他将匕首插在石缝儿里旋身躲开,可下一瞬便被一只“漏网之鱼"砸中了握着匕首的手腕。手腕被掉落的碎石重重一击,瞬间失去知觉。他手指微松,在匕首即将掉落时复又抓住。刀刃刮着石头,发出刺耳的响声,谢珩终是没力气再握紧匕首。二人身形极速下滑,谢珩飞速将谢苓完全扣在怀里,用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
好在滑了一小截,紧接着就是略缓得坡,谢珩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抱着谢苓就地一滚,朝山崖底滚落下去。
谢苓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被谢珩紧紧抱在怀里,二人卷在一起,不受控制得朝下滚落。
她清晰地感觉到谢珩的护在她后背的手臂,似乎碰到了雪地下掩埋的石头,骨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紧接着二人重重落在厚厚的雪窝里。
她顾不得胃里的翻滚和强烈的眩晕感,赶忙睁开眼睛从雪地里爬出来,又把半埋在雪地里的谢珩拉出来,随后喘息着坐在雪上,把他翻到正面。崖底的月光明亮许多,白晃晃地照在谢珩身上。谢苓这才看清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他脸色惨白,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以往那双冷淡疏离的凤眸紧紧闭着,眉睫上结着白霜。
身上大大小小十几道刀伤,褐色的血迹渗出衣衫,后脑似乎被石头磕破了,将一小块白雪染成了血红色。
他仿佛一尊埋在雪地里的残破玉雕。
谢苓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暗伤,只好先把里衣撕破,将他后脑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下,随后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确定他呼吸还算平稳后,才来得及打量四周的环境。怒雪威寒,惨雾重浸。
一旁的山崖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不远处的一片枯树林上。林子模糊成团团黑影,也风中摇摆晃动,张牙舞爪,沙沙作响。除此之外,看不到半点人烟,看不到一丝灯火。谢苓内心涌出一股恐惧。
这里真的有人吗?谢珩为何选择这里跳崖?若再找不到地方处理伤口和取暖,她和谢珩都得死。看着生死不知,浑身沾满霜雪的谢珩,又看了看漆黑的林地,她决定拖着他去前面看看。
她不相信谢珩会有如此疏漏。
不远处一定会有人的。
她将冻僵的手指放在唇边呼出一口气,揉搓软和后将身上的狐毛披风脱了下来,费力地垫在了谢珩身下,又撕了布条将他捆在披风上,用力往前拖拽。寒风裹挟着她,丝丝缕缕毫不客气地渗入她单薄的袄裙,她咬着唇,忍着刻骨的寒冷,踏着一地碎琼乱玉,用力将谢珩往前拖。终于,在她指节冻得几乎不能弯曲时,终于到了漆黑的林地。这片林地又黑又茂密,哪怕是干枯的,也遮天蔽日挡住了月光。可它横亘在她面前,除了从这里面穿出去,别无选择。谢苓冷得牙齿打颤,发出"咯咯"得碰撞声。她用手抹掉眉睫上的霜,忍着内心的恐惧,拖着谢珩,一步一步往林间走去。
林子里十分昏暗,还时不时有树梢上的积雪被风簌簌吹落,砸在她头上、肩上,又冷又疼。
谢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久到她的双脚双脚麻木,虎口的伤口崩裂,鲜血顺着胳膊浸湿袖口,结成红色的冰。
眼前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仿佛浓重的呼吸,和咚咚乱响的心跳声。终于,她体力不支,膝盖一软跪在了雪地里。她想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却发现那将将没过足背的雪,仿佛长了牙齿,将她狠狠固定在雪窝里,怎么也爬不出来。
谢苓心底一片冰凉。
她和谢珩,或许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缓缓看向脸色青白的谢珩,她双目慢慢阖住。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有清脆的银铃声响起。有道黄鹂般的女音,像飘荡的烟雾,由远及近。“咦?
“父亲,雪窝里好像有两个人。”
大
两天后。
金乌挂在天边,耀眼的光芒穿透云层,射出缕缕金芒,透过竹绿雕花窗棂,打在屋内女郎如玉的面容上。
似乎被阳光刺到,她浓卷的睫毛颤动着,双目缓缓张开。一旁身着紫色布裙,手中拿着药丸的少女见状,小鹿般的圆眸里透出一丝惊喜。
“你终于醒啦!”
谢苓一醒来,就听到了昏迷前那道黄鹂般的声音。她用手挡了挡刺目的太阳,视线慢慢清晰起来,转眼看向声音来源。眼前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着一身绣着繁复花纹的紫色长裙,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银铃,轻轻一动便泠泠作响。除此之外腰间挂着靛蓝色的布袋,看着不像是中原样式。她眼睛很圆很亮,身上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草药香。谢苓半坐起身,真心实意朝对方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如何称呼您?”
那姑娘笑吟吟的,动作十分大胆,将药丸直接放在谢苓唇边,回道:“什么敢问不敢问的,我叫禾穗,你叫我穗穗就行。”谢苓下意识张口,把药丸吃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苦中带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开。她点点头,苍白地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多谢穗穗。”禾穗点了点头,毫不在意道“不用谢。”
谢苓环顾一周,没发现谢珩的身影,心口一缩,她有些紧张问道:“穗穗,你那天,可同时救下个年轻男人?”
禾穗点头道“你说那个漂亮哥哥啊。”
“他没事,比你还早醒一天呢。”
她顿了顿,表情忽然有些奇怪“只是他,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谢苓一惊,抓着被子的手下意识收紧,她神情是克制不住的慌乱。“什么问题?”
谢珩该不会摔傻了吧,他要是傻了,荆州百姓该怎么办?朝中大多庸臣,若他出事,就没人能够救得了荆州万万百姓的命。谢苓垂下眼帘,眸底划过复杂的情绪。
其实落在崖底时,有一瞬间,她也动过杀了他的念头,觉得杀了他说不定就能摆脱桎梏。
可一想到梦里荆州的百姓需要他,想到他将自己牢牢护在怀里滚落崖坡,想到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一桩桩,一件件。
她心软了。
甚至愧疚了。
谢苓闭了闭眼,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眸底恢复平静。她朝禾穗问道“穗穗,能带我去见他吗?”禾穗站起身,朝窗户外的另一个竹屋努了努嘴道“他就在那间屋子里,你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