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崖底修竹藏冰玉
谢苓跟随禾穗出了屋子,才发现此处是个颇有意趣的林间院落。周边竹林掩映,细雪压枝。
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每个竹屋的房檐上都挂着银色的铃铛,风一吹便泠泠作响。
离她几步之遥的屋子似乎是放药材的,散发出阵阵清苦的草药香。她匆匆瞥了一眼,看到里头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忙碌着什么。禾穗看到她的目光,笑眯眯介绍道:“那间屋子是我家的药房,我爹这会正研制新药呢,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研制…新药?
谢苓若有所思点点头,目光落在眼前蹦蹦跳跳的少女身上,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待对方率先一步走到谢珩所在的竹屋跟前,她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提步踏上台阶。
只见禾穗从腰间的布袋子里拿出来一把钥匙,往门上的锁孔里一插一扭,金黄色的铜锁便吧嗒一声开了。
谢苓看着拳头大的锁,没忍住问道:“还要锁着?”禾穗把锁子取下来放到一旁的窗台上,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谢苓,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不是我和爹虐待他,是他”“算了,你自己看吧。”
谢苓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或许需要拿点防身的东西。如若不是谢珩有攻击性,他们也不会关着他吧?她看了看周围,拿起了门边上的扫帚。
禾穗见状也没阻止,示意她进去。
谢苓拿着扫帚,踏过门槛朝屋内看去。
只一眼,她就怔在了原地,满目愕然。
谢珩身着白色粗布长衫,乌色长发半披着,侧脸苍白如雪,十分病弱。他手中拿着个木质的九连环摆弄,薄唇微微抿着,看起来有些苦恼。或许是听到了开门声,他抬头看着她。
让谢苓愕然的不是他穿粗布衣,也不是他拿着九连环玩耍,而是谢珩看向她时,那双漆黑的凤眸里不再是冷淡漠然的情绪。而是…
清澈又单纯。
他长睫眨了眨,忽然站起身来,将九连环丢在床侧,大步朝谢苓走来。谢苓下意识后退半步,捏紧了手中的扫帚。他几步就走到了自己面前。
谢珩很高,修长的身影居高临下得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遮住了从门窗里照射进来的阳光。
她仰头看他,就看到他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块干净的黑玉石,瞳仁里亮着个小点,分外清澈澄净。
谢苓后退了两步,正要开口叫他,就看见对方捏着九连环摆在她眼前,声音清悦:“姐姐,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回家前能不能先帮我解开九连环啊。”
他语气听起来很委屈,上挑的凤眸里不再是深不可测的寒冰,而是清泉一样的澄澈天真。
“我太笨了,解不开它。”
谢苓听到那声"姐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呆愣在原地,直到一旁的禾穗叫她。
“他居然不抗拒你,还主动跟你说话。”
谢苓闻言微愣,问道“他之前…攻击过你们?”禾穗道:“那倒没有,只是他很抗拒我和我爹触碰他,并且三番两次想翻墙离开。”
“你当时还没醒,我跟我爹没办法,只好将他暂时锁起来。”说着,她提醒谢苓道“对了,他已经一天没换药了,我们实在近不了他的身。”
谢苓叹了口气,朝禾穗道谢“这几天麻烦二位了,他…”“我会看好他的。”
禾穗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小巧的鼻尖就耸动了两下。她转头看向药房,顿时大惊失色。
“我爹又煮糊药材了,我先去看看,其他事一会再说。”说着她提起裙摆就跑。
不多时就听到禾穗嗔怪的声音“爹,你怎么又胡搞,不是说等我来再动七星草吗?”
“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就又被你练废了。”紧接着是一道颇为低沉温和的中年男声“乖女儿,别生气,爹错了。”“爹下次不会了。”
“我保证!”
谢苓听着二人亲近地对话,心中弥漫出羡慕之情。她的父亲并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心思太重,小时候不如姐姐活泼烂漫,大了又不如其他姑娘知书达理。
可实际上,并不是她不活泼。
她也曾活泼过。
十岁前,长姐和兄长都带她溜出去玩闹,偷偷给她买零嘴,三人感情好的不得了。
可十岁后,长姐和兄长就变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了,只记得那年生辰时,她发了高热,再醒来后他们就总用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
还记得从那以后,每逢冬日下雪,她坐在窗户里写字,窗户外的兄长带姐姐堆雪人,打雪仗,冻红了脸颊又笑又闹。她忍不住偷偷窥视着他们,也想去玩一玩闹一闹。有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穿了袄子出去,就看到本来还在打闹的长姐兄长瞬间冷了脸,非常不耐烦的让她回屋里去。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凑过去。
谢苓鼻子有点发酸。
“姐姐,你生气了吗?”
“是因为让你解九连环吗?姐姐你别气,我不让你帮我了。”思绪万千时,谢珩玉石相击般悦耳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她愣愣抬头,就看对方眼里的紧张之色,几乎要溢出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只见他将九连环手忙脚乱丢在一旁的柜子上,俯身轻轻扯住了她的袖口。“姐姐,别生气。”
谢苓看着在眼前放大的俊脸,微微错开了眼,拂掉他抓着袖子的手后,柔声道“没有生气。”
谢珩重重呼出口气,跌丽的面容上扬起明媚的笑容。“姐姐不生气就好。”
这天真明媚的笑,和明亮干净的眸光,和谢珩以往淡漠无波的神色大相径庭。
他以往就算笑,要么是冷笑,要么就是别有深意的淡笑,那双上挑的凤眸让他总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漠然。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唇角高扬,眉眼弯弯,凤眸都似乎笑成了一轮弯月。这变化让谢苓极度不适应。
她放下手中的扫帚,合上屋门,拉着谢珩坐到床边,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对方苍白清隽的脸,深吸一口气后低声问道“你是谁?”旁边乖巧坐着的谢珩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个问题,他歪了歪头,像只纯白色的大猫,黑曜石般的清透眼珠透出疑惑“我是谢珩啊。”谢苓点点头。
还好,记得他的名字。
谢苓盯着他的脸,不愿意放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又道:“记住,你现在叫谢行玉。”
谢珩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好吧,我叫谢行玉。谢苓又问道“你记得我是谁吗?”
谢珩丝毫不加犹豫,清泉般的嗓音很快响起“你是姐姐啊。”谢苓道:“我是说,我叫什么?”
谢珩凤眸微圆,惊讶道“姐姐,你该不会傻了吧,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谢苓有些无奈,她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好换了个问题:“你可知你家在何处,你是何身份?”
谢珩道:“我家在建康,我是……
说着,他表情忽然迷茫起来,口中喃喃自语。“我是什么身份…身份…”
谢苓看着他迷茫的脸,微微有些失望。
看样子,谢珩是真的摔傻了,居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把她叫姐姐。也不知道到底把她认成谁了。
谢珩似乎陷入了问题,眉眼越来越迷茫,神色逐渐痛苦起来。他扶着额侧,闭上了眼,细细密密的冷汗渗出肌肤,唇色更是白得吓人。他手上缠绕的纱布因为攥拳用力渗出了血。谢苓怕他出事,赶忙出声阻止了他“别想了,想不起来就算了,我知道你的身份。”
谢珩缓缓抬头,睁开眼后侧头看向谢苓,目光有一瞬间恢复清明冷淡。谢苓心口微缩,以为他恢复正常了,结果下一刻,就见他红着眼圈拉住了她的袖子,神情委屈的厉害。
“姐姐,是我没用,居然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谢苓不知为何会松了口气。
她抬手轻拍了拍对方的头顶,正要收回手安慰他,就感觉掌心一阵痒意。谢珩居然微微歪着头,像猫一样,一下又一下轻轻蹭着她的掌心。仿佛被烫到,谢苓猛地收回手,面对他疑惑不解的目光,干巴巴说了句:“你乖乖待着,我出去一下。”
她站起身来,快步出了屋子,顺便重新上了锁。大
站在院落里,寒风一吹,她发热的脸才慢慢降下温度。她看着弥漫着雾气的药房,猜测禾穗一时半会出不来,于是回了醒来时的屋子。
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她心底生出几分荒唐的情绪。谢珩居然真的摔傻了,性情大变不说,心智看着就像个十三四的单纯少年。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谢珩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出身高门士族,生来便高人一等。平日穿得衣裳最次都是蜀锦,用来吃饭的筷子要么是玉制要么是银制,就连写字用的毛笔都是上好的狼毫。他也接受着最好的启蒙,自小便展示了惊人的天赋,六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文武双全,连样貌都是顶好的。
谢珩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与之相对的,是他冷漠沉稳的性子,和深不可测的心思,以及算无遗策的谋略。
他就像是下凡历劫的神仙,天地精华都集于一身,处处优秀,可也缺少了人味。
就连父母他都不甚亲近,对谁都是淡漠姿态,鲜有事能挑动他的情绪。而如今…他撞到脑袋摔傻了,成了干净澄澈的少年人。谢苓倒了杯冷茶下肚,才压下了心头驱之不去的复杂情绪,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窗外金乌微坠,竹林沙沙作响,炭盆里的火也慢慢失了温度。
禾穗才顶着一张沾了灰的脸狼狈出现。
一进屋,她就站在桌子跟前倒了杯茶仰头喝完,又从外头提来了碳筐,夹了些在炭盆里点燃,才对谢苓说道“你弟怎么样了?”谢苓听到“你弟"二字,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她轻咳一声,说道“挺乖的。”
禾穗哦了一声坐下,说起了谢珩的情况“你弟后脑里有淤血,所以有点失忆。”
“至于为何成了少年心智,大致是记忆停留在了某个阶段。”谢苓眼底划过一丝担忧。
他失忆了,还怎么回去?荆州的百姓又如何是好?她沉默了一会,心底深处隐隐觉得他应当不会有事,毕竞梦里他落崖后也消失了半个多月。
左思右想,她猜测梦里的谢珩或许也失忆了,因此才耽搁这么久。想着,她便问道“他这情况,大概多久能好?”禾穗从腰间的蓝色布袋里抓出一把金黄色的干豆子,丢在嘴里便嚼边回:“快得话五六天,慢得话要就不一定了。”“看他自己的恢复力了。”
谢苓的心放下了一半,心说果然没事。
只是不知道谢珩恢复后,想起叫过她姐姐,不知道会什么心情。总不能那恼羞成怒杀了她吧?
谢苓打了个寒颤,决定等谢珩恢复了,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省的他到时候迁怒自己。
毕竟这人最阴晴不定了。
禾穗见谢苓表情怪怪的,以为她担心心自己的弟弟,于是安慰道“别担心,我爹可是神医妙手,你弟弟不会有事的。”“只是他身上伤有点多,双腿还有积年累月的寒症,得好好调理才行。”谢苓闻言微愣。
积年累月的寒症?
之前在温泉山庄时,她听紫竹提过几句,本以为是为了救她受了点寒气,没想到居然是旧疾。
他堂堂谢氏嫡子,说起来都还未及冠,为何会双腿会有寒症?哪个不要命的敢让他受冷?
谢苓总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些团团迷雾。
沉默了一会,谢苓收回了思绪,轻声朝禾穗道谢:“多谢姑娘,待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禾穗摆了摆手,笑眯眯的露出了两颗小虎牙,狡黠又可爱“报答就不必了,这里你们找不到的。”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你弟弟叫什么呢。”谢苓抿唇浅笑,回道“我叫谢婵,他叫谢行玉。”禾穗点点头,起身道:“阿婵姐姐你先歇着吧,晚点饭做好了我叫你。”“哦,还有,晚点我爹把药浴用的东西准备好,得你自己去替他添水,以及泡完后换药。”
说着她有些无奈。
“我们近不了他的身,他武功太高强。”
谢苓点头应下,问道“穗穗,你父亲可有空?我想去问候拜谒。”“你们救了我跟我…弟,理应当面道谢的。”禾穗道“不用这么客气,我爹这会还在捣鼓新药,没空呢。”“等晚饭的时候再见也不迟。”
谢苓只好点点头,起身相送,看着禾穗拿了把镰刀背了个小背篓,背影逐渐消失在院门外的竹林中。
谢苓方才没主动提出帮忙什么的。
倒不是她端着,而是觉得谨慎些好。
谈话间,她察觉到这父女俩身份似乎不一般,不似普通大夫,倒像话本子里看过的隐士高人。
她害怕若是自己乱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会惹来杀生之祸。大
谢苓回到屋内,坐在炭盆前烤火,慢慢捋着近日发生的事。从山匪到杀手,再到落崖,一桩桩一件件,都按照谢珩下的棋在走。他是个很优秀的执棋者,哪怕很多事在她的干预下变得不同,但他的布局却并没有受到影响。
依旧踏上了他想要的路途和结果。
只是谢苓想不明白,他大费周章演一出戏落崖,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这对父女?
可谢氏并不缺好的大夫。
不缺大夫,那到底缺什么呢?莫不是这对父女有旁的身份,而这个身份能为他所用。
并且这二人和荆州甚至建康的贵胄士族们有瓜葛。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谢珩从不会做无用之功。
能让他不惜受伤也要得到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能让他权势进一步扩大的东西。
可事总有意外,他现在失忆了,而且最少五六天才能好。若在此期间…自己率先一步得到这父女俩的认可,然后拿到了那样东西呢?想到这,谢苓不由得呼吸略微急促,心跳有些剧烈。她慢慢攥住了手指,杏眸下涌现出笃定之色。权势都是争来的。谢珩能拿,那她为何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