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淡月洗空星河明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戌时三刻,谢苓透过窗棂看到禾穗背着背篓回来了,她腕上的银铃泠泠作响,清脆悦耳,在寂静的夜间十分明显。
约莫又等了不到半个时辰,院落中便飘起了浓浓的饭香。谢苓推门出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带谢珩出来。她朝着飘香的地方走去,禾穗正好端着菜出来。禾穗见到谢苓,笑眯眯打了招呼,说道“正要去叫你呢,咱们就在堂屋吃饭。”
说着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谢苓跟着她。
谢苓点点头,说道“还有菜吗?我去端。”禾穗也没客气推脱,边朝堂屋走,边道:“你朝前走十步然后右转,门上挂着辣椒串的就是伙房。”
谢苓应下,找到伙房后把两盘菜端到了堂屋。禾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道:“你先坐,我去盛汤。”说着她又快步朝伙房走,顺带扬声喊还在药房里忙活的父亲。“爹,出来吃饭,再不出来可没你的份儿了哦。”只听得药房里传来一声急匆匆地“欺",紧接屋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谢苓的目光穿过半支起的窗扇,瞧见了禾穗痴迷制药的父亲。和她想象中不同,禾穗的父亲看起来并不文弱,不似一般大夫郎中,倒像是个……屠夫。
约莫四十来岁,又高又壮,胡子拉碴,头发上还落着草叶,身上穿着件和样貌不太符合的灰蓝色长袍,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有种屠夫装文人的怪异感。谢苓收回视线,心心中对这对父女更加好奇了。禾穗的父亲进堂屋后,谢苓便站起身来,对这他福身行了一礼,真心实意感谢道“谢苓见过先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来日定会相报。”谢苓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目光说不上友好。几息后,她微微抬头,便听到对方爽朗笑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坐下吧。”
谢苓点点头,安静坐下。
禾穗的父亲也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一个劲朝窗户外看,似乎是不太习惯有外人在场,坐立难安的。
谢苓也不是善谈的人,沉默了一会只好礼貌问道“先生如何称呼?”禾穗的父亲道“叫我威叔就行。”
谢苓点头称是,二人又沉默下来。
好在禾穗不过一会就端着汤来了。
威叔一见自己女儿来了,一双虎目微亮,充满凶相的脸都柔和了许多。禾穗见谢苓和自己爹都默然坐着,“噗吡”一声笑了出来:“你俩怎么不说语呀。”
说着她坐到谢苓旁边,有些嗔怪:“爹你别虎着一张脸,吓到阿婵姐姐怎么办啊。”
她眸光明亮,眼尾微翘,看起来俏皮活泼。威叔尴尬得咳了一声,勉强露出个笑来,解释道“乖女,爹没有虎着脸,刚刚是在想续春膏的事呢。”
禾穗翻了个白眼,说道“是是是,你没有。”她转头将手中的木质食盒交给谢苓,说道“去给你弟弟送饭吧。”谢苓接下食盒,朝威叔点了下头,起身推门出去了。站在谢珩屋子门口时,忽然有了个想法一-她想暗中观察观察,看谢珩是不是真傻了。
对待智多近妖者,总要谨慎些的。
她轻手轻脚走到黑漆漆的窗户前,在地上捡了根碎树枝,蹲在地上沾了点雪水,轻轻戳破了窗户。
她借着院子里灯笼的亮光,朝里望去。
屋里黑漆漆的,她依稀看到谢珩背对着她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又凑近了几分,里头的人与此同时猝不及防得转过脸来,与她的视线相撞。
谢珩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艳鬼泛光的眼,带着湿冷冰寒的掠夺感。或许是感受到了有人窥视,他起身时长发滑动,遮住了半边跌丽的面,看不清半点情绪。
谢苓吓了一跳,朝后退了一步,心脏砰砰砰狂跳起来。他好了?
还是说,他一直都是装的?
猜测间,屋里的烛火亮了,自窗纱上破了的小孔里钻出一束暖黄的光,随之而来是谢珩清润的嗓音“姐姐,是你吗?”“你一天不来找我,是不是生我气了?”
谢苓一时分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的。
她定了定神,走到门前,拿钥匙把铜锁开了,推开屋门。而谢珩正在门口站着,等她进屋。
谢苓捏着食盒的手指微收,指尖泛白,迟迟没有踏过门槛进屋。这屋子又昏又暗,谢珩身量高,在烛火的照映下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将她结结实实埋在里面,像是要把她吞没。
她仰头看谢珩。
只见他乌发批在身后,上挑的眼尾因垂眸看她而微微下垂,长睫下的凤眸漆黑,闪动着清澈疑惑的光泽。
他在歪头看她,表情十分不解,似乎在说“为什么不进来”。谢苓垂下眼帘,若无其事跨过门槛,把食盒放在圆桌上,说道“吃饭吧,我先走了。”
她没有看对方,快步走到门边,眼见就要走出去,就感觉手腕被人握住了。谢苓只好收回迈出去的腿,顺着腕间那只冷白而骨节分明的手看去。只见谢珩长睫轻颤,眼里头的委屈都快溢出来了。“姐姐,你不陪我吃饭吗?”
谢苓把他的手拨开,抬头看着他温声道:“乖啊,我也没吃饭呢,你自己吃。”
谢珩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他本就受着伤,脸色苍白如雪,如今在作出这等委屈神色,着实让谢苓有种自己做了天大恶事的感觉。她正组织措辞,想着怎么安抚他,就听到对方闷声道“姐姐去吃饭吧。”“我在这里等你。”
像只委屈的大型白毛猫儿。
她习惯谢珩平日里冷冷淡淡,运筹帷幄的模样,实在觉得对方现在这副样子令她浑身难受,于是匆匆点了下头,快步出去把门又落了锁。回到堂屋后,她入了座,禾穗和威叔都才动起筷来。谢苓一边想着谢珩方才的表现,一边吃着饭菜,隐隐感觉这菜的口味,似乎跟她在阳夏吃过的一家做湘菜的酒楼很像。只是并不辣。
再加上禾穗的衣着打扮并不像中原人,倒像是她在游记里看到苗人的服饰。这两人的祖籍,或许就是荆州长沙郡一带的。谢苓没有直接问出口,她觉得晚点了从禾穗那套套话。一顿饭很快吃完,威叔主动端走了残羹剩汤去刷锅洗碗。禾穗则去处理新采的草药。
谢苓不想跟谢珩待在一起,又回了自己睡觉的屋子。没什么事做,她便坐在窗边,支着下颌看窗外的月亮,心中思忖着谢珩的情况。
她对于谢珩是真失忆假失忆一事,一直有些略微的怀疑。禾穗和威叔的医术是没问题的,她怕的是谢珩突然恢复,却依旧装傻。方才透过孔洞,对方的眼神可称得上是森冷阴鸷。但开门后他的言辞表现,却看不出什么异常。仿佛那一瞬间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谢苓一方面觉得谢珩若真恢复记忆了,应该不至于那么没底线的装傻。毕竞在她看来,不可能有事让谢珩需要迂回装傻去完成。另一方面,她心底又隐隐觉得,万一他就是这么没底线呢?想来想去也想不通,谢苓决定等会帮他泡药浴的时候再试探一番。大
月影浸窗纱,寒枝斜檐上。
威叔将药浴用的东西准备齐全后,禾穗就带着她到了专门沐浴用的浴房。“你弟弟旧疾多,又有新伤,因此药下得很重,等下或许会有些痛。”“记住,不管他有多痛,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泡够一个时辰,不然会前功尽弃。”
“左边凳子上的药一刻钟加一次,右边凳子上的两刻钟加一次。”说着她指了指浴房隔壁的伙房道:“还有,灶上一直热着水,你每隔两刻钟就要为他添一桶热水,记住了吗?”
谢苓点头道“我知道了。”
“劳烦穗穗和威叔了。”
禾穗摆摆手,眨眼笑道“不用谢我。”
说完后她黑亮的眼珠一转,笑眯眯道“若真想谢,不如”谢苓见她故意吊胃口不说,便柔声道“穗穗有需要尽管开口。”禾穗忽然踮脚凑近她,腕上的银铃轻响,盖住了她轻若鸿羽的话:“我知道你们来这是找东西的。”
谢苓心口一跳,若无其事垂眸看向比她矮半个头的禾穗。禾穗又朝她眨了眨眼,看了眼门外后,低声道:“我可以帮你们说服我爹,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我要你们走得时候带上我。”
不等谢苓说话,她落下脚跟站好,绕着谢苓转了一圈,语气又轻又俏皮,却带着威胁的意味“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那天救你们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身上那件氅衣,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我要求不高,只要你把我带在身边就好。”谢苓听出来对方早猜到谢珩根本不是她所谓的弟弟。眼前的少女十分聪慧。
她沉吟片刻,模棱两可道“我不是来找东西的,但我不确定他找不找。”“还有,我可以无条件带你走,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跟在我们身边?”
禾穗若有所思看着她道“你跟他不是一起的吗?”谢苓正想找个理由搪塞她,就听到对方又道:“算了,也不关我事,至于我为什么要出去,还要跟着你,我只能回答你一点。”“我出去是为了报仇的,只有跟着你们,我才有机会。”“至于具体的,你不用多管,总之我不会害你。”谢苓沉默了一会,并没有直接答应禾穗,而是说道“这我决定不了,要等他恢复记忆才行。”
禾穗耸耸肩,也不介意,挥了挥手就出去了。“好好给你…弟弟泡药浴吧。”
谢苓叹了口气,给热气弥漫的浴房又添了几块碳,才出去叫谢珩。本以为谢珩会拒绝,没想到她才提出来,对方就点头应了,乖乖跟在她后面走到浴房里。
谢苓站在隔开浴房的屏风外,仰头看着对方清澈的黑眸,交代道“你自己脱衣进浴桶,衣服挂在前面的屏风上就行。”“好了唤我。”
说完,她坐在了屏风外面的椅子上,思索起来禾穗的话有几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