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黑云翻墨未遮山
闻言,谢苓微怔。
她知道雪柳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一一是不是怀孕了。不可能怀孕的,去岁不止一次受寒,入宫后太医按规问诊时,说过她宫寒体弱,若想受孕,需得好生调理。
还未调理过,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怀孕。
她抬眸看向雪柳,温声安抚道:“不会的,我只是觉得和司马佑共用一盅燕窝,有点恶心。”
雪柳半蹲到主子身边,眼中的担忧并未减少,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主子,不如先找人来看看,若真…若真这么倒霉,那也好早做打算。”谢苓沉默了片刻,觉得雪柳说得对,现下这种情形,不能有半点差池。她点了点头道:“也好,等夜再深些,你差人去御药房请沈太医过来。”“他痴醉药理,不到亥时不歇。”
雪柳应下,收拾好情绪,问道“主子,沐浴歇息吗?”谢苓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确实也无心再做旁的,于是颔首“备水吧。”大
夜渐深,雨声愈密时,太医院唯一亮着灯火的御药房,飘起浓烈的药香。夕眠快步走到廊檐下,抖了抖油纸伞上的水珠,收好立到了一旁的木架子上。
檐角下的铜铃被雨丝撞出清音,她轻轻叩响屋门。“进。”
屋内传来的嗓音,如春雨润泽般柔和。
夕眠轻轻推开门,抬眼望去。
身形清瘦的青年,正站在沉香木药柜前,素白手指正拈着不知名的药材,天青广袖随动作滑落半截,那垂落的睫毛,在烛火里像栖着金粉的蝶。显然是在配药。
夕眠怕惊扰到他,放轻了声音道:“沈太医,我家娘娘身子有些不适,劳烦您去看看。”
沈松青突然转身,夕眠被他眼底骤然亮起的光惊得后退半步,却见这位最年轻的太医,提笔沾墨,在素笺上疾书:“当取川芎三钱,需以醴泉水煎…”夕眠”
一惊一乍的,吓她一跳。
果真是名不虚传的药痴。
又等了一会,沈青松终于搁下笔。
他有些迷茫的看向夕眠,问道“你是?”
夕眠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来意“我是宁昭贵妃宫里的人,娘娘身子不适,故而奴婢来请您。”
听到宁昭贵妃几个字,沈松青皱了皱眉。
他一向不喜参与宫中妃嫔间的争斗,这宁昭贵妃他早有耳闻,是个心思深沉的。
今夜忽然暗中来请,也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但贵妃有请,他安能不从?
没有作声,他冷脸拿起旁侧架子上的药箱。许是动作太大,腰间悬着的药囊和玉环撞在案角,叮咚如碎玉,回应的声线也冷得厉害:“劳烦姑娘带路。”
夕眠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冷了脸,心里嘀咕了两声"怪人”,便垂眸恭敬:″请随奴婢来。”
两柄油纸伞于雨幕中慢行,不多时,便到了含章殿前。夕眠将人带到寝殿门口,叩门低声道“娘娘,沈太医来了。”谢苓正侧躺在贵妃榻上看书,闻言道“进来吧。”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只见有样貌文弱的青衫太医跨过门槛,低眉垂目行来。他提着药箱,掀袍跪地行礼,声音润润的,像是春日里绵绵的雨。“微臣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坐起身,目光落在他沾着雨露的发梢。“沈太医请起。”
她看向一旁的雪柳:“给太医看座,然后去拿个干净的帕子来。”雪柳称是,搬了个椅子搁在沈松青跟前,恭敬道“沈太医,您请坐。”沈松青没有坐,只把药箱放在一旁贵妃榻边的金丝楠小几上,打开后拿出了一方软帕。
“微臣就不坐了,请贵妃娘娘伸手。”
雪柳看了眼古板的沈太医,无奈的前去拿帕子。谢苓将小臂搁在小几上,拉起了一点袖子。沈松青目不斜视的,将帕子搭在那雪白的手腕上,沉默诊脉。少顷,他皱眉收回手。
“另一只。”
谢苓放下左手,又拿起右手。
沈松青的指尖轻轻搭在她手腕上,哪怕隔着帕子,也能感受到那股温暖。就像他的人一样。
片刻后,沈松青收回手,站起来躬身道“回禀贵妃娘娘,您脉弦而涩,热淤在里,有宫寒之象,万不能再思虑过重,且最好…少行房事。”听完这句话,谢苓放下心来。
还好没怀孕。
她抬眸,正要说话,就看到他玉白耳廓爬上绯红,头埋得更低了。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她温声道“劳烦沈太医跑一趟了。”“擦干头发上的水珠再回去吧。”
闻言,雪柳将雪白的帕子递了过去,见他迟迟不接,索性直接塞他手里。沈松青本想拒绝,可那帕子已经被塞进手心。他只好轻声道谢,胡乱将发梢的水珠擦了擦,递还给旁边鹅蛋脸的小宫女。“贵妃娘娘,您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先退下了。”灯火摇曳,将他的眉眼映衬的更加温柔。
谢苓本想放他回去,却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她撑着下巴,眉眼含笑问“沈太医,你想当院使吗?”廊外骤起狂风,卷着雨珠扑进支摘窗。
沈松青脸色冷硬,他提起药箱,语气沉沉:“贵妃娘娘说笑,微臣还不觉得自己的医术,足够做一院之首。”
谢苓站起身,走到沈松青跟前,细白的指挑起他腰间悬着的药囊,意味深长:“太医院的川芎,可比得上终南山的野参实在?”沈松青下颌紧绷,踉跄后退两步,躲开谢苓的动作。他攥紧药箱把手,忽见窗外晃动的芭蕉叶影,以及扑棱棱飞走的宿鸟。喉咙干涩,双耳发鸣,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贵妃娘娘说什么,微臣听不懂。”
谢苓没有故弄玄虚,她回道:“你本姓宋,父亲是先帝时的太医院院判,曾参与现太后与先皇后的争斗,将补气血的人参换为活血化瘀的川穹,致使本就气血两虚的皇后咯血而亡。”
“现太后为灭口,派人刺杀你父亲。”
“你父亲命大,被你母亲所救,遂三人隐居终南山。”“谁知还是暴露了踪迹,你阖家四口人,被太后杀死。”说完,她掀起眼帘,神色平和:“沈太医,你说本宫说的,对是不对?”沈松青猛地抬头,眼眶里血丝弥漫,那药箱把手被捏的咯吱作响。他咬着牙,压低了嗓音“宁昭贵妃,你到底想做什么?”谢苓笑了笑,正色道“我与那太后也有仇怨,可助你复仇。”“只要你答应,欠我个人情。”
听了这话,沈松青忽然松懈了下来,他冷笑一声“谁说我想报仇?”“宋邈他落得那下场也是活该,我为何要报仇?”谢苓默然片刻,琉璃色的杏眸中浮现出一抹怜惜。“那你母亲呢?就让她这么白白丧命?”
“我记得,你还有个三岁的妹妹吧,也死在了那场劫难里。”沈松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虽不知娘娘如何得知微臣家事。”
“但微臣家的事,微臣自有打算,用不着娘娘担忧。”“您若是想以此威胁,怕是会愿望落空。”说着,他哀伤道“就这么条烂命,死了正好能下去陪母亲和妹妹。”谢苓叹了口气,坐会榻边,摆了摆手:“回去吧,等你哪天想通了,或者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本宫。”
“本宫不会用这秘密胁迫你,放心。”
沈松青看着眼前姿容嵇艳的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握着药箱的手紧收,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蔓延。良久,他掀袍跪地叩首“谢贵妃娘娘…仁善。”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腰间的药囊和白玉环,随行而晃动。
清瘦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
雪柳看着出神的主子,没忍住问道“娘娘,您怎么知道沈太医的事?”谢苓回过神,笑着回话:“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你可以认为,是我梦到过。”
雪柳惊讶,依旧不解“梦?还有这么厉害的梦吗?”谢苓哑然失笑:“好啦,想那么多做什么。”雪柳一时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再多想。
想起沈太医冷硬的跟石头一样,她不由道“沈太医真的会来找您吗?”谢苓笃定点头“他会的。”
梦里约莫六月前后,谢灵筠脸上起热疹,沈松青看诊,直言不讳说她乱用求子药,激起内火,故而面热生疮。
谢灵筠当时未发作,不久后便以沈太医企图毒杀贵妃为由,要杖杀他。这桩事,这辈子不会有偏差。
因为她一直派人盯着被禁足的谢灵筠,前些日子确定了对方开始寻求子药。似乎比梦里还要早。
估摸着是想以怀孕重新获宠。
毕竟虽然禁足,但司马佑可每隔几天,就要去她那歇。雪柳弄不明白这些,只是一味信任自己的主子。听了主子笃定的话,她放下心来,把这桩事抛之脑后了。谢苓看了眼窗外的滂沱大雨,发觉时辰不早了。她站起身说道“歇息吧。”
翌日清晨。
朱瓦上浮光跃金,檐角铜铃在暑气里轻颤。日影碎金般撒在庭院青石板上,寝殿大门两侧的铜龟昂首吐出缕缕青烟。谢苓刚去皇后那问完安回来,就见于元化脚步匆匆行来。“娘娘,今儿早朝,大半朝臣请求陛下派使者向前秦和吐谷浑求和,谢珩谢大人在这种时候,忽然称病卸职了!”
谢苓沾了沾墨,批阅着文册,头都不抬:"嗯,知道了,继续盯紧。”于元化愣住,结巴道“娘娘,您…您”
谢苓抬了一下眼,笑道“你想问我为何不惊讶?”于元化挠了挠头,说了句“是”。
谢苓轻笑道:“不该担忧的别瞎担忧,做好你分内的事。”于元化连声称是,不敢再乱想,躬身退了出去。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合上面前的文册,看着窗外的海棠花,若有所思。谢珩卸职后,恐怕不会真留在谢府“养病”,他大概率会去做些什么。至于去哪,她暂时还猜不到。
眼下还是着重解决寒山寺一事。
想着,她对雪柳道"把霞光叫来。”
霞光捧着新折的白玉兰进来时,谢苓正好摸到书案底座的暗格。金丝楠木雕的莲花纹在她指尖轻旋,机关开启的微响被窗外骤然惊起的雀鸣掩盖。暗格里躺着的,正是那玉观音的一角。
霞光将玉兰花插进窗沿的瓷瓶,行礼道“娘娘,奴婢在。”谢苓捏着边角锋利的碎玉,抬眸道“太后和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异常?”霞光回道:“没有异常。”
“太后每天都在小佛堂礼佛,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或者收什么信。”“皇后也是,还是老样子。”
谢苓闭目沉思。
不对,很不对。
她去冷宫的事,并未避着人,按理说太后和皇后多少会有些动作一-调查她,或者调查冷宫的废妃。
可她们什么都没做。
就如同玉笼庵的事一般,太过反常。
就像是故意等她上钩。
思忖片刻,她用帕子把碎玉包好,搁在桌面上,淡声吩咐:“去把这碎玉想办法送到谢灵筠跟前,让她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既然她们想“引君入瓮",那她只好,将这滩水再搅浑些。谢灵筠若知道太后送的东西有异,必定会给谢府传信。要知道,下毒让皇帝绝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届时谢家主和谢珩,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重创王、桓两氏的机会。等他们几方碰上,自己就能浑水摸鱼,暗中动作,关键时候出手。所谓…黄雀在后。
霞光虽不知为何要主动暴露玉观音碎角,但主子吩咐的,她都会认真去做。将碎玉收进袖袋,她福身道“奴婢会尽快去做,娘娘尽管放心。”谢苓嗯了一声,挥手让她退下。
霞光走后,她静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垂眸沉思。还不够。
搅混水不够。
前些日子她一直让人盯紧了寒山寺和玉笼庵,还让云台城的人继续搜罗有关这两个地方的消息。
结果也是没有异常,寒山寺的主持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办了一场“听佛宴”。没有设任何阻碍和防范,只要是大靖信众,都能去参加。这般行事,倒像是故意给人留了空子去钻。她还算谨慎,没有派人去探查。
不然恐怕会如了她们的意,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