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跳珠乱入船(1 / 1)

枕南柯 炩岚 4070 字 1个月前

第128章白雨跳珠乱入船

晨光初破时,建康城西市已浮起一层薄雾。北方客商在市口争执,粗粝的并州口音撞碎在吴侬软语里,像石子投入春水。琼衣坊的青布招子在湿润的风里舒展,檐角铜铃叮当,惊散了栖在梁间的燕子。

账房先生捧着漆盒出来时,正撞见二当家元绿立在阶前。十七岁的女郎穿着青碧色联珠纹纱衣,素纱披帛松松挽在臂弯,脚上的双缠枝牡丹绣鞋沾着露水泥渍,显然是天未明就去码头看过新到的蜀锦了。“昨日越州布商送来的货单,第三页数目不对。”她转身时,罗裙旋开半弧,发间青玉竹节簪映着朝霞,“蜀地今年蚕事早,市面上的丝价……“声音忽而低下去,纤长手指划过桦皮账本,甲缘泛着淡淡墨痕“契约第三条写着′货讫即兑。”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穿堂而过。

细白指尖点在泛黄的麻纸上,“上月廿七收的定钱,按律该扣三成。”赵一祥来送信时,她正倚着榉木柜台拨弄鎏金算筹,给账房先生交代事情。发间那支竹簪不知何时斜了,漏下一缕鸦青鬓发,却也无暇去理。他摸了摸袖袋里的信,斯文俊秀的脸上挂上一抹笑,朝柜台走去。“掌柜的,可有什么时新的布料?”

元绿抬起头,见到是多日不见的赵一祥,眨了眨眼后露出浅笑。“新进了一批蜀锦,您随我来。”

她给一旁的掌柜使了眼色,带赵一祥上了二楼。阖好屋门,她招呼赵一祥坐下,亲手斟了一杯茶,笑盈盈道“赵大哥怎么来了?”

赵一祥把袖袋里的信拿出来,推到元绿跟前,正色道“主子来信了,让你找个信得过的人扮成富商,以′请佛物'为由,进寒山寺的藏宝阁,估量一下那些物件的价钱。”

元绿拆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一目十行看了,眉心微微蹙起。俄而,她抬眼看着赵一祥道“找人扮富商,恐怕有些难。”“一来富商得保养得宜,不说别的,肌肤不能粗糙,尤其是那双手,一定得细嫩。”

“可我身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人。”

闻言,赵一祥也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道“言之有理。”“可主子的事,也不能不办啊。”

元绿揉了揉眉心,没有做声。

自打从谢府出来,为主子打理生意,她几乎很少睡整觉。累会累,也乐在其中。

因为处理生意上的事,她算是有游刃有余,甚至把店铺开扩到了周边城镇。但今日这事,属实是有些难办了。

若时间再宽泛些,还能想办法找,可三日内就要办妥…实在太急了。屋内祛暑的铜盆里,冰块正往下滴水,珠帘后转出添茶的小厮。元绿的视线落在赵一祥身上,眸光蓦然一亮。“赵大哥,可否伸出手让我看看?”

赵一祥的茶盏停在唇边,碧螺春的雾气爬上他骤然泛红的面庞。他结巴道“好好。”

将手放在黄花梨木桌上,他下意识抿紧了唇,耳廓一阵发热。元绿细细打量着他的手掌,又翻过去看手背,目光最终停留在他俊秀的脸上,唇边笑容明艳。

“赵大哥,人选,我找到了。”

赵一祥匆忙收回手,局促的搁在膝头,闻言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元绿是想让他去假扮富商。

他犹豫道:“虽说我现在不做粗活,手上皮肤好了些,可毕竟二月前都在谢府做车夫,恐怕不少人都记得我的脸。”

元绿眨了眨眼,笑得狡黠“山人自有妙计,赵大哥听我的就成。”二楼轩窗半开,晨雾裹着江水腥气漫进来,将元绿青碧色衣裙上银线织就的竹叶,晕成朦胧的星光,晃了赵一祥的眼。他呆呆点头。

“咔嗒”

铜漏子忽然轻响,拉回神思。赵一祥低头饮茶,碧螺春的香气漫过舌尖。元绿已抱着妆奁转出屏风,乌木匣子里躺着各色胭脂等梳妆用的物件,甚至还有假胡须。

元绿拿了毛刷和脂粉,在他脸上轻扫勾画,顺便解释了几句。“女子行商不易,我经常扮作男子谈生意。”“我帮你装扮一番,看看情况,若是认不出原貌,咱们就不用额外找人了。”

赵一祥僵着脖颈任她摆布。

小半时辰后,元绿将东西收拢回乌木匣子,给赵一祥递去一面铜镜,笑着说道:

“赵大哥,我觉得富商的人选,非你莫属。”赵一祥看着铜镜里留着山羊须,肤色白皙,一双三角眼的精明男人,啧啧称奇。

“沈娘子,这手艺堪比易容术了啊。”

元绿失笑“那倒不至于。”

“好了,就这么定了,一会我给你拿套蜀锦成衣和配饰,你明日一早就上寒山寺吧。”

赵一祥点了点头“劳烦沈娘子了。”

寒山寺建寺二百余年,相传第一任主持曾为大靖祖帝批命,是谓神机妙算。因此这寺庙的香火,十分旺盛。

赵一祥身着锦衣华服,坐在檀木马车内,自山路缓缓行去。待至寺庙门口,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他踩着矮凳,由小厮扶着下了马车,那头上金冠在朝阳的照射下,映射出细碎的光,惹得上山拜佛的路人频频侧目。此时山间烟岚还未散尽,有些湿冷,赵一祥拢了拢深蓝广袖,抬眼望见三重歇山式殿阁自林间显现,飞檐下悬着的青铜惊鸟铃在晨风中轻颤,荡开一圈圈含着檀香的声纹。

不愧是建康第一寺,果真魏峨。

他收回视线,踏入寺庙。

先是去大雄宝殿拜了拜,然后捐了一百两香油钱,随后若无其事的在寺庙里闲转,路过池塘时,还颇为豪气的往里头丢了碎银子。大

钟声袅袅,檐角铜铃轻颤。

支遁主持立在伽蓝殿前,见满庭石榴花被昨日夜雨打落,零乱红瓣黏在青砖上,倒似佛衣染了血斑。

他弯腰拾起一瓣,指腹触到冰凉的露水,恍然想起昨日太后遣童子送来的檀木佛珠,还在藏经阁的沉香木匣里,等待“有缘人"将它买走。晨课香尚未燃尽,不远处的知客僧已引着三五葛衣士子穿廊而来,木屐声清脆。

他捻着佛珠,目光自众香客面上划过,俄而摇了摇头。都是田舍郎。

穷也,穷也。

他抬步离开伽蓝殿,准备回僧房歇息。

路过莲花池时,有小沙弥疾步走来。

他俯身附耳,只听小沙弥低声道“主持,有缘人来了。”闻言,他颔首道“那便引他过来吧。”

小沙弥双手合十,领命而去。

不多时,赵一祥便听到有路人夸赞藏宝阁里“佛物"的神异。什么将死的父亲病愈、得了癔症的孩子找回神魂等等。他知道这是寒山寺的人上钩了。

又听了一会,他上前拦住了那个中年男路人,拱手道“敢问阁下,这佛物从何而来?”

“我父亲即将过寿,也想买来以表孝心。”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颇为好脾气的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阁楼:“喏,那佛物就是藏宝阁里的。”

“不过……

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了。

赵一祥有些无语,他从钱袋里摸出些碎银子,塞到中年男人手心。“还望阁下知无不言。”

中年男人掂了掂银子,看起来还算满意。

他打量着衣着华贵的赵一祥道“不过啊,这佛物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要有缘才行。”

赵一祥有些惊讶,他道“那我该如何确定有没有缘分?”中年男人道:“你去找支遁主持吧,他会告诉你的。”赵一祥点头道谢:“多谢阁下。”

他佯装急不可耐,拉住了路过的僧人询问,没费什么工夫,就被顺利带到了支遁主持所在的禅房。

檐下铜铃因风转响,声波荡开时惊散了瓦当上饮雨的雀群。赵一祥推开禅房木门,抬眼望去。

只见简朴的屋内,有一慈眉善目的白髯僧人盘坐蒲团之上,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拨动。

“赵施主。”

赵一祥双手合十,躬身道“支遁主持好。”他走上前,主动跪坐在主持对面的蒲团上,面色诚挚的宛若一个真正的信徒。

“贸然打扰主持清修,是赵某人唐突。”

“但今日来,属实是情况紧急,望主持能原谅一二。”支遁主持笑得高深莫测“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您的事老僧已知晓,且不用着急。”

赵一祥面露震惊之色“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他叹道“不愧是得道高僧啊。”

支遁主持笑而不语,双目半开半阖,皮肉皱巴的手指轻掐。俄而,他睁开眼,笑看赵一祥:“施主,佛祖佑您。”赵一祥听懂了主持的话。

他心心中冷笑,面上却表现出喜不自胜,摸着山羊胡急切道:“主持,何时能请佛物?″

支遁主持站起身,声音苍老沙哑“请施主随老衲来。”大

赵一祥被引到藏宝阁前,看着支遁主持拿出铜钥匙,在锁芯里扭了几圈。只听“咔哒”一声,铜锁开了。

“这便是藏宝阁了。”

支遁主持合掌低语。

朱漆大门缓缓洞开,一缕朝阳正巧穿过鸱吻间的空隙,将大殿深处那尊檀溪寺丈六金像照得影影绰绰。

赵一祥心跳如雷,看着光线昏暗的藏宝阁,掌心一片黏腻湿润。踏过门槛,冰冷的空气让他不自觉打了个颤。好阴冷的地方。

直到墙壁上的青铜莲花油灯被依次点燃,昏黄的烛火和窗外的天光,让他把藏宝阁看了个清明。

藏宝阁整面东墙被顾恺之的《维摩诘示疾图》占满,无数宝物被摆放在金丝楠木高架上。

有书画,有佛珠,有观音像,还有看起来十分普通的蒲团。他跟在主持身后,自高架间穿梭,心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些东西的大致模样。转了一圈后,主持停下脚步,长长垂至脸颊的白眉随风飘动,笑得慈和:″施主,可寻到有缘之物?”

赵一祥还没记清楚东西,但也不好多逗留,于是道“说来惭愧,在下感觉不出,还望主持指点。”

支遁主持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请来。”他带着赵一祥穿过木架,最终停在一处木盒前。“这里面的檀木佛珠乃是西域高僧心爱之物,能逢凶化吉,保信徒康健。”“想必与您父亲最有缘。”

赵一祥听得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打开木盒。好嘛,就是个陈旧的破木珠子。

他合上木盒,转身合掌而问“敢问主持……在下该如何将他请回府?”支遁主持摸了摸胡须,缓声说了许多,譬如要焚香沐浴三日云云。最后,他颇为愧疚的看着赵一祥道“除了这些,施主还需捐些香油钱。”看赵一祥有些惊讶,他解释道“这些香油钱,是用来救助流民的。”“施主可以理解为,行善事,会让佛祖赐下更多福泽。”赵一祥心中哂笑,面上一派虔诚。

他道:“主持所言有理,那具体要捐多少?还望主持指点。”支遁主持道:“捐多捐少都是善举,赵施主随意便好。”赵一祥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

二人最终一前一后出了藏宝阁。

翌日,晨光熹微。

含章殿的檐角最先触到初夏的晨光,庭院里的青砖被夜露沁得发亮,石阶缝里钻出的蕨草顶着银亮的水珠。

谢苓坐于案前,指尖捏着一张信纸。

那上面写的,正是元绿对于藏宝阁里物件价值,以及寒山寺所有花销的估算。

完全对不上。

那些所谓的佛物,大多不值钱,却能卖得成千上万两。那些多余出来的钱财,到底用作何处?

香案上错金博山炉升起一线青烟,混着宫女用银剪剖开的新莲气息。清新的气味让她思绪更加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