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暗风吹雨渗玉骨
建康城头铅云低垂,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乱响,含章殿门次第阖紧。雨是突然泼下来的,琉璃瓦当迸出万千银珠,将整座宫阙浸成一方泅透的墨砚。值夜宫人提着羊角灯穿过回廊,灯影在暴雨中明明灭灭,恍若飘摇的流萤。谢苓被雷声惊醒时,满帐鲛绡纱还在簌簌震颤。方才她又梦到自己洞房之夜手刃谢珩,质问他为何心狠手辣到要对她的至亲动手。
她喘息着攥着锦被坐起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鲜血淌满双手的温热触感。“娘娘!"绿绮忽然跌跌撞撞扑进寝殿,琉璃宫灯映得她脸色青白。“崇明公公在殿外候着,说是…说是陛下在清思阁”帐外雨声忽然变得真切,伴着雷声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谢苓瞳孔微缩,飞速镇定下来,赤足踩上织金毯,腕间金缠丝粉玉镯撞出清响:“掌灯,唤崇明进来。”
崇明衣袍边角沾湿了不少,额角还有个发青的肿块,想是刚从清思阁跑来。他伏在地上,声音却稳得反常:“两刻前徐美人侍寝时,陛下突然口眼歪斜…现下挪到式乾殿了。”
谢苓的指甲掐进掌心。
五天前她将玉观音的事透给谢灵筠,对方也确实如她所料将消息传回了谢家。
可令她不安的是,谢崖和谢珩一点动作都没有,安静的和往常并无区别。她给长公主递了信,那边的意思也是让她稍安勿躁,暂且别出手。哪知这一等,就等来这惊天噩耗。
她垂眸站在床侧,苍白的脸色印着昏黄的宫灯,睫毛投下一片黑沉的影。徐氏是上月才进宫的吴郡闺秀,年方二八的江南美人。按理说,司马佑虽用了复阳丹,但量并不大,不应该马上风。她望着床角摇晃的鎏金铃,忽然想起三日前太医令来请平安脉时,曾说司马佑近来突然又迷上了服食的五石散。
这东西虽会败坏身子,可也不是什么烈性药,能让人短时间得急症。除非…里头添了别的东西。
揉了揉眉心,她现在是真看不懂谢珩想做什么了。“更衣。”
她转身时雪白寝衣扫过崇明全肩头,声音沉静冷漠:“皇后现下如何?崇明道:“皇后娘娘前两日中了暑热,今儿还病着,听说了此事后…只说叫您全权处理。”
谢苓笑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让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都去式乾殿候着,若是有人问起一一”
雨幕中传来遥遥更鼓,子时的梆子声裂开雨帘,“就说陛下梦魇,要请太医令施针。”
皇后是个圆滑的,找好借口躲了清闲,她就这么好运了,不管也得管。皇帝马上风不是什么光彩事,她身为协理六宫的贵妃,自然是要为皇家颜面着想的。
谢苓押手让宫人更衣,垂眸时看到绿绮半天系不好腰带,手指在抖个不停。她按住绿绮的手,铜镜里映出她唇角一点轻笑:“慌什么?去把半月前贤妃送来的那匣老参带上。”
绿绮愣愣抬头,对上谢苓漠然的双眸时,慌忙垂下脑袋,呐呐称是。大
轿辇行至半路时,前方突然亮起一串宫灯。谢苓掀开帘角,看见太后翟车上的孔雀蓝流苏在雨中泛着幽光。
两队仪仗在丈许外僵持住,雨声里传来女官微哑的嗓音:"夜深露重,太后娘娘体恤贵妃……
谢苓唇边泛起一股冷意。
太后恐怕是想做什么,为此阻止她去式乾殿。“掌事女官僭越了。”
她沉冷声音裹着雨气递过去:“陛下圣体违和,本宫奉皇后手谕侍疾。腕间的玉镯碰在轿辇金栏上,当哪一声脆响:“还是说,太后娘娘不顾陛下安危,偏要阻拦?”
前方骤然寂静,只余雨水顺着翟车宝顶汇成银线。谢苓闭目倚回软垫,想起梦中,她也遇到过许多这样令人身心俱疲、绵里藏针的僵局。
只不过那时候她不得不参与,且是被人压制的那一方。不像现在,她多少有几分权力在手,行事不用太过顾忌。
软轿在雨中快行。
约莫一刻钟,轿帘突然被风掀起,她望见式乾殿的飞檐刺破雨幕,檐下太医们的青袍被灯笼映成血色。
沈松青站在最后头,手中提着药箱,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扶着绿绮的手下了轿,看了侧后方的雪柳一眼,见对方意会,便若无其事朝檐下走去。
院使迎上来时,官帽下的白发都在滴水:“陛下痰厥昏迷,臣等正在施针。”
“只是,只是……
说着,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颤声道:“陛下一向抗拒在胸腹处扎针,臣们不敢妄自下针。”
谢苓缓步边殿内走,抬手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玉钗,颔首道“张院使不必慌张,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您尽管施救。”院使得了首肯,才吁出一口气,脚步匆匆进了式乾殿内室。谢苓正准备进去,崇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侧后方,低声道:“娘娘,徐美人还在偏殿…
谢苓转身时瞥见铜鹤灯台后的暗影里,有绛纱袍一闪而过。她忽然笑起来,掀眸盯着崇明:“崇明公公糊涂了,陛下龙体欠安,哪来的什么徐美人?”
崇明一愣,余光瞥见主子已经不见了,于是斟酌了片刻,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谢苓声音不咸不淡“谁说要杀她?”
“把人送回清思阁,好生看着,无召不得出。”崇明悄悄抬头看眼前的女子。
明明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为何能短短几个月,就成长到这般地步?主子真的…不会栽她手里吗?
他躬身应了,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谢苓侧头看神色恍惚,唇瓣毫无血色的绿绮,出声吩咐。“带人去清思阁好好搜查,看看有无异常,一定要看好徐美人,不能让她出了岔子”顿了顿,她意有所指:“陛下这边,不必担心。”绿绮恍然回神,看到了宁昭贵妃关切的神色,双眸一时有些发热。她眨了眨眼,咽下心头的担忧,轻轻点了一下头,快速看了眼内室后,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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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角铜漏滴落第三声,谢苓缓步踏入内室,看清龙榻上那张青灰的脸。司马佑嘴角歪斜的纹路像一道未干的墨痕,以往那双阴鸷的旁人恶心心的眼睛,此刻正紧紧闭着。
一众太医围在床侧,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皆是满头大汗。谢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
雨声突然变得绵密,她望着龙榻边鎏金屏风上的山海图,恍惚看见自己梦里上辈子入宫时的影子。
那时她还只是个出身低微的玉妃,皇帝身子不好,时常生病,每每这时候,她都要跪在丹墀下替王皇后和慧德贵妃侍疾。司马佑心情一不好,不是摔东西就是罚人,她身上深深浅浅落了一层又一层伤。
而现在的他,虽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也和待宰的畜生无甚不同,生死难料。
一声惊雷炸响,龙榻上突然传来嗬嗬痰音,太医令扑上去施针时,绿绮突然冲进来,鬓发散乱地附耳低语。
“娘娘,清思阁走水了,徐美人她…“绿绮的声音被又一声惊雷劈碎,谢苓转头望向窗外,东南角的天幕正泛着诡异的胭脂色。她心底泛起深深的厌恶和无力感。
明明交代过叫她将人看好,为何还会走水?想要质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闭了闭眼,摆了摆手:“将人好生葬了吧,剩下的等陛下醒来再说。”绿绮眼圈红红的,神色很惶恐愧疚,她低低称是,左右看了两眼后,从怀中拿出个烧了一半的香丸。
她快速塞到谢苓手里,靠近她耳边低声恳求“娘娘,陛下这人不坏的,只是因为过得太辛苦,才做了些错事。”
说到最后,绿绮的声音忍不住的哽咽:
“求您救救他。”
谢苓捏着掌心冰凉的、被热化的黏腻不已的香丸,目光落在她被烧起了燎泡的虎口,并没有答应。
司马佑不坏?
她只想笑。
因为幼时受过白眼,受过欺凌,所以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后,就开始对无辜之人下手?
这是什么烂道理。
绿绮见宁昭贵妃神色怪怪的,像是嘲讽,又像是漠然。她顾不得那么多,清思阁那边还有事要做,只好又请求了两声,行礼后急步离开了。
谢苓坐在那,玉镯上光泽流转,她的目光似落在司马佑身上,又似落在别处。
现下计划被谢珩打乱,司马佑生死未卜,寒山寺那边的事恐怕要重新计较。她想了很久,着实想不通谢珩为什么要对司马佑出手。按理来说,现在王谢两氏分庭抗礼,皇帝绝对不能出事,不然朝堂彻底乱起来,到时候的赢家是谁就不好说了。
更不用说王桓两家联手,谢氏很难全身而退。玉观音这么好的把柄送谢珩手里,他竟然就这么给破坏了。好生令人费解。
外头的雨势愈发滂沱,龙榻上八幅冰绡帷幔吸饱了潮气,沉沉垂在鎏金螭首帐钩上。
龙涎香混着雨腥漫过九枝灯台,烛泪顺着青铜仙鹤脖颈蜿蜒而下,在青玉砖面凝成猩红的痂。忽有电光劈开云幕,照在司马佑逐渐恢复血色的面庞上。院使和院首,还有若干老太医忙活着,沈松青也没什么事做,遂一直暗中观察宁昭贵妃。
见她一直沉着脸坐在那,周围宫人禁若寒蝉,心中猜测对方是担心皇帝驾朋。
前些日子的对话历历在目,他连续几天睡不好觉。正胡思乱想,旁边忙活的老太医悄声道“陛下应该没事了,沈太医你比较闲,劳烦去给贵妃禀报。”
沈松青皱了皱眉,知道这是这群老狐狸不乐意担责任,毕竟就他所看,皇帝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但他也没拒绝。
老太医见沈松青点头,顿时松了口气,想伸手拍他的肩膀。却没想到对方清瘦的身子微微侧开,躲开了他的动作。老太医脸一僵,甩了甩袖,不再搭理这个不识好歹的青年。沈松青走到谢苓跟前,躬身道“娘娘,陛下平稳了。”谢苓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他俊秀的脸,捏了捏袖中指尖的香丸,交代道:“辛苦沈太医好好照料陛下,本宫去清思阁看看。”沈松青道“微臣领命,娘娘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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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驾清思阁。”
她转身时玉镯嗑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响。崇明不知何时回来了,躬身在殿门前:“火场污秽,娘娘金枝玉…”谢苓睨着他,忽然掀唇笑了。
她俯身靠近崇明,崇明想要后退避开,被她一把按住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声音轻不可闻,带着几分讥诮“不去清思阁,那去哪里?”“去见你的主子吗?”
崇明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谢苓直起身,将手伸出来。
“还不带路?”
崇明赶忙抬起小臂,扶着她出了大殿,上了软轿。轿辇冲破雨幕,宫人提着的灯笼,在潮湿的黑暗中汇成一团朦胧的星光。她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的清思阁一片黑烟袅袅,那价值不菲的琉璃瓦,恐怕早在火光中炸裂成千万片。
放下帘子,她靠在软垫上阖眸不语。
轿子走过御花园,穿过一条又一条甬道,一路行至永巷。残雨敲打着檐角生锈的铜铃,最后一声鸣咽消逝在墨色浓云里。崇明的声音响起“娘娘,到了。”
谢苓掀开车帘,才发现此处是不久前才造访过的永巷冷宫外。她扶着崇明的小臂下了轿,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边的宫人都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估摸着又是被谢珩的人用什么手段弄走了。她眼神越来越冷,咬着牙拿过崇明手中的伞,和另一名陌生宫人手中的灯。“外面等着。”
说完,她一把推开冷宫殿门,借着微弱的灯光,朝里头看去。积雨云裂开缝隙,月光淌过琉璃影壁的龟裂处,她看见在墙根照见几茎瑟瑟发抖的素馨花。
不远处西偏殿的琐窗支离破碎,茜纱残片粘在雕着忍冬纹的棂条上,随湿风起伏如垂死蝶翼。
里头亮着不伦不类的明亮烛火。
她冷笑一声,提着灯举着伞,踏过满地杂草,走到了亮灯的屋门前。抬手重重推开。
谢珩坐在灯影里,指尖的玉扳指映着暮色,泛出鸦青色的光。他今日着了件绛纱袍,广袖垂落处暗绣的夔纹随呼吸起伏,像蛰伏在云中的兽。谢苓打量着他,忽见他侧过脸来,眉峰掠过雪刃般的寒意。如同去岁中秋夜时,他那冷漠摄人的样子。残雨砸在屋檐瓦片上,泥土草木的味道挥之不去。谢珩把玩着的玉扳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一一那是一个时辰前,他亲手处置谢苓安插在他身边暗桩时留下的。
“臣竞不知,贵妃竟然如此痛恨我谢氏。”他站起身,玉带钩撞破旧的木桌上,当哪一声,让谢苓心口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