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颠倒乾坤自敢当
入秋后,天气很快凉了下来,从北到南,各地都接连下了雨。谢择用兵如神,谢三爷不久前也官复原职,带兵前去援助,再加上又有西域诸国相助,战场上的形势很快被扭转,战事渐渐平稳下来。只是前秦和吐谷浑就像是鬣狗,紧咬不放,想要彻底将其打退,恐怕还得费不少力。
战场上形势在变,朝堂也在变。
这段时间,长公主由最开始的代笔朱批,变成了垂帘上朝,朝臣们虽有意见,但也因为司马佑病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部分人都打着等司马佑驾崩,幼帝即位后让长公主辅佐摄政的心思。
至于沈苓这个贵妃,要么老老实实做太后,要么给司马佑殉葬。总之在大部分朝臣眼里,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无人知晓,朝中大半寒门子弟,早已成了这个不起眼贵妃的门下臣。沈苓近日将谢二爷通敌叛国的证据都收集齐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将其交给了心腹朝臣文子章,只等着中秋那天的早朝,将这东西呈上去。中秋当天,阴雨绵绵。
长公主很勤勉,早早起身去了太极殿正殿,于龙椅后专门设的椅子上垂帘听政。
朝臣们把该报的事报了,长公主又说了几句话,便微微抬手,示意旁边的崇明。
崇明将拂尘甩到小臂上,扬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底下的朝臣静悄悄的没人说话,长公主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就听到有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膝盖触地的声响。“臣廷尉监文子章,有本启奏。”
声音在大殿玉砖上激起回响。
长公主停下脚步,透过晃动的珠帘,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臣子。文子章,寒门出身,两年前被定远侯府的裴凛举荐为官。印象中,此人耿直刚正,判案能力出挑,是清流直臣。
长公主凤目微垂,保养得宜的手轻点扶手。前排紫袍玉带的贵胄们纹丝未动,倒是后排几个青袍官员诧异地回头。六品小官在朔日大朝上奏事,本朝尚未发生过。谢珩站在首位,一身紫袍沉得他眉目如画,只是神色太过淡漠,哪怕听到这突兀的启奏,也只是垂眸静立,恍若无他无关。新上任的尚书仆射崔延年冷笑:“文廷尉监的奏本,莫不是又要参劾哪家僮客逾制?”
崔延年乃是崔瑛族兄,因着崔瑛收集桓氏反叛证据有功,王桓倒台后,长公主便把清河崔氏扶持起来,收为己用。
崔氏作为老牌世家,对寒门子弟一向看不起,因此说得话也颇难入耳。文子章冷冷看他一眼,不为所动,朗声道:“臣参劾左民尚书谢山,私通苻秦![1]”
话音未落,殿角铜漏的水滴声骤然清晰可闻。谢珩掀起眼皮看了眼文子章,转而目光落在侧后方谢二爷谢山的身上,看到对方霎时白了脸,口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嗤。蠢东西。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不少人都面露惊诧,不可置信的看着文子章,心想这寒门郎怎么这般胆大,敢在谢氏头上动土。要知道谢珩此人最是睚眦必报,文子章今日敢弹劾谢家人,明日说不上阖家都得丧命。
官员们心思各异,暗中观察着谢珩的神色,见他只是瞥了二人一眼,又漠然垂眸,不免有些狐疑起来。
这事…难道还有隐情?不然谢珩怎么依旧泰然自若,不为所动。谢山现在在自己侄儿手底下活命,听到文子章的话后先是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向谢珩,待看到对方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中顿时大骇。他和苻秦丞相之子通信的事……谢珩怕是早都知道了。谢山头上渗出冷汗,他咽了口吐沫,不敢再往下想,只想着先把眼下的难关过了。
“寒门竖子也敢污蔑三品大员?“谢山阴沉沉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文子章,“拿不出实证,本官今日就请殿下剥了你这身官服!”文子章从袖袋中捧出泛黄的信笺,神色镇定:“永安二年十月廿七,谢府掌书记谢时夜出北郎,与苻秦使者密会于白马寺。此信由谢山亲笔所书,盖有私印,殿下可请廷尉署验笔迹。”
侍中欲接密信,却被谢山横身挡住:“殿下明鉴,我谢氏北府兵上月刚破吐谷浑和苻秦的五万铁骑,臣若有异心,何须自断臂膀?”朱衣大臣们纷纷点头。
文子章却不卑不亢,神色依旧镇定,他知道谢山这是打算把这件事推给谢氏阖族,逼迫谢珩保他。
但贵妃说过,谢珩不会管谢山,让他放手去做。文子章最看不上这些士族出身的酒囊饭袋,享受着奢靡的日子却通敌叛国,实属该死。
他冷笑一声,抬高声音“破敌是真,通敌亦是真。”“他说的不错!"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身穿绛纱官袍的余有年大步行来,看向谢山时,坚毅俊郎的脸庞上充满厌恶之色。
余有年怎么无召回京?他不应该在边境御敌吗?难不成这是余丞相也有参与。
众臣看向余丞相,只见他怒瞪着余有年,疯狂眨眼,显然是在示意余有年别胡闹。
可余有年却像是没看见,径直走到大殿内,掀袍跪地。“微臣参见长公主,臣可以证明,文廷尉监所言非虚。”他从怀中拿出一张货单,盯着谢山道:“上月廿九,谢山下属荀嵩在广陵码头私运二十船精铁,货单写明送往邺城!”他转向御座深深叩首,“我边军盔甲破损月余未补,敢问谢将军,精铁都去了何处!”
谢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一干二净,他唇瓣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呼冤:“殿下,臣冤枉,臣根本不知此事,余有年无诏入京,他才是那个别有用心之人!”
余有年冷笑“我余某无诏入京之事,自会按律受罚,但现在要紧的,是你对这些证据如何做解!”
谢氏的人三三两两站出来为他说话,与谢氏对立的世家朝臣则纷纷出言质问。
偌大的正殿一阵喧闹,吵得不可开交,长公主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目光扫过谢山清冷淡漠的脸。
事关谢氏,他为何不紧张?为何还不出言?她听着底下的人吵,不禁有些头疼,于是拍了拍扶手,“吵什么?这里是街市吗?”
朝臣们渐渐歇了声,殿内又恢复安静。
长公主看向崇明,崇明便去文子章和余有年跟前,把两样证物呈了上去。她扫了几眼,似笑非笑看着谢珩,温声道“谢大人,你怎么看?”谢珩上前半步,腰间环佩轻响,他拱手,“回殿下,臣并无看法。”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眸色也平静无澜。
长公主挑眉,玉白的指尖挑开珠帘,“谢大人这是何意?”谢珩睨了眼谢山,谢山感受到目光,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他哀求的目光看向谢珩,期望对方能看在叔侄的面上放他一码,救他一命。“各司依律彻查便是。”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谢山猛地看向谢珩,脸上尽是愕然之色。
长公主也没想到谢珩一句解释都没有,似乎并不打算保谢山。沉思片刻,心中愈发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不然兹事体大,他为何无动于表?“谢山,你作何解释?”
谢山瘫坐在地上,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他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谢珩是明摆着早就知道他通敌叛国,却故意放纵。可都是谢氏出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下,谢珩到底为什么要冷眼旁观。他想不通,只知道等待他的,是刑场上的鬼头刀。长公主端详着谢珩的脸,俄而淡声道:“着御史中丞周颚、廷尉顾荣共审此案。”
她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丝帛,“谢山暂押入天牢,听候发落。”按照惯例,同族做出通敌叛国之事,谢珩身为家主,在查清真相前,该革职在家。
但长公主只言未提,底下的朝臣也没有吭声的。与谢氏敌对的,都和长公主想法差不多,打算先观望一二,生怕谢珩有后手。
长公主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目光透过珠帘落在谢珩冷漠的脸上,朱唇微启:“退朝。”
她站起身,将手搭在崇明小臂上,施施然转身离去。满地朝臣面面相觑,谢山被拖下去,余有年也被带走,罚他无召回京的错。谢珩拿着笏板,缓步离开,好似没注意到他人或探究,或惧怕的目光。秋雨越下越大,天光是灰蒙蒙的暗淡,檐间水珠如帘滑落,谢珩望着含章殿的方向,眸色晦暗不明。
俄而,他收回视线,撑伞拾级而下。
青砖上的水痕沾湿衣摆,将紫袍泅出一片深色痕迹,他走了几步,喉间泛上痒意,脸色愈发苍白,却将那几声即将出口的闷咳,生生咽了回去。谢珩垂眸,长睫轻轻颤抖。
沈苓啊沈苓,你究竞还要瞒多少事,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对谢氏出手。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改朝换代的事,恐怕要被迫延后了。
大
皇宫朱红的宫墙被秋雨浸成深褐色,四处都湿漉漉的,宫内外的形势,也像是这雨一样绵密渗骨。
谢山通敌之事证据确凿,很快就审理判定,于九月初三斩立决,他的几个孩子则被老太君保下来,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
谢二夫人有她娘家人做保,强行让谢山写了合离书,放归娘家。眉姨娘沈苓早有准备,在她下狱后,用死囚替代,送离建康,并给了田庄金银若干,能保证她剩下的几十年能衣食无忧。
还有谢灵巧,这个与云台城城主有关的少女,被沈苓偷梁换柱,自教坊司接出,软禁于元绿在城郊置办的田庄之中,试图从她口中撬出禾灵的下落。除此之外,谢氏也因着此事折损良多。
通敌叛国一事是谢山个人所为,但谢珩作为谢氏家主,总得负几分责任。纵使他总揽朝政权势滔天,又深谋远虑手段非凡,但在长公主和其他士族的围巢下,还是折了不少党羽。
沈苓作为隐藏在最后的黄雀,得了不少好处,譬如尚书省六曹空出来的官位,她挑了几个不打眼的,将新收的低品世家子弟塞进去,也算是六曹各部都有了钉子。
这件事唯一让她出乎意料的,是谢珩事后没有找她“算账",甚至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日子一天天过,谢珩的病不知为何愈发严重,听白檀说,他每日有一两个时辰都是昏迷的,且咳血不止。
但每次他来含章殿,都看着和以前并无两样,甚至对沈苓称得上有求必应,温柔有礼。
谢珩对昱儿也很好,亲手做了不少玩具,关心备至。沈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有时候也会感慨,他若早些这样,二人也不会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如同破碎的镜子无法复原,她不可能对他毫无芥蒂,却也因为对方亲手奉上一半兵权,难以做到横眉冷对。
她只好沉默对待他,就像是对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沈苓很早就注意到谢珩消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官袍,现在被风一吹,空荡荡的。对于这些,她不能说毫无情绪,却也还谈不上难过,更多的或许只是唏嘘。
她没想到谢珩身子居然就这么慢慢衰败下去,就算登上皇位,或许也活不了多久。
大
年底,打了几年的仗终于结束。谢择和余有年带兵大败前秦,班师回朝,民间百姓夹道欢迎。
唯一令人唏嘘的,是谢三爷战死沙场,他的独女谢灵鸢偷偷入营,替父披挂上阵。
接风宴上,沈苓看到谢灵鸢断了一臂,面容愈发坚毅,丝毫不见后悔。她心头说不出的震颤。
长公主给谢灵鸢封了官,只不过出于制衡谢氏的考虑,再者她又断了一臂有残缺,故而只给了个低品闲职。
谢择官职未变,而是格外加衔,授大司马一职。余有年此次立功不小,又是丞相独子,长公主有心拉拢余丞相这个老泥鳅,便直接给了辅国将军的位置。
其间不少朝臣反对,但沈苓也希望余有年能掌握部分军权,故而暗中推波助澜,让其成功做上了位置。
辅国将军乃是三品,比不上谢择的官职,但也是实权,手握两万边军。余有年在当上辅国将军后,三番两次想带沈苓离宫,但都她找理由搪塞过去。
年过完不久,他便离京重回雍州边境驻守。沈苓有心用他,暗中和余丞相搭上线,二人联合,一点点蚕食谢氏不久前吞下的西府兵兵权。
因着沈苓动作谨慎,又从不亲自出马,都是借刀杀人,故而长公主并没有怀疑到她头上,而是忙着任用酷吏,清除政敌。谢氏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转而低调起来,谢珩作为家主,并没有要补救的意思,也不参与党争,看起来无欲无求。但沈苓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谋划。
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沈苓的心腹不止一次表示担忧,怕她斗不过长公主和谢珩,但她却异常平静,甚至命令手下的人,不看不管不参与任何争斗。沈君迁因此和她生出不少矛盾,骂她心慈手软,并且指手画脚,想塞人进核心部门,让沈氏更上一层楼。美其名曰强力的母族才能让她稳稳坐上太后之位沈苓拒绝了,对沈君迁的怒火视若无睹。
或许对方是真为她好,但她并不需要。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谋划。大
大靖永安十一年三月,五岁的大皇子司马昱被立为太子,号承德,入主东宫。
次年五月初,司马佑病重,沈苓带领高位宫妃,轮番侍疾。五月十三,司马佑于昏迷中清醒,精神好了不少,甚至能说些简单的字,有回光返照的意味。
沈苓坐在龙床边,看着宫人喂司马佑喝汤药,眉目一如既往柔和。“陛下,这是你做皇帝的第十二个年头了吧?”司马佑不明所以,他喉咙挤出几声含糊音节,“是…怎…”沈苓听懂了,却并未回答,她接过宫人手中的湿帕子,亲自为他擦手,低垂的眉眼遮住那双漂亮的眸子,叫人莫名觉得有些发寒。司马佑感觉到不对劲,仅能动的手指不安的颤抖蜷曲起来,凹陷的眼眶中,那双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床边的女人。沈苓为他慢条斯理擦完手,把帕子丢进宫人端着的水盆里。水花溅出几滴落在衣摆上,她恍若未觉,音色温和:“金谷园的事,办妥了吗?”宫人恭敬垂头称是。
沈苓嗯了一声,抬手让人退下,才转头看向司马佑。“陛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你想不想听?”司马佑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因为用力,额头上青筋暴跳。沈苓自顾自说着,甚至好心为他掖了掖被角,“陛下,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让人恶心。”
“自打入宫以来,我每每看到你,都隐隐作呕。”司马佑瞪大了双目,怒不可遏,“你…贱…贱人!”沈苓也不生气,继续道“对了,你觉得昱儿像谁?”此话一出,司马佑愣了一瞬,旋即目眦尽裂,他张大嘴巴,颤抖着指头,口中发出模糊的音节“崇……崇…明月
话音落下,崇明正好推门而入。
他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彩,看着崇明缓步行至跟前,费力扭过头,看着博古架,喘息出声“拿…拿”
沈苓轻笑一声,眼里充满惋惜“陛下,你是想找殉葬的诏书吗?”她轻轻叩了叩床沿,崇明在司马佑惊怒的目光中,走到博古架跟前,扭动花瓶打开暗格,拿出了一卷明黄诏书。
崇明上前,恭敬将诏书呈给沈苓。
沈苓将诏书在司马佑眼前慢慢展开,“陛下笔力遒劲,"殉葬者三十七人'这几个字写得尤其好。”
她手指停在自己的名字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司马佑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鸣咽,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沈苓衣袖。崇明上前半步,想要阻止。
“让他抓。“沈苓纹丝不动,“你瞧,这双握了玉玺的手,如今连块衣料都撕不破。”
她垂眸看着那双枯瘦的手,“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掐我脖子,让我在碎瓷片上跪行的吗?”
“对了,你应该好奇为什么崇明是我的人。”“你记得姚仲儒吗?”
司马佑瞳孔猛地收缩,浑浊的泪水顺着眼尾沟壑流进稀疏枯黄的鬓发。崇明手背青筋暴起,唇红齿白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檐角铜铃忽然被夜风吹得急响,沈苓的声音交错响起。“文定二十三年,你为夺兵权构陷姚家通敌,姚仲儒阖家百口被先帝处死,"沈苓一根根掰开皇帝的手指,语气沉冷,“崇明,全名姚望旌,乃是姚老先生的次孙。”
床榻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司马佑半边身子滚出锦被,崇明单手将他按回榻上。
“陛下,你构陷我姚家时,可曾想过会是我姚氏子孙送你最后一程?”崇明双目泛起血丝,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沈苓看了眼天色,理了理衣裙站起身,“寅时三刻了,送陛下殡天。”崇明称是,将被子捂住司马佑口鼻。
俄而,司马佑喉间发出最后一声嘶鸣,瞪大双目,胸口起伏消失。崇明伸手合上他圆睁的双眼,转身时撞见铜镜里自己猩红的眼角,和不知何时爬满脸颊的泪水。
他抬袖擦干,将痕迹收拾干净,轻手轻脚出了内室。沈苓站在大殿的半开的窗棂前,望着泛起一起青白的天,转而望向他的脸,语气平缓“你大仇得报,剩下的,知道该怎么做吧?”崇明躬身行礼,“臣,一定不负所托。”
不多时,绿绮端着水盆入内,按例去为司马佑擦洗。她拿着温热的帕子,认真擦着司马佑的脸,忽而觉得有些不对。绿绮脑海中闪过个念头,她颤抖着手指,放到了司马佑的鼻下。毫无气息。
手中的帕子悄然落下,她不可置信的又试了一次,眼中泪水涌出,“陛下…陛下!”
“阿佑,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她晃动着司马佑的肩膀,对眼前的一切不愿相信。听到动静的宫人入内,看到眼前景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踉跄着往外跑,口中大呼“快去请太医,陛下怕是……式乾殿顿时兵荒马乱,太医很快来了,探了鼻息和脉搏后,跪地扬声恸哭。“陛下,驾崩了!”
永安十二年五月十四,司马佑驾崩,享年三十二,谥号荒帝。司马佑死后,太子昱即位,改元天嘉,由长公主和谢珩一同辅政。沈苓被尊为太后,居弘训宫。六安被提拔为大长秋,总领太后宫中宦官。雪柳任女尚书,掌太后宫文书诏令,参与机要。除此之外,皇太后卿的卫尉和少府,皆是寒门子弟,为沈苓心腹。司马昱虽然只有五岁,但聪慧过人,性格像极了谢珩。除了会对沈苓宫里的人撒娇外,他对外都是冷脸,雪柳戏称他是小冰块。沈苓很看重对昱儿的教导,拖沈君迁请麓山书院的新任山长出山,做昱儿的老师。长公主对此面上赞成,实际上暗中派了不少人,想捧杀昱儿,让他彻底沦为废物傀儡。
这些事,沈苓都有防备,但百密终有一疏,天嘉二年,她就发现昱儿染上了斗蛐蛐,连课业都不管不顾,整日和伴读躲在假山玩乐。她十分愤怒,却也没有大发雷霆,甚至连伴读都没换,而是温柔引导,给他规定了每日玩耍蛐蛐的时辰。
司马昱本来还很失落,但有次无意间看到母后深夜流泪后,心中顿时愧疚起来,彻底将斗蛐蛐给戒了。
司马昱慢慢懂事后,谢珩来宫里的次数就少了。他身体愈发不好,有时候甚至都不了朝,沈苓有时候见他,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
那抹令她心动过,也恐惧过的雪松香,彻底消失不见。谢珩哪怕这样,也依旧手段凌厉。
司马佑死后,他算是彻底跟长公主撕破脸,两党之间斗得不可开交。沈苓也慢慢崭露头角,开始光明正大插手一些朝堂事务,这让长公主很不满。
但沈苓敢暴露到明处,那自然是做了完全准备。夏夜骤雨初至。
庭院里朱色宫墙泅出深褐水痕,青砖上的积水倒映着昏黄宫灯,远处万重宫阙隐在雨雾里,只余轮廓镶着淡淡的水光,朦胧寂静。沈苓坐在书案前,望着支摘窗外黑蒙蒙的天,语气平缓“雪柳,叫金谷园的人,动手吧。”
雪柳愣了一瞬,转而明白这是到时机了,她心脏狂跳,福身称是,转身出了大殿,撑伞没入雨幕。
三日后,长公主垂帘听政,退朝时忽炸开一声闷雷般的鼓响。是登闻鼓。
立朝以来,从未响过的登闻鼓。
满朝文武皆惊,谢珩的目光透过殿外灼眼的天光,望向宫门方向,若有所思。
长公主心口一跳,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抬手叫来一旁随侍的崇明,冷道:“和廷尉属吏,一同去看看怎么回事。”崇明称是,躬身推下,于门外走去。
殿外烈日炎炎,青石板砖被晒得发烫,崇明和几个廷尉属吏,快步朝宫门外行去。
不多时,守门侍卫看见崇明带着人来,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自额头流进眼角的汗。
崇明在门口站定,只见登闻鼓前,领头的白发老丈拿着鼓槌,枯瘦的胳膊用力抡出,鼓面震颤,声如闷雷。
鼓架下跪着三十余人,最前排的麻衣妇人抖开三尺白麻布,墨迹被汗水泅得模糊,仍能辨出“百人家"三个字。
崇明将拂尘甩至小臂,上前道“来着何人,有何冤屈?”“你可知击登闻鼓,上达天听,是要滚钉板的!”那麻衣妇人嗓音嘶哑,高喊道“民妇乃城郊雨水村人,要状告长公主草菅人命二百条!”
“别说是钉板,只要能申冤血恨,凌迟我也受得!”廷尉属吏看到妇人身后有几卷草席,他上前掀开,只见尸身腐烂,上面有裹着一层泥土,有绿色的花枝自身体内钻出,上面开出的花儿已经败了。此等景象,吓得围观百姓纷纷后退,廷尉属吏绕是见惯了尸体,却也没见过这般诡异的,他以帕捂唇后退,胃里一阵翻涌。崇明看到那尸体也脸色大变,他干呕了几声,缓过劲儿后,沉默了一会,″你确定要告?”
那妇人重重嗑了几个头,声音坚定“要告!”廷尉属吏也跟着劝了几句,但围观百姓见到此等惨况,一时间民愤沸腾,吵吵嚷嚷。
崇明和廷尉属吏对视一眼,只好差人拿来了积灰的钉板。妇人毫不犹豫趴了上去,一寸寸翻滚而过。痛苦的哀叫自她口中溢出,但眼神却依旧坚定。
她的麻衣不多时便渗满鲜血,围观之人无一人敢看。半响,她滚过钉板,被痛哭不止的同伴扶起来,摇摇晃晃,“民妇可以见圣上了吗?”
崇明点头,实在不忍心让她徒步走到大殿,于是命人抬了个轿子来,跟随着往太极殿走去。
长公主没想到崇明不请示就将人带来。
她看了眼小皇帝,正准备出口示意他将人逐走,就听到谢珩冷若积雪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请开永巷偏门,带苦主及其同伴入宫陈情。”司马昱只有七岁,但他早慧,知道登闻鼓意味着什么。姑母的眼神示意他看到了,谢大人的话他也不能不听。两个人都是辅政大臣,母后说过,这二人都不安好心,但若比起来,谢珩要比长公主好些。他思索片刻,稚嫩的声音在大殿响起,“准了。”不多时,滚了钉板的农妇和她的两个亲眷一同入内,行叩拜大礼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封血书。
“陛下圣明,长公主草菅人命,杀害二百余人,将尸首埋于金谷园花圃,只为给她的花做养料!”
“我们雨水村三十多人都是这么被害死的!若不是前些日子金谷园的花匠逃出来被我所救,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司马昱命人将血书呈上,他一目十行看了,转而递给谢珩。谢珩随意看了几眼,命人拿给长公主。
长公主指甲掐进沉香扶手,看完血书后凤眼含怒,一把掀开了珠帘,阴鸷的目光落在那民妇身上,将血书攥成一团:“一派胡言,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民妇拖出去!”
谢珩正要开口,就听到殿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道平静如水的嗓音。
“长公主稍安勿躁,莫要动怒,不若先派廷尉和大理寺的人去金谷园花圃里挖上一挖,不就能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