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调戏暗卫(三)(8k)
不知刘元鹿是天真还是狡诈。
或许二者皆有。
自从元鹿再次入建康后,檀彻对元鹿就变得疏离许多,像是一个真正的老师与臣属。他用自己的社交面具对着元鹿,仿佛一夜之间攻略进度倒退为0。皇帝也不理他,忙着登基的一切事宜。
似乎没人记得她们曾一起走过建康城的白梅琼花,社火灯市。披着厚厚毛裘的元鹿在漫天白雪里捧起一团雪球洒向高大的青年,看他被落了满头的雪屑,妆点那张清皎的面容,仿若天庭仙客。
然后下一刻那张嘴里吐出的就是无情的毒汁,说元鹿对学业能有对玩乐这么上心,早就倚马千言。
现在那些都没有了。
“还有力气就叫她们煮些桔红薄荷汤,加点安神的东西省的晚上太精神。”中书令只会对天子的试探避而不谈,拂一拂衣摆,退后一步离开元鹿的榻前,道:“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该告退了。”现在两人的话都不能再单纯地字面意义理解了。或许刚刚檀彻在想,元鹿这句是在暗指他在宫里放的眼线太多吗?
可能这就是现在檀彻不愿意和她多说的原因吧。元鹿眼中就是,檀彻宁愿在上朝的时候和那些大臣对喷,都不想多在自己这里留一会。
这就是当皇帝的烦恼吗。
当然,元鹿选择性忽视了现在的时间和召见的地点。她是小皇帝!她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是生我的气了吗,檀子温?”
“因为我两天前当着朝臣的面斥责了你?”她的声音冷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被撕破。天子初登基,要立威自然要拿手握大权的重臣开刀。曾经扶持她上位的,如今也成了她要克服的阻碍。
好烦,檀彻怎么不能体谅她一下,当皇帝很难的。元鹿叹气。但檀彻的面具岿然不动。
天子太急于求成了。而今大多朝政仍旧把持在几位重臣手中。有军功且强势的檀彻尤甚。君与臣的关系同样微妙。臣子渴求着君主的垂青,而同时他们也会谨慎地观望君主,甚至以数量优势架成一股力量,像潮水一般涌到君主脚下。弄潮者,稍有不慎也会被潮水吞没。
在大多数人眼中,刘元鹿这位十九岁的少年天子,仍是个身处沧浪却以手拨漪的孩子。她想摆脱权臣的桎梏,可仍然没能得到足够的信任。总的来说,大家觉得这个新皇帝还不是很靠谱,不知道值不值得入股。在这个人命匆匆的世道,刘氏梁朝占据南方,天下仍纷乱不休。一位手握大权的臣子可能真的比不靠谱的皇帝稳固点。毕竟在刘元鹿之前,在位时间比试用期还短的皇帝也不是没有。大家心中有点不安也正常。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所有人都很没安全感。不包括玩家。
反正元鹿看见檀彻那副装不熟的样子就想给他找点不痛快。再怎么暗流涌动,斥责臣子就是皇帝的权力。
她说了她爽了就行。
相比刘家的其她人,刘元鹿只是脾气差了点,已经很正常了!许多臣子的思忖中,檀彻扶持此人选也是有这个原因吧。病弱、平庸、好控制。
檀彻此人野心不小。奈何他实在会打仗,又在先帝默许下把握了太多权力,没人敢说什么。
但在檀彻眼中的元鹿真是如此么?
天子的问话语气理所当然,并不以这样一时弃一时拿的态度为意。自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世上会有一个皇帝如此警惕防备着臣子,又在入夜后若无其事叫他过来为自己缓解牙疼?
就像元鹿提起自己公然否决檀彻的议案,却用了“生气"这种像是孩子过家家似的词,好像准许了檀彻对她生气的资格一样,又有着不自觉表露出的亲密。她在檀彻的荫庇下,尝试着用稚嫩的政治手段对付他,却又对檀彻同样树起的防备感到委屈。
元鹿索取着檀彻对她的特殊,而她究竞知不知道这种索取意味着什么?刘元鹿将檀彻分成了两个部分,希冀着他割舍掉手握大权的、令她感到威胁的那部分,只留下作为她师长和旧友的那部分。她可以这样分裂地对待他,不理解也不准许他疏离退让。
刘元鹿身上像小兽一样贪婪残忍的孩子气有时像一把锐利的锋刃。她只是什么都想要。
但檀彻比她更早地意识到,她们已经站在了一条路的两端。檀彻永远都会是最冷眼旁观,纵握全局的那个。他会在权衡利弊后做出最好的选择,这也是檀彻能从寒微走到今天的重要原因。一次错误的选择对元鹿这样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对檀彻要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而现在他还不能和天子撕破脸。
檀彻选择了安抚她。
于是檀彻垂下脖颈,将声音放缓了道:“臣没有这个意思。陛下所作所为,自然是对的。”
元鹿果真怒气消了,拉着他的袍袖:
“昭明宫好大啊,晚上我总觉得藏着人。老师,我害怕。”她可怜兮兮的,惯常用这种表情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对了,听说皇宫中都有暗卫,老师你知道吗?”“皇家秘辛,臣自然不会知晓。“檀彻滴水不漏。“那不说这些了,你今晚能不能留下陪我?”“不行,这于礼不合。”
元鹿挪着蹭着,扯过了檀彻袖子和衣裾,一屁股坐在了上面,闻言狠狠扯了一下。
如果檀彻不向她这边倒,那他只能把衣服撕开或者当场被扒拉开了一-之前说了,檀彻是一个死要面子的死装男,他必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一一小皇帝总能做出檀彻意料之外的事。
他被迫倒在了她身上。这是今夜一切震动混乱的开始。檀彻不能碰到她,他只能短暂时间里找个地方支撑着身体一一他的手臂陷入了皇帝如云一般绵软的锦衾里。
并没有让一切变得更好。
现在元鹿可以非常、非常清晰地看到檀彻了。他的眉骨在华枝灯盏下布出锋利的阴影,唇肉下缘也被描出可口的光影线。“老师,我的牙还是很疼呀……”
“你怎么能不管我呢,你怎么能不管我?“她盯着他的脸,喃喃诉说道。像个真正的无处诉苦的孩子。
可是现在的情形却是元鹿牢牢拽着他,将中书令陷入万劫不复的以下犯上的境地。
“陛下在说什么笑话?臣不觉得好笑。”
真是铁壁一样的男人!
事实上,檀彻此刻听见的是自己急速的心跳声。从前的元鹿性格妄为又大胆,但她于女男之事上着实不开窍。她不喜欢的人在她眼中像个冰冷无机的物件,能入她眼中的唯有被她挑选过的人与事。檀彻总能比她更早地察觉到一切。
包括元鹿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对他的心思。他没想到元鹿会在今夜、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的、没有任何前置,甚至不久前还面斥过他的夜晚,忽然对他表露出来。刘元鹿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错将依赖和不安当成了需要?檀彻想过许多遍这个场景,但都是在从前。设想时的心情不一。不过到了现在这一步,在皇帝与臣子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设想的了。可偏偏元鹿此时看了他一眼。
华枝灯盏,幽明烛火。天子苍白的脸颊涌起淡淡粉色的血色,脸上细小的茸毛被照得纤微毕现。她直直撞入檀彻眼眸,如此执拗地、渴求地、无畏无惧地看着他的眼睛。
偏偏她这样看着他。
就像当年雪中的元鹿递给他一只手,让檀彻牵着她时的目光一样。世界变得很小,时间也变得很慢。檀彻的头脑空白了一瞬。“你亲一下,它就不疼了。“天子小声说。檀彻与她目光相接。
他真的能拒绝吗?玩家想。檀彻是一个极其重欲的人,他好权势好华服好曲乐,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他都要,从江州到建康,他拼尽一切地向上爬,野心勃勃欲望十足。所以檀彻有什么理由拒绝天子的心,这对他来说难道不是莫大的独一无二的诱惑?加上那么高的好感,他不该拒绝。他想控制的对象可以彻底被他掌握。
他真的能拒绝吗?檀彻望着天子的面容,这是刘元鹿。…不,这是元鹿。是他的学生,他的君主。檀彻清晰掌握着的人生忽然出现了无序的漩涡,将未来撞成漆黑未知的碎片。这漩涡也曾经出现过一次。像是从江州来到建康,重逢元鹿后,他差点犯的错。
檀彻扭过脸颊,这是拒绝的前兆。元鹿不等他说出话就已经生气,她准备下一步动作,檀彻受到的禁锢有了松动,立刻想起身。然而晚了。元鹿牙尖嘴利,又按着他的肩膀按下去一一这下两个人换了个位置。“陛下!“檀彻的口才在此时起不到任何作用,一力降十会,别惹力气很大的病人。下一秒便是檀彻吃痛出声,元鹿一口咬在他脸上。檀彻很后悔自己出门没敷粉。
濡湿的气息还在自己的战利品旁边逡巡,柔软的嘴唇时不时碰到他的脸颊。檀彻浑身僵住了,他的预感是正确的。接着,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吻。
那不算是一个吻,只是像咬生肉似的啃了一口。檀彻在混乱中极速偏过了脸,但仍然滑过了湿润清香的气息。他浑身震动,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元鹿。檀彻终于站定,惊怒地看着天子。
元鹿在大床上像个番薯一样滚了一圈,坐起来委屈地望着他。她什么也不知道。
刘元鹿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她只是恐惧和担心。她只是什么都想要。
真正的爱慕并非如此。檀彻知道。
“你不懂我的意思?”
“臣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你就说你愿不愿?”
“陛下是天子,臣对天子唯有恭敬之情,不敢有私愿。”“你就不能抛开身份想想吗?你先别管我是不是皇帝,就,如果我不是,你会喜欢我吗?”
檀彻沉默了一下。
这要如何假设?只要她是她,檀彻是檀彻,那么就一定会走到如今的局面。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天子,她需要他来将自己扶到高位。她们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和私心才走到了今日。
即便其中掺杂了许多不该有的动摇、软语、回眸、妄念,但不会改变这一切。
这一夜实在是太混乱了。
“如果陛下不是陛下,我只是江州檀氏子,仅以男子之目而待,那么我也不会喜欢陛下这样的女子。“檀彻闭了下眼,平静地叙述。他看着元鹿掩在宽大衣衫下的清瘦身形,柔软的面颊、淡色的嘴唇,笑起来会特别可爱的牙齿,当然咬人也奇痛。
“…恕臣冒犯,您并非某喜欢的类型。陛下实在不该如此待我。”他的声音很清晰,音量不高不低。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跪下!“元鹿却大声道,变得有攻击性起来。
呵呵真有意思,小小npc有趣有趣……竞敢拒绝玩家去死吧。西内。
元鹿看他就像看死人。
檀彻定定看着她。
“怎么,中书令仗着自己位高权重,便可以藐视皇权?不仅擅闯内宫,还以下犯上,一点礼数都没有了?”
元鹿看明白了檀彻的拒绝,立刻翻脸不认人,颠倒黑白,用皇帝架子压他。虽然她目前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天子,虽然她基本靠他扶持才登上了皇位。但天子就是天子。她说的也没错。
他不跪,于礼不合。
良久,檀彻跪在元鹿榻下。元鹿瑞了他肩膀一脚。“我不要再看到你了。”
当夜中书令匆匆出了宫门,并未像宫女想的那样真的留宿。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抬袖掩面,说话也有些含糊。
这位有“江州檀郎"之称的青年华服美仪,身上环佩容嗅皆备,看似依旧整齐,细看却不知为何有些细微的褶皱痕迹。这些名贵的面料总是很软又很金贵。在他通身萦绕着的馥郁金香中,掺杂着淡淡的帝王寝宫的燃香气。檀彻回到了自己府邸。
天还未亮,露浓星稀。他于高床软枕中躺下后,却没有丝毫睡意。檀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元鹿时的事情。
那时他并不知道她是瑞王,只以为是个来杨琰门下随意挂名混日子的世家子。那年冬天确实很冷,檀彻在路上被人掷石子摔了跤,走路有些不便。那些世家子之中不乏这样的人,在优越中享受着低位者的衬托,又觉得低位者的存在玷污了自己的眼。
檀彻出身檀氏末宗,破落之户家徒四壁,若非邻居好心接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带着孩子就活不下去了。幸而他还有一个檀氏的族姓,幸而他也还算有几分运道。
因孝被举荐到江州后,檀彻拜入杨琰这位大儒门下。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得杨琰青眼,令她再举荐自己到建康。
在这一路上的其余事情,都可算作落身的雪尘,化冻的路泥。檀彻本以为元鹿也是那样的人。
但那天她踹了他一脚,说了些奇怪的话,却又给他送来了一张厚实的毛氅。檀彻攥着毛氅,抬眼向侍从走的方向望去,只见到一只不大不小的、没有族纹的马车。
马车和手上的毛氅一样,不过分奢华也绝不低廉,平平中成,看不出来路。檀彻望了许久,马车停在那里都没有动静。就在他以为马车主人无意表露身份的时候,帘子忽然动了,元鹿把帘子严实地停留在下巴边缘,探出一张年少苍白的、笑嘻嘻的脸。
“再见啦。"她的口型如此道。
而后马车开走了。
元鹿送了大氅,却从来没有见檀彻穿过。她有点奇怪,心想该不会是因为自己送的东西不够名贵,够不到他攀高枝的标准吧?拜金小白花啊。却不知檀彻将那毛氅好好地收了起来。他知道遭遇落魄惯了的人蓦然有了好转,只会招致更大的恶意。
但那毛氅确实很暖和。足以让檀彻在冬日的家中能不发抖地写下一整张字。他开始注意杨琰上课时的人数。元鹿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她们管她叫杨鹿,似乎是杨家的小侄女。
檀彻以为这是什么新的游戏,可是元鹿对他的兴致和对上课的兴致一样惫懒。
有时心血来潮会给他送一些零碎的东西,也全看她心情,大多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偶尔有一两样她自己做的,却看不出花了多少功夫,也看不出是什么用忌。
有时碰见了他,会追问他的腿好了没有,走两步给她看看。或者一些不着边际的奇怪问题。比方说“时间是否有长短宇宙是否有尽头”地是圆的还是方的”“豆浆应是咸的还是甜的“你昨天想我了吗?”时有长短,就像人的见识也有长短。宇宙有尽头,但有些人的问题没有。圆的方的都行,天地生长的时候未征求过我的意见,故我不知。豆浆是什么,没喝过。
唯有最后一个问题,檀彻会闭口不言。生生压下了许多诧异和荒谬,心想她这么小的年纪,对不切实际的事情有幻想也正常。下次见面她带了豆浆。元鹿一身浅黄色间裙,偏偏间的是绛紫色。檀彻忍了一下,没忍住,说这裙子下次还是别穿了。元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了几日给他送来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
难道她以为他这么说是自己想要??
有时,元鹿却能很久消失,她就算不来,檀彻也听不到旁人议论她。自由、散漫、好奇、天真,满不在乎。
又很神秘。
檀彻花时间确认了她并无恶意,是个真正的良善之人,和檀彻完全不同的人。
他的生活不需要这样的人。
檀彻准备了许久,用抄的书换好了银子,找了一日她来学院的时日。刚走到门口,檀彻便听见了里面的人在议论他。说来说去,不过就是那些话。檀彻已经听惯了甚至都会背熟的。要他去模仿那些人,檀彻保管比里头的人还要惟妙惟肖。他留神仔细地听着,却从头至尾都没听到元鹿的声音。
檀彻知道她就在里头,但她对别人议论他不发表任何看法。不附和也不制止,不赞同也不批评,就这么散漫而随意地听着,像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限生人。
檀彻想象着她此刻的神情,眼前浮现了元鹿望着空空如也的河面的样子。她有时候发呆会像是眼里看不进任何东西,视万物为无物。等所有人离去,檀彻找到了元鹿,把那一包银子交给了她。她吃惊,但并没拒绝。
她收下,想必能懂得他的意思。
两清的意思。
檀彻知道这时候自己最好是看着元鹿离开,但那时的檀彻也还年轻。他终于是没忍住问了她那个问题。
“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什么?”
元鹿回身,眯着眼睛看他,若有所思,像是揣摩他想听到什么回答。檀彻不想等下去,转身走了。
于是到最后,檀彻也没能知道那个答案。
他不知道元鹿是什么时候离开江州的。没和他告别理所应当,她们本就不算熟悉。不过是一段心血来潮的莫名其妙的单方面接近。只是檀彻在江州的日子实在是太贫瘠了,除了灰色的、荆棘枝条般的回忆,竞然只剩下了元鹿在池塘边追问他奇怪问题的脸孔。尽管檀彻后来看了很多条河、吃了很多餐饭、见过无数次星辰斗转,但那不一样。那时候的檀彻见识得太少了,以至于一张皮氅的份量和无数张后来亲手打的不一样,一竹筒豆浆的份量也和后来无数餐饭饮酿不一样,从另一人身边排过的风、口中说出的话,份量也完全不一样。行军时过河驻扎,亲随兵问他在看什么,檀彻笑了笑,随口道:“你觉得宇宙可有尽头?"小兵愣了一下,挠头道:“听不懂啊将军。”就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不会想起,却时不时恼人的事情。直到后来见面,檀彻在东宫见到了瑞王殿下。那一刻的感受让檀彻忽然发现,自己沉入河底这么多年的念头是在回避。原来这么久檀彻一直都是介意的。
介意她的不告而别,介意她的戏弄抽身,介意自己有一瞬间将她当成想要相交的友人,介意她……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贵人们无聊时的消遣吗?
檀彻已经在陛下面前做了许久的官,他不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答案也大多和他想的差不多。
她不叫杨鹿,那只是瑞王在江州平叛时,暂时寄居本地豪族杨氏中的化名。她本姓从国姓为刘,上讳从族中序字为元,下讳才是鹿。刘元鹿撑着头看着讲课的檀彻,眼睛燃起了他熟悉的东西。那双亮晶晶的双眸神采飞扬,再一次落在他身上。对于元鹿来说,江州一起玩的那一阵子还是很有趣的游戏体验。在檀彻攀附上杨琰之前,元鹿饶有兴趣地观察他。后来檀彻日子好过了,成为了杨大家的得意门生。元鹿便非常愤愤一一你怎么抢了我的活啊!对,之前说元鹿在江州暂居“别人家”,这个别人就是杨琰。杨琰出身高门杨氏,才学名满天下,门生无数,根系深厚。元鹿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女,她的心思其实和檀彻差不多一-“君若不弃,鹿愿拜为义母!……呃不管怎么说,差不多那个意思吧。
杨琰不任官,但朝中声望极大。若能得到她的支持,对元鹿未来的事业自然极有助力。
至于是什么事业,先交好再说。
自己的进度固然悲伤,檀彻的成功更加令人痛心。元鹿被刺激得有点想奋发图强了,又忙着平叛的事情,一时忘记了感情线。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游戏居情有不测风云,元鹿这边的任务结束了,只能先回兖州。后来听说檀彻举荐了地方官。又一路升迁,领兵作战,收复数州,回到中央做了太子詹事,是负责给太子讲学的几个老师之一。元鹿心想我曾经的眼光还不错嘛。
元鹿就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不告而别一样,笑吟吟地邀请檀彻去城外的飞天寺看琼花。
这次檀彻没有理由拒绝。瑞王身体不好,在朝中作为不多,风评不温不火,但素无大过,又与太子交好。这样的宗亲将来总不会太落魄。这个叫他“老师”的少年比从前长高了些,性格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出其不意,让人难以招架。要保持她的兴趣很难,让她放心信任更难。到最后檀彻自己都有些苦笑,不知是刘元鹿驯服了他,还是他驯服了刘元鹿。她是个欲望非常直白而强烈的人,那种渴求的野心令檀彻觉得熟悉一-但檀彻学会了伪装得漂亮。
可元鹿又与檀彻这样的人完全不同。她的心情转移得太快,有时心心念念的,下一刻便不在意了。有时常人眼中的一件小事,在她这里可以抵得过一切。元鹿并不执迷,彷佛于她,所有事情都可以被澄澈坦荡、轻盈地放在太阳下说出来,他不能。
檀彻从未见过如同她一般的人。
或许是一不小心投入进去太多,檀彻已经忘记了最开始为什么对她一再退让纵容。察觉到元鹿对他的心思时,檀彻竞然怔愣许久,喉中发苦,胸中发涩。那些味道沉淀良久,终于回出一丝丝一点点甜。有点像昔年他亲手打的豆浆,甜的咸的都尝了些。其实檀彻都不大喜欢,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喝。
不,还能挽回。他是她的老师,比她多了那么多见识、那么多岁数。他当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朝中情势不明,帝心日渐难测。檀彻身处高处,却依旧不能安枕。他的生活已经比江州那时复杂了太多。这是檀彻自己选的路。
只要装作不知,日渐疏离便好。
他永远会是最清醒、最理智,最权衡大局、不失一子的那个。太子猝然而逝,元鹿在建康位置尴尬,唯有回兖州。檀彻知道她就在门外,这回倒是记得告别。可是这告别又有何用?他知晓她们此生恐怕再难相见。她要走了。
“老师,你怎么能不管我呢,你怎么能不管我?"她委屈地嘟囔,让人心疼极了。要是没人顺着捧着,她是可以不高兴一整日的。她都快流泪了,怎么能没人顺着她?
都是他的错。
是他心有不甘,是他放任放纵,是他为师忘德,是他心思不纯。檀彻,是你引诱她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青年从梦中醒来,心悸渐渐平复,梦中的记忆如同雾气般渐渐散开。夜凉如水,侵入窗户。
檀彻翻身下床,没惊动别人,轻关了窗回来。从枕边摸出了一只小小的红绳环。
江州本地的庙会常有这些卖,不值什么钱,想必是少年人新奇,随手买了,没地方塞了便送的。何况经年许久,已经有些褪色了。上面挂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金铃,倒是建康城里巧匠打造的工艺。在城外的飞天寺中,求签之后便能购置一个。
有人将这两样东西挂到了一起,成了一个会丁玲作响的环饰。这饰品论价值品相,在中书令的府中简直算得下下品,绝不会与那些绫罗华衫、熏香玉佩放在一起。
此刻却放在了主人的床头。
凝视良久后,一只玉骨修长的手将它拿起,轻轻戴在腕上。清脆无忧的铃铛声在沉沉夜色中轻响起。
衣衫滑落。
洁白茫茫,上下无遮,卸去了所有的伪装与矫饰,穿透了所有虚伪与野心。唯有一点血红绳结,和金色小铃。
那铃铛声颤颤碎碎,响得越来越急、越来越迫,像是晦涩难明的心心思冲撞不得出口。最终归于一片空白的沉寂。
有人将叹语藏于唇舌之下,那道仍作痛的伤口扯起。“长生啊……”
中书令竟有三日没来上朝。
但这算不得什么大新闻,因为有更大的。
皇帝也不来上朝了。
她说她病了!
真病假病,不知道。臣子面面相觑,心想这该不会是小天子对于大权不在手中的愤愤反抗吧。
“有我没我都一样,所以你们自己玩吧。”倒是很符合少年人心性。
呃……也很符合刘家的作风。
所以其他几位辅政大臣什么态度?最重要的是,中书令什么态度?他不来上朝难道是跟这个有关?
朝中的舆论又暗流纷涌起来。
但此刻的元鹿却并不知道那些,也不会搭理。她只是觉得皇宫地图太局限了,不好玩了。
她出宫玩。
现在嘛,元鹿正蹲在地上,看着眼前昏迷的、浑身带血的男子。好经典的开头。
都说路边的受伤男人不要捡。
但如果是自己打的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