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050
第五十章
沈隽不曾想老夫人竞还记得自家阿娘,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喜。“回老夫人的话,杜妈妈正是奴婢阿娘。”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林老夫人待自家孙女的态度淡漠,反倒是同她说话时还温和了几分。
听她说完,林老夫人叹了一声,“你阿娘的手艺是跟你外婆学的,都是顶顶好的,许久未曾吃到,倒还真有几分想了。”说完又问:“你可会做那道假元鱼?”
沈隽在脑海中搜寻了片刻,便想起了这道菜。所谓假元鱼,是杜妈妈难得做得拿手的素菜之一,是用茄子仿制鳖肉的一道菜。
假元鱼,以茄子削去皮,划做四股,用薄荷、花椒、酱、醋烧之,状如鳖脚。[注1]
大周受佛教影响,素食文化盛行,各大大小小的寺院斋菜种类繁多,常常以″假荤”满足信众。
林老夫人亦信佛,再加上林家亦是读书人家,以寻常食材巧制名菜,也属于追求“雅食”,在文人阶层中很是流行。
片刻后,她露出一抹赧然,“奴婢手拙,阿娘教了许多次,总学不会灶上的活儿,故而也没学会这道菜,不过奴婢的阿姐如今跟着阿娘在大厨房,已经将阿娘的手艺学到了几成……”
林老夫人听到她说不会,也没有多失望,慢慢点了点头,“也算是没断了这门手艺。”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穿着靛蓝裙裳配褚黄上袄的妇人带着丫鬟走了进来,笑着朝林老夫人行礼。
“媳妇来晚了,老太太见谅。”
林老夫人颔了颔首,“十一娘可好些了?”方才进门的妇人,也就是林家二夫人秦氏面上露出一抹无奈之色,“大夫刚给开了幅方子,眼下还有些发热,这会儿正让丫头们拿湿帕子给她擦身呢。”说完这话,她转头看向七娘子,语气中带着几分欣喜,“一年不见,七娘出落得愈发灵秀了。”
七娘子抿了唇笑笑,屈膝行礼:“七娘见过二婶儿。”秦氏上前将她扶起来,“瞧我,为着十一娘的事儿忙得晕头转向的,都没来得及去接你,七娘莫怪,晚上有什么想吃的菜,尽管告诉二婶儿,保管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
她话音落下,七娘子还没来得及应下,就听见上首的林老夫人开了口,声音中有几分疲累:“七娘赶了这么久的路,想来也累了,你带着她先回明圩轩安置吧,若是有什么缺的,便尽早补上。”
“我也乏了,你们下去吧。”
秦氏和七娘子闻言,忙出声应下,各自带着丫鬟们退了出去。秦氏一如七娘子记忆中的那般善谈,处事周道,自她有记忆开始,这家中便是对方在管家。
李氏是续弦,比她晚嫁进来几年,自认是大嫂,也曾想着对府中的中馈伸手,结果还没伸到秦氏那边,就被林老夫人给撅了回去,自此,秦氏这位掌家姐子的位置便更稳了。
“那间明玕轩,其实是你姑姑帮你安排的,用心得不得了,都是专门按照你的喜好挑的摆设物件儿,保准儿你一见便喜欢。”秦氏携着七娘子的手,领着她往新院子的方向走去,语气温和又不失亲近,态度拿捏得刚刚好。
方才在春深堂的时候,七娘子刚听到老太太提起明圩轩这三个字,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
原因无他,盖因"明圩”这两个字,亦是竹子的别称。从这个院名起,她便已经开始期待这间新院子了,此时听到秦氏这么一说,面上露出一抹小小的笑意,“二婶儿掌着府里的中馈,想来也没少在里面帮忙,七娘先谢过您了。”
她这话说得叫秦氏舒心,带她的态度也更亲近了几分。想到方才她进门时与祖母的话,七娘便多关心了一句:“先前听您说,十一娘病了?”
提到自家不省心心的女儿,秦氏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苦笑了几声,“可不是?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看来的,前日非闹着要亲自做一盏冰灯,我不让她碰,她便偷偷跑出去玩冰,你二叔也是个不晓事的,非但不劝着点儿,还跟着一道,这不?父女俩都染上风寒了,到现在还没好。”七娘子”
在后面听完了全程的沈隽”
显然秦氏也不愿意多提这对不省心的父女,带着七娘子走上回廊,往明圩轩的位置走去,一边问她晚上想吃些什么菜,还道明日便会有量身裁衣和金银坊的人上门。
说到这儿,她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你姑姑待你是真好,十一娘吃味得很呢。”
这话倒是让七娘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好在秦氏说这话也没别的意思,她跟林铮姑嫂关系不错,也隐约知道几分对方的打算,但在对方还没明说之前,她也不好跟七娘透露。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已经能看到明玕轩的院门了。七娘忽然犹豫着开口,“二婶,您知道,姑姑为何待我这般好吗?”其实这个问题,在她来时的路上便一直想问了,但却不知该去问…秦氏闻言便是一愣,而后略思索了片刻,“应当是与你阿娘有关吧。”七娘抬起头看她,眼中满是疑惑,“我阿娘?”“二婶儿也是推测。"秦氏拍了拍她的胳膊,朝她眨了眨眼,“具体是因为什么,为何不直接去问你姑姑呢?”
说罢,她指了指前方被打扫得干净整洁的院门,“瞧,明珏轩到了。”七娘只好止住想要继续追问的冲动,随她一道走了进去。正如对方和常云所说,里面收拾得极为妥帖,院墙也是重新粉刷过的,房间里的陈设几乎都合她的心意。
秦氏环视了一圈屋里,见处处妥当,便放下心来,同七娘子道:“回头我便给你拨几个丫鬟婆子过来,你先用着,若是有什么不合意的,跟我说也行,跟你姑姑说也行。”
“好了,你也在路上奔波了这么久,二婶儿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歇着。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七娘子当真觉得疲累起来,身上的酸疼也渐渐复苏,便点点头应了下来,将对方送到门口,这才重新回到卧房,简单洗漱了一番,便上床歇下了。
主子歇下了,下面的丫鬟们还不能歇。
沈隽和梅香等人一块儿将七娘子带来的箱笼抬进来,再把里面的衣裳和物件儿一一归类放置好,她主要负责书房那块儿,等差不多收拾好,差不多已经天色渐晚,七娘子也醒了。
秦氏给的丫鬟婆子们也到了。
又是一阵互相见礼。
七娘子坐在妆台前,由新来的那个叫素绢的丫鬟梳头,对方手极巧,只见七娘子那头长发在她手下变得听话极了,没过多久,一个漂亮干净的发式就成了型。
“娘子,您今日想戴什么首饰?”
七娘子想也不想便选了妆匣里那套碧玉做成的首饰,一整套的发饰耳饰,通透漂亮。
素绢见状,又将方才的发式微调了调,这才替她把这套首饰一样一样戴上。见七娘子的唇色有些浅淡,一旁的荷香不由问道:“娘子可要用些口脂?七娘子摇摇头。
她一向用不惯这些东西。
巧的是她这边刚刚梳妆完,秦氏那边喊她去春深堂用饭的人就来了,说是大娘子从书院回来了,老夫人叫七娘子过去呢。一听到自家姑姑回来了,七娘子冷不丁生出几分紧张之情,但终究还是期待更多,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丫鬟出了门。沈隽陪在她身边,也对这位才名远扬的大娘子十分好奇。盛京林府在原身心中的印象已经很浅淡了,因而她对林铮也没有多少记忆,算是只闻名未见过。
随着七娘子再次来到春深堂,堂屋里正热闹着。林老夫人下首坐着余先生,右边儿坐着秦氏,左边则是一位身着青色窄袖直缀,腰间佩玉的年轻女子,她相貌明艳,皮肤白皙,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正垂首听林老夫人说话,时不时点点头,十分专注的模样。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偏过头来,在瞧见七娘子时,面上笑意越发真切,从榻上起身下来,“七娘来啦,快过来让姑姑看看。”七娘子一听这话,眼圈儿不受控制地红起来,“姑姑……“哎呀,怎么还哭了。”
林铮赶忙拿出帕子替她擦眼泪,一边哭笑不得地道:“方才还同你家先生说起你呢,说你长大了不少,行事也有模有样的,现在这么一看啊,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娘子呢.……”
七娘子吸了吸鼻子,埋在她怀里不肯起来,小声道:“我本来也不大…”这下不光是林铮,其他人也都笑了,就连林老夫人那张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笑意,多了几分和蔼。
待七娘子收拾停当,下人们已经把饭摆在了堂屋。见桌上只有她们几人,她不由好奇地左右看看,“祖母,祖父他们不与我们一道用吗?”
林老夫人被丫鬟扶着入席,闻言"嗯"了一声,“不用管他,春闱将近,他们礼部如今正忙着,每天都忙到入夜才会回来。”“至于你二叔和十一娘,你二婶儿应当同你说了,身子还没好,就不过来了。”
七娘子了然,便不再多问,跟着入座。
桌上的菜都是熟悉的味道,七娘子即便不怎么饿,也在不知不觉中吃了不少。
饭后,林老夫人便称乏了,让其他人先回去,只留了自家女儿说话。秦氏和七娘子见状,便告退离开。
走到半路上,七娘子提出想去看望十一娘,秦氏略思索了片刻,便答应了,不过还是多叮嘱了几句。
“她那风寒,也不知道会不会过给旁人,你到时就在帐外同她说上几句话便成了,等她好了,你们姐妹俩还有的是相处的日子呢。”沈隽在后面听到这番话,倒是在心里对自家娘子这位二婶的评价高了几分。盛京这地界,寸土寸金,林家的宅子也不大,他们一行人没走多久便到了二房住的院子。
十一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娘子,脸上还挂着婴儿肥,今年六岁,比七娘子小四岁。
长着一张小圆脸,有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机灵中透着几分狡黠,即便在病中,看着有点儿蔫儿了吧唧的,但在见了七娘子之后,还要挣扎着爬起来,缠着她讲东山县那边的事儿。
见七娘子被她缠得不行,最后还是秦氏出手把她按了回去。“你给我好好躺着养病!还想不想好了?!”见她悻悻然躺了回去,总算是消停了,秦氏这才把七娘子亲自送出门。送完人回来一看,只见自家女儿又从床上坐了起来,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囗。
秦氏”
她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又起来了?”十一娘冲她咧嘴笑了笑,便迫不及待地问:“阿娘,七姐这次回来,能在家里待多久啊,是不是过阵子又要回大伯那边去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氏白她一眼,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小孩儿操心多了长不高,你好好养你的病,以后要是再胡闹,我就拿戒尺打你手心!”十一娘就跟没听见似的,浑不在意,在被窝里姑蛹了几下,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又转,拉长了声音央她:“阿娘一一”秦氏不理她,她就一直喊。
“行了行了,算阿娘服了你,你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了?”十一娘小声嘀咕:“这可不是幺蛾……”
嘀咕完又声音放大:“您能不能让阿爹给大伯写封信啊,就说七姐在这儿住着挺好的,就别回去了…”
秦氏瞥了自家闺女一眼,当即就看破了她心里头那点儿小九九。“你是想让七娘留在这儿陪你玩吧?”
说完不等女儿回应,她便继续道:“那你就别想了,你七姐已经进学好几年了,就算留在府里,也是要继续跟着先生读书的,更何况有你姑姑在一旁看着,功课只怕会更多,哪有陪着你胡闹的时间?”“那我也跟七姐一块儿念书!”
十一娘从被窝里伸出胳膊,高高举起来,“我那天还听到您跟阿爹说话,说我也到开蒙的年纪了!”
像是没想到自家女儿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秦氏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一口拒绝,沉吟了片刻才道:“等我回头去问问余先生再说罢。”话没说定,心里却有几分把握。
先前七娘还没来的时候,她们在一块儿说话,当时便得知余先生那边如今只有一个半学生。
一个是七娘,另外半个则是七娘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是自己那个侄女儿给自己选的书童,倒也不消耗余先生多少精力,顺带着教一教罢了。既然如此,那再添一个自家十一娘,应当也不算什么事儿。大不了自己这边再给余先生加一份束格便是。另一边,七娘子刚回到明珏轩,就发现屋里桌边已经坐了个人。不是自家姑姑又是谁?
她欣喜上前,唤了声姑姑,“您怎么来了?”林铮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道:“自然是来看你,怎么样,还住得惯吗?可有什么不喜欢的,尽管告诉姑姑,我叫人给你换。”七娘子自是摇摇头,只道一切都好。
“那我便放心了。”
林铮看出她说这话时并不勉强,这才放心,又道:“我同余先生商量了一番,准备让你先松快几日,去街上逛逛也好,在家中休息几日也好,等下个月再恢复上课。”
七娘子闻言却摇了摇头,“姑姑,我不累,不用休息,也不想去外面凑热闹,明日照常上课便好。”
“劳逸结合……”
林铮话没说完,便对上她坚持的眼神,不由失笑,“好,那便依你。”她思索了片刻,“正好我明日又要回书院了,春闱在即,读书和文章都耽误不得,你若是不愿意出门,那便先跟着余先生上课,等春闱结束,姑姑有空了,再带你出去玩。”
七娘子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旋即又面露疑惑,“姑姑,您不是解元吗,会试应当难不倒您吧?”这便是小孩子话了。
林铮失笑,但却还是认真同她解释:“解元听起来很厉害,可大周共有十九个省,每个省都有一个解元,我只是山南省的,是十九个人之间的一个罢了。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才道:“更何况,七娘你要知道,姑姑能考上这个解元,并不代表着我的才学就比山南其他那些举子们高,而是……”对上侄女似懂非懂的目光,她认真道:“其一,是我从书院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二,题目正好是我擅长的领域;其三,我的文章风格正好是主考官欣赏的类型;最后,再加上那么一点运气,没有被分到臭号,考试那几天没有下雨,我没有生病腹泻,让我正常发挥了应有的水平。”“这许许多多的因素加到一块儿,才让我顺利拿到了这个解元。”她说完这些话,七娘子还在垂眸思索,没有立刻说话。一旁的沈隽却已经听懂了。
她想表达的意思是,影响名次的原因有很多,除了自身的才学之外,还有其他不可控的因素,这些恰好在这次乡试中发挥作用的因素,不见得能在春闱中复制,因而她才不能以自己的解元身份自傲,更不能在读书这件事上有所懈怠。半晌后,七娘子才抬起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姑姑。”“我就知道七娘这般聪明,定能想明白的。”林铮闻言便是一笑,然后转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沈隽,“这就是兰香吧?”沈隽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屈膝应了声是。心里却有些讶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被点了名。只见林铮温和地道:“先前同余先生闲谈的时候,她便提到过你,说你在读书上颇有天分,是她在东山县那边的意外之喜。”沈隽没想到余先生对自己的评价如此之高,顿时有几分手足无措,摇了摇头道:“当不得先生这般夸奖,奴婢在这上头不过是平平而已,如娘子这般才是天资聪慧。”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天分不天分的。许是周围的聪明人太多,对比之下,她只觉得自己太过普通,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只有努力这件事。
林铮闻言,第一反应以为她是在谦虚,但旋即观察了一番她的神情,就明白过来对方当真是这么想的。
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自家好友跟自己说的都是真的,这小娘子当真是对自己的天分有所误解了。
不过她也没打算在当下就跟沈隽分辨个明白,暂且将这件事放在心里,打算等到自己参加完春闱,忙完这一阵子之后,再亲自对她校考一番,好好做个评估。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这也是她将来要教会给自家侄女的事。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转头对七娘子道:“天色已经不早了,姑姑就先回去了,你早些歇息。”
七娘子站起身,“我送送姑姑。”
林铮倒也没拒绝,姑侄俩一块儿走到门外,站在檐下挂着的灯笼下,她便开口让七娘子回去。
“外头风大,回去吧。”
七娘子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等自家姑姑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才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回房。翌曰。
沈隽仍是天不亮就睁开了眼睛,听见身边荷香的阵阵鼾声,她才从恍惚间醒过神来。
响起自己已经不在东山县的林家,而是随七娘子来到了盛京。她垂下眸子,摩挲着脖颈上挂着的平安锁,这是在自己临出发前,杜妈妈亲手给她带上的,尽管还是满脸的肉疼,但手底下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儿迟疑。阿娘当时的叮嘱似乎还在耳边:“好好挂着,别丢了,若是在盛京那边儿遇到什么事儿,这个平安锁还能救救急。”除了这个平安锁之外,阿姐也背着阿娘偷偷给自己塞了一对耳环,阿爹在她的包袱里悄悄放了块儿碎银,阿兄也把自己省下来的工钱都塞给了她。除了这些,还有春姐儿托人给她带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一件新衣裳,好几包吃食,带东西过来那人还道,春姐儿说了,这是她找卢县丞预支的工钱,衣裳不大好看,但她的工钱只能买这个……
想到这些,沈隽便愈发想念家人朋友,见时辰不早了,只得先披上外衣下床,准备打水洗漱。
动作间,心里却忍不住地想:
不知道他们这会儿都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