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066
第六十六章
不过片刻,沈昭便语气如常地问:“对不住,芝麻胡饼只剩一个了,您看是换个别的,还是只要一个?”
对面之人,也就是青竹此时还在恍神,手指无意识地下垂,嘴里泛着苦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迟缓地开口:“换个别的。”“您想换个什么的,我这儿还有红豆饼,肉烧饼,菜肉…”“红豆的。”
沈昭应了声好,又拿出一个红豆饼包好,同先前那个芝麻胡饼一块儿递给对方,“您要的饼,总共五文钱。”
对方摸出钱袋,从里头掏出五个铜子儿递过来。沈昭接过,一抬眼便瞧见对方手上有一处明显的烫伤。青竹给了钱,拿起饼离开,单薄的身影拖着疲惫的步子,仿佛一阵风过来就能将其吹倒。
自打他方才过来买饼,隔壁婶子眼中就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这会儿见他一走,立马就忍不住了。
“瞧见没有,他就是刚刚我说的那个”
沈昭配合地搭了几句话,见篮子里的吃食卖得差不多了,便道别离开。在回府的路上,她忍不住有些走神,还在想方才见到的人。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她似是在容府中见过对方,是在那人继任宁远伯的宴席上,对方作为裴家的子弟前来赴宴。之所以记得那样清楚,是因为她当时还是九娘子身边的丫鬟,奉九娘子的令去前院传话,却在经过的路上碰见两个来客躲在假山后头说话,谈及对方的身世,说他也是命不好,摊上了那么个作死的爹,偷偷拿外头的儿子换了他,好端端的裴家嫡支大郎君,裴氏家主的长子,就那么成了外头农妇的儿子。也不知道在外头受了多少苦,据说被找回来的时候,瘸了一条腿,残了一只手,即便再聪慧过人,也不能科举入仕了,当真是……沈昭当时只是不小心听见,但到了前院,还是没忍住好奇,偷偷往宾客席上看了一眼。
按照前面说话那两人所说的衣着,她一眼便找到了,对方的相貌同现在相比,变化不大,依旧出挑,只是更成熟,也更冷淡,与周围的其他宾客相比,更是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不过似乎也能理解,若是正常人经历了他那样的事,估计也很难保持开朗乐观。
他坐在席位上,看不出腿脚和手上的毛病。沈昭只是看了一眼,随即便收回了视线,九娘子那边催得急,稍稍耽误片刻就要挨罚。
不过……
沈隽琢磨着,自己方才见他,除了手上那道烫伤,身上似乎没有别的毛病,应当是那件导致他受伤残疾的事还未发生?一抬眼,林府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从角门跨进府中,她照例塞给门房的婆子两个饼,权当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报酬,接着便赶忙回屋放下篮子,然后去大厨房给杜妈妈帮工。另一边,金家二少爷的住处。
少年踏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靠在廊柱上打哈欠的身影,他几步走过去,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到对方怀里。
“吃吧。”
对方立马睁开眼睛,看到是他也不意外,美滋滋地拆开,一边啃着里面的烧饼,一边含糊不清地道:“忙活了大半日,当真是又累又饿,还好有青竹哥你记着我,这是巷子里那个小娘子卖的芝麻胡饼吧,真香!”说到这儿,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话头,急忙把口中的包子咽下去,关切地看向对方,“对了,你怎么过来了,郎君不是允了你几天假吗?手怎么样了?”
少年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几乎半个手背上都红肿起来,这是昨天留下的烫伤。
相较于对方,他的反应便平淡多了,“没事,泡过冷水,已经好多了。”“瞎说,这哪儿有好的样子,要我说,肯定是那谁嫉妒你得郎君看重,昨天才故意把那碗热茶打翻的………
不等对方说完,少年便用完好的右手按住他的胳膊,无奈地摇摇头,“你就少说几句吧。”
“知道了知道了,谨言慎行嘛。“对方熟练地应承,继续吃着包子,一边吃一边道:“对了,今天好像是要来什么贵客,忙得很,你要是没什么事儿就回去休息吧,省得被管事的瞧见就逮去干活儿,他可不会管你伤不伤的。”许是不经说,他话音刚落,屋里便走出来一个人,往他们这边一看,顿时眼睛亮了,“青竹你来了?郎君正有事找你。”青竹了然地点点头,不必想也能猜到,多半是郎君又不想写功课,叫自己去代写。
不过这也正好是他过来这趟的主要目的,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便应了下来。
走进书房,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书桌上放着的书和笔墨纸砚,他熟练地铺纸,倒水研墨,被烫伤的手多少影响到了他的速度,好在是左手,并不影响写字,半个时辰不到,这份功课便完成了,以防被先生看出不对来,他还特意写了几处错漏之处,字迹也比自己的更潦草些。等待墨迹干透的时候,他索性又打开书,把方才看过的那篇文章从头看起。“仁者,其言也……“[注1]
“仁人,他的言语谨慎。”
当时在窗外偷听到的先生讲解似乎还在耳边,他垂下眸子,不由发出了与原文中司马牛一样的疑惑:“言语谨慎,这就可以称作仁了吗?”可惜此时没人能帮他解惑,纸上的墨迹也很快干透。他回过神来,合上书,把功课单独放到一旁,再把书桌收拾干净齐整,这才离开书房。
之后的一段时间,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沈昭仍是每天都早早地出来卖朝食,卖完就赶回去。
在常客里头,只有春姐儿是雷打不动地每天都过来买,有的则是过段时间来上几日,毕竞就算自家的东西再好吃,连着吃也会吃腻,不过自打上次碰见那场闹剧之后,沈昭发现后来再见到他的次数似乎也变多了,有时候是来自己这里买饼,有时候则是看见他陪在金家二郎君身边出行。不过总是一副沉默寡言,安安静静的模样。今天的天气不大好,阴天,刮风,风吹起地上的沙尘,整个天都是灰蒙蒙的。
这样的天气,专门出来买朝食的人自然也没几个,沈昭零零散散地卖了一些,见篮子里还剩下许多,但时辰已经不早了。便拢了拢衣襟,同隔壁的婶子打了声招呼,便先回去了。来的时候是顺风,回去的时候便是逆风,她低着头往前走,狂风裹挟着沙土袭来,打在脸上身上,脸颊生疼,却连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一张嘴,就是满嘴的沙子。
好不容易快走到了,她一抬眼,却瞧见林府那道小小的角门旁站着一道身影。
瞧着像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怀里抱着个包袱,头上蒙了块儿帕子,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但隔得有些远,空中也都是灰土,沈昭也看不大仔细,只当她是来寻人的。随着二人之间的距离越发近了,对方似乎也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抱着包袱转过身来。
下一刻,四目相对一一
“阿姐!”
“三姐儿?!”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皆是惊讶中带着惊喜。沈昭也顾不上旁的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紧紧抓住妹妹的双手,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一边忙不迭地追问:“三姐儿?当真是你?阿姐没做梦吧?”
“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跟着七娘子回来的吗?”
“怎么在府门外头不进去?周围怎么没有其他人?”沈隽任由她抓着,眉眼弯弯地道:“阿姐,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先答哪一个了?”
“那就先答最要紧的!你怎的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呢?”沈昭仍握着她的手,半点儿都舍不得放开,只有感受着妹妹手心的温度,她才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
问完,她还转头左右看了看,发现的确没有其他人,这一块儿只有自己和妹妹两个人。
风愈发大了,耳边都是呼啸的风声,沈隽刚要张口,就被迎面而来的风给呛了满嘴的灰,不由咳了两声。
沈昭见状,久别重逢的激动情绪稍稍褪去了点儿,理智又起来了,拉着她的手就要从角门进去,“罢了,外头风大,咱们进去再说。”“不用不用。”
沈隽赶忙拦住她:“阿姐,七娘子给我放了籍,我如今已经不是林家的下人,不好再进府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随风被吹进沈昭耳中,让她顿时僵在了原地。半响,她才缓慢地回过神来,眼中还带着愕然,下意识重复道:“七娘子给你放了籍?″
“嗯!”
沈隽用力点点头,尽管整个脑袋都被帕子包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眼中的笑意,是任谁见了都看得出来的。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某处人家院内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随即又响起一阵抱怨声。
原来是他们院子里的一棵枯树被风给吹倒了。沈隽闻言,便催着沈昭先回去,“风越来越大了,阿姐你先进去吧,本来想着先来见你们一面,却没成想天气这般精……见自家阿姐面上还带着明晃晃的不舍,她不由一笑,握着对方的手晃了晃,“阿姐别着急,咱们之后的时间还多着呢,我如今就住在城南的安平客栈,等风停了,你跟阿娘来寻我,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