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观音在上 百川归位 5160 字 10天前

第38章第38章

八月初的时候,太子赵恒和汝阳郡主一齐来了指挥使府上听讲学。那日是个大晴天,梁昱被公务缠了好几日都没回府。所以赵恒来的时候,是郑月蛮去门口接驾的。与郑月蛮想象中不同,赵恒不惑之年,生的朗目疏眉,又没有什么架子,待人很是亲和。

没什么两排林立的仪仗,就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并一个护卫,赵恒就进了指挥使府。

郑月蛮跟在后面,低眉敛目时不时回答他的一些问话。“听说前些日子县主受了伤,现下可好些了?”郑月蛮一怔,她受伤是因为发现了有人在养私兵,索性她乔装了一番,幕后之人还未发现她,不然定是不会轻易放过,为此请太医过府来疗伤的时候,梁昱特地吩咐过,不准人将她受伤的消息传出去。但此刻,赵恒突然一句关怀,让郑月蛮后背发冷。圣上那边对私兵一事久久还未动作,难道是将这件事交给了赵恒?那幕后之人果真是三皇子?

脑中飞速思索,赵恒扭头看她一眼,压低声音笑道:“县主不必紧张,不过那日宫里落钥撞见了秦太医,这才闲聊了两句。”说着他叹了一声:“我那三弟,确实胡闹了一些。”赵恒语气温柔,似乎真的在为自家三弟做的荒唐事而感到无奈。“孤知道如今也就梁大人的话,父皇还能听的进去,还请县主替我在梁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总归让父皇从轻发落些,孤这一脉兄弟少,父皇膝下也就孤与三弟两个皇子,皇权相争,实非是孤愿意看到的。”听上去,赵恒对这个日夜想着夺他储位的三皇弟,倒是宽容又纵容。郑月蛮没接话,搪塞了一句:“太子与三皇子都是天潢贵胄,定当吉人自有天相。”

赵恒又看了她一眼,目光若有所思,两人已至湖心亭,汝阳和梁祁已经坐在那儿等着,沈长琴刚刚说到《左传》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刚落下,赵恒两步过去落座,郑月蛮紧随身后。“先生这话不然。”

沈长琴和汝阳梁祁见到来人,立刻叩首行跪拜大礼,赵恒俯身亲自将沈长琴扶起来。

“既然孤拜了沈先生为师,那这学堂之上,只有师生,并无官位大小,其余同窗也不必多礼。”

几人起身答谢。

赵恒又道:“先生刚刚说的《左传》一章,孤有些疑惑,还请先生解答。”沈长琴抬手面向赵恒,语气不卑不亢。

“还请殿下明言。”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当今圣上也会犯错吗?”这个问题不好答,稍微答不好就是万劫不复,梁祁惊的两眼瞪圆,立刻垂头下去,郑月蛮欲想出声解围,三言两句搪塞过去,没想到沈长琴一步上前。他先是恭恭敬敬拘了个礼,然后不急不缓道:“殿下既有此惑,那不才就斗胆答上一答。”

“当今圣上也是人,我们不该苛责圣上无错,但圣上若有一错,臣子们就有百错,享万民供奉,却未行到劝诫之责,圣上之错能改,臣子之错“沈长琴忽然抬头,目光直视赵恒,他语气一收,淡淡吐出一句:“万死难辞其咎!气氛陡然下降到冰点,赵恒坐着,沈长琴站着,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却都没有再说话。

四目相对之间,郑月蛮只觉得脚底生凉,这时就听沈长琴又说了一句。“太子殿下作为储君,该是第一臣,所以……太子殿下必要事事勤勉,时时自省,是否行到劝诫和辅佐君王之责。”

郑月蛮错愕,印象中的沈长琴向来温和知礼,无论她和梁祁怎么胡闹,沈长琴都未生过气。

若是圣上做错了事,最该先死的是第一臣一一当今太子。这一句,将太子赵恒无异于放在火上炙烤。郑月蛮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还好,良久的沉默后,赵恒忽然朗然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大儒出身的沈家,先生一语,胜读百书。”讲学结束后,赵恒将郑月蛮留了下来,说是有话与她说。沈长琴等人也不好逗留,只好出了湖心亭。“殿下有何要事?”

赵恒目光扫了郑月蛮一眼,道:“此番将县主留下来,实为了说声抱歉。“抱歉?"郑月蛮没听明白:"臣妇不敢。”赵恒起身,走到郑月蛮面前。

“并州三万两赈灾银已经找到,县主猜猜是在哪里找到的?”他说完也不等郑月蛮回答,自顾的继续开口:“想来县主已经听说了,是金陵卫的探子在去往契胡的必经之路上发现的,想来幕后之人县主应该也有猜测,父皇对此事很是震怒,疑心契胡都护使有反心,且都护使不得入京,所以我便上奏,请父皇授梁大人尚方宝剑赶赴契胡,若是忽图烈果有反心,允梁大人先斩后奏之权。”

梁昱要去契胡?

薛成季是左相的人,那三万两赈灾银是三皇子拉拢契胡的诚意,但这些目前都没有实证,所以圣上还并未发作。

若是让梁昱去契胡问罪忽图烈,岂不是要做实三皇子和左相贪污一案。不说梁昱能不能活着出契胡,就是这一路之上,怕是也凶险万分。想要梁昱命的人太多了。

郑月蛮内心一阵恶寒,但面上还是平稳。

“夫君本就是臣子,为圣上分忧乃是份内之责,殿下这声抱歉实在是折煞了。”

赵恒笑一声:“县主果真是见过世面的,孤还当你们新婚燕尔,孤如此做,叫县主独守空房,县主会怪罪孤呢。”“臣妇不敢。”

赵恒再看她一眼,脸上依旧挂着笑:“是孤小人之心了,行了,就送到这儿吧,孤先回东宫了。”

“恭送殿下。”

眼见赵恒的马车出了巷口,郑月蛮正欲寻秦管家叫他送口信去北镇抚司,门边有个身影探头过来。

“汝阳郡主?”

忽图乌兰脸色算不上好,她走过来。

“我母亲在后门等你,还请跟我过来。”

算算时间,她们是该见一面了。

郑月蛮抬腿,跟着忽图乌兰去了后门。

后门外一辆简朴的马车停着,周围只有两个守卫,这架势与昌平长公主奢华的排场格格不入。

忽图乌兰主动替郑月蛮掀开车帘,郑月蛮上了马车。马车内只有昌平长公主一人。

她未施粉黛,只穿一身素衣,面上还有夙夜未眠的疲惫。看得出来,梁昱要去契胡一事,她多半已经知道了。还未来得及作揖,昌平抬手示意郑月蛮。

“我们之间就不用多礼了,坐。”

郑月蛮开门见山:“不知道长公主找我是有什么要事?”昌平捏了捏眉心,难掩的疲态。

“你对郑国公有报复之心,本宫需要留在汴京的机会,这一场,我们算是双赢,既如此,不知县主可有兴趣,与我共同图谋?”“什么图谋?”

昌平松开手,直直的看过来,她问道:“当今朝堂局势,你看得清几分?林氏一案,你又怀疑谁?”

郑月蛮不答,目光也不退让。

昌平笑:“你不必如此防备于我,你和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说过,我与你母亲是故交,你的身世,郑国公那个老东西不知,我却清楚的很。”心中一惊,郑月蛮捏紧手:“你都知道什么?”昌平见她终于松动,神情更加放松。

“你的身世,事成之后,我自然会告知于你,此时,你当告诉我,林氏案,你究竞想不想翻!”

“你能助我?“郑月蛮收回目光:“没有人能助我。”“哦?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呢?”

郑月蛮再次将目光放回去。

“不是太子,就是三皇子左相一党,除了这两位,旁人用不着圣上亲自善后,但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郑月蛮并未说明自己是哪里想不通,昌平却像看穿了她似的。“为何他们贪污纳贿,圣上还要保他们?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是圣上的亲子吗?你是想问这个。”

“今日我便告诉你,王权之道,在于制衡。”“制行?”

“没错,左相一党势大,太子作为陛下钦定的储君,若是他温软仁善,那这个位置就会是他的催命符,所以能坐稳储君之位,陛下需要他学会手段和算计。”

“那三皇子呢?他养私兵,贪污赈灾银,为何陛下还是迟迟没有动作。”昌平摸了摸腕骨上的鎏金镯子。

“这便是制衡之道,如今朝堂二分,三皇子就是太子的磨刀石,他会在与三皇子的储位之争里,更加能成长成一个合格的储君,所以三皇子……也不能死。”

郑月蛮一下想通了,可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所以林氏满门只是他们的成长的垫脚石?这不公平,若是这样的王朝,百姓何辜?”

昌平终于听到她想听的那句话。

“所以,本宫觉得,若是制衡之道是建立在无辜百姓的性命上,他们手握皇权,却肆意生杀当作试金石,那为何……我们不掀翻这样的规则?”郑月蛮终于明白过来昌平的目的。

“你要造反?”

昌平并未有被戳破的慌乱,而是反问了一句:“难道你不想吗?林氏一案背后斡旋之人是当今圣上,你想翻案,难道要在大殿之上跪求高台上那人写下罪己诏吗?”

一语中的,郑月蛮沉默。

“你在犹豫什么?”

“你冠冕堂皇的说他们滥用制衡,贪污受贿,残害忠良,那薛成季的那三万两赈灾银,难道不是送往契胡的投诚吗?”“他们不是贤德明君,你忽图一族又是什么仁善之辈?”话音落下,昌平忽的目露悲凉。

“赈灾银早就入了契胡地界,县主知道为什么还会被梁大人的暗探抓到把柄吗?”

“为什么?”

昌平眼眶一湿,落下一滴泪来,声调都嘶哑起来。“因为我们并不知道那三万两是百姓的赈灾银,赈灾银入了契胡,烈儿就立刻命了哈追带上契胡军押送这批银两往并州赶去,为的就是将这批银子送到百姓手里,这才被梁大人中途拦了下来。”

昌平笑的冷:“县主大可去问问,梁大人缴获的何止原本的三万两赈灾银,另外多出的两万两银子他就没有想过从何而来吗?”“那是烈儿成亲的聘礼!那是他对并州百姓毫无保留的赎罪!”郑月蛮心中一跳,她很长时间都盯着面前的女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有一瞬间觉得,这天地烂透了。

有人高坐庙台,却满心制衡,玩弄权术,然后再轻飘飘一句形势所逼,不得不为,就匆匆揭过自己的罪行。

可有人为朝堂和百姓鞠躬尽瘁,在帝王眼中,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昌平收了哭声,又道:“我只问县主一句,与不与我合谋,县主可能不知,这世上除了你母亲,大概只有本宫是会真心待你的了。”郑月蛮问了一句:“殿下与我娘是好友吗?”昌平愣了一瞬,继而笑道:“是冤家。”

林氏破败的府门在眼前浮现,娘亲的喘息声亦在耳边回响,郑月蛮的呼吸都感到被人挟制。

昌平并不是在危言耸听,郑月蛮早就知道这条路该如何去走。“那长公主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昌平目光灼灼,语气凛然。

“契胡一行,忽图一族凶多吉少,梁大人是阎王官,本宫希望你能与梁大人共赴契胡。”

郑月蛮想了想:“我并不能左右梁昱的抉择。”昌平笑笑:“无论烈儿是否与三皇子合谋,陛下疑心已起,如今太子已经独当一面,磨刀石也没了作用,所以陛下是要对三皇子和烈儿动手了。”“你是说梁昱已经领了必杀都护使的密令?”昌平不置可否,她盯着郑月蛮,语气肯定:“但你是唯一的变数。”“什么变数?”

“梁大人的变数。”

晚膳的时候,郑月蛮并未给梁昱传口信,梁昱还是回来用了膳。近日小厨房做了八宝桂花鸭,梁昱一向不允许郑月蛮多吃,看她夹多了几筷子就让人撤了将参汤端上来。

“先喝汤。”

郑月蛮少见的没有与梁昱纠缠,一口就将参汤咽下。梁昱坐在对面,烛影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跳跃,他一挑眉。“今日怎么转性了,这么听话?”

郑月蛮盯着他,直接了当。

“你要去契胡?”

梁昱执筷的手一僵,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他隔着小桌子给郑月蛮的碗里添了一块没有刺的鱼脍,淡淡开口。

“太子殿下告诉你的?”

郑月蛮不答:“我与你一起去。”

“不行!"梁昱“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像是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他又压低了声线,缓和了面色:“还见过昌平长公主了?”郑月蛮统统不答。

“你不该参与到这些党派之争里来。“梁昱叹了口气:“很危险。”郑月蛮也停了筷:“梁珩之,我与你说过,你敬我爱我,若有一日,我万劫不复,我允你替我收尸,守灵。”

“但,我要做的事,你拦不住我,我也从未求你倒戈于我。”梁昱眉头拧紧:“郑月蛮,你为何,非要……非要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林氏已无活口,你为什么就不能过去呢?我知道这很难,可是……可是!”梁昱也没办法继续将这冠冕堂皇的话说下去。郑月蛮问了一句:“梁珩之,你为何如此听命于圣上?”“因为我生来就是为了守护皇权。”

郑月蛮定定的看着他:“那我如果告诉你,我生来就是为了替林氏一门喊冤呢?”

“你去乡下时候不过十岁,那时候你懂什么,七年未归京,你怎么会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为了林氏翻案而活着的呢!"梁昱不解。为什么这姑娘像是钻进了死胡同,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好像都没办法改变她踏上那条不归之路。

“可我就是为了这声冤而来的。”

梁昱不说话了,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姑娘有些陌生。堂堂阎王官,最擅长相面知微,可他总觉得,他看不清面前的郑月蛮。她像是隐藏在一团浓雾里,只有轮廓,没有清晰的五官。但有时候,你又觉得她坦荡的像方外之人。你甚至从来从她身上看不见对死亡的敬畏。良久,梁昱叹了口气:“此行凶险,你想做的事,我也不会帮你。”“梁珩之。”

郑月蛮突然叫了他一声。

“在呢。"梁昱抬起眼睫。

“若是我有任何危险,无论何时,你都不要以命救我。”梁昱脸色一沉。

“我还不起的。“郑月蛮再次强调:“如果这世界上能有一个人替我敛尸守灵,我希望是你。”

眼中划过一抹痛色,梁昱每次听见她说起这样的话题,都觉得心中一滞。“可我希望和你长长久久的。”

郑月蛮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会带我去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