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带走
二院里却是一点都不平静。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窗子被紧紧关着,稀里哗啦的流水声被隔绝了一半儿,赵明宜却觉得院里的流水声十分地吵。她心里也在打鼓。而二老爷坐在书案后,一言不发,也不看她。赵明宜也不敢坐。
半晌后,她才听见冷冷的一声:“你倒是出息了…不跟我解释一下?”书房里进门正对的便是一张梨花木书案,两旁各摆了瓷瓶盆景等物,下首便是左右各摆了圈椅,她没有坐只是站在中间,眼眸微微低垂:“您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个叫相宁的丫头偷了我的簪子,被我抓到了,我便让管事妈妈把她送到庄子上去。您还要我解释什么呢?”
二老爷心头却是咯噔一下。
那个丫头原名唤玉春,相宁是他后来私下给改的名字,取两相静宁之意。也才这两日的功夫,下人们都还叫着她玉春,这也是他私底下的一点温柔小意,没想到女儿先知晓了。
面色讪讪,却还是想维持着父亲的威严。
“相宁怎么会偷东西,分明是个喜欢读书的姑娘,那等俗物她怎么会喜欢。我看是你听信了些什么风言风语,想把她打发走才这么说的。”二老爷冷哼了一声那个丫头喜欢看书,于文墨一道有天分,让她做个丫鬟未免可惜了。那天他题字,相宁在一旁磨墨,他题兴头上了赏她一根足金的牡丹簪子,那姑娘没要,倒跟他讨了一方蕉叶白石纹的端砚。
所以她怎么会偷东西。
况且……
二老爷终于起身,走到中堂微微俯视着她。“蓁蓁你记住,即便你是我的女儿,也不要干涉长辈的事情。若我真的要纳妾,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他面色愈发冷,只觉林氏没教好女儿,纵得她不知体统。
“父亲!"赵明宜却不想听他这一番话,甚至都不喊往常那般喊爹爹了,她提了一口气:“那您又管过该管的事吗?您自衬疼爱晗音姐姐,可是当年姐姐说亲的时候,她不喜欢祖母看好的陈家公子,您不是还是让她嫁过去了?我小时候得天花,您在锦州与人斗画,根本没回来,都是娘守着我。”“……还有母亲,她管着二房的宅院,产业,还要照顾我跟姐姐,累得小产,您都没有管过,从来都是扔给母亲一个人。“她一字一句说着,到后来气都不太顺了:“我说得难听一些,您从来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也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没有教过我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她憋了两辈子,眼眶都红了:“所以您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就凭你是父亲吗?那为人父母也太容易了,只要生出来就能施展父亲的权”啪′的一声,书房内一阵巨响。
赵明宜吓得一哆嗦,才发现父亲扫落了桌案上的茶盏。离得那么远,碎裂的瓷片飞溅在了她的脚边,可见她爹已然是十分动怒了。她忽然有点委屈。前世娘没了,父亲抬了新姨娘,相宁在六年里生了四个孩子,二房的下人跟伯父房里一样全换了个遍,除了她跟姐姐再没人记得母亲了“您为什么生气呢,是因为我说的都是对的吗?您无法反驳…她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却是听见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也嗡嗡的,忽然就听不见声音了。
父亲打了她一巴掌。
“蓁蓁,我没打过你,可是你今日太不成体统了!"二老爷看着忽然愣住的女儿,心里那口气一下子提了上来,也气得胸口一直起伏:“你婶娘犯了错,被罚去了家庙静心两个月,我看你也是被你母亲惯的骄纵过了头,也该去庙里反省段时间。”
“来人,替小姐收拾东西,把她带出去吧。“二老爷心里一股火气。他没想到自己在女儿心里竞是这样的。
话音落下,便有院里的仆妇进来压她。梨月守在门外,听见声音连忙上前挡住她们:“你们干什么,小姐是主子,岂容你们这样动手动脚。“却终究拦不住赵明宜被打懵了。她脸上像火烧一样,耳朵也听不见,一阵天旋地转,等过一会儿才发现眼前人影模糊。
“六姑娘,老爷发了话,您也别为难我们。“仆妇们互相觑了一眼,又看了看坐上气得七窍生烟的老爷,终于上了手。一边制住呼喊的梨月,一边把小姐带出门。赵明宜想推开她们,却发现眼前模模糊糊的,晃了晃头:“你们在干什么?″
“小姐,就听我们一句劝吧,您怎么能跟老爷置气呢。"仆妇们还道幸亏是姑娘家,不容易挣扎,正要拘着走出书房,到了门前,一晃神却发现眼前一道光闪过。
帘子不知何时被人掀了起来。
门口立着一群人,簇拥着中间那位。
石青色右衽直裰,腰束锦带,身姿笔挺,正静静地看着她们,面色冷到了极点。
“大……大爷,您怎么回来了。”仆妇吓得跪了一地。赵明宜这时终于才缓过神来,抬头便见那道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低低地喊了一声:“哥哥。"明明方才被打也没有哭,现在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在看见她右脸鲜红的印记之后,他的面色更吓人了。伸手微微抬了她的下巴:“他打你了?”
二老爷还在隔间里,只听见外头安静了许多,以为已经将人送了出去。便在一旁缓和自己的怒气。殊不知是因为下人吓破了胆,都一齐禁了声而已。赵明宜动了一步,想抬手抹泪,却疼得啊′了一声,脚下钻心的疼。才发现是踩着了打碎的瓷片。瓷片锋利的尖端扎进了她的脚心,疼得她立刻咬牙,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泪又要落,却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体一阵腾空。她紧忙抓住兄长的衣裳,攀住了他的肩膀。
“你母亲在吗?"他抱着她径直往外走。
赵明宜摇头。
“那去我那里吧。"说罢,便带着她往阆山苑去。他抱得很稳,甚至很轻松,温暖而干燥的手揽着她的膝弯和背,赵明宜却不敢看他。
因为兄长的面色实在很吓人。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一路无话。
他走得快,梨月在身后差点跟不上。阆山苑的下人看见大爷竞然把六小姐带回来了,更是十分惊诧,毕竟苑里还有男客。赵明宜抓着兄长的上衣,鼻尖全是干净而凛冽的味道。手心下硬朗而强健的男子身躯…他的体温可比她的高多了,一点都不一样。她缩着脖子不敢动,心里惴惴。
进了厢房,把她放到椅子上,伸手要去脱她的鞋。“哎……“赵明宜吓了一跳,整张脸红成了虾,俯身要去推他的手:“我,让梨月来吧,或者找院里的妈妈。“眼睫上还挂着泪,却是不哭了,脸红扑扑的。赵枢顿觉不妥。
目光扫过她的绣鞋,只见鞋面上渗出了丝丝血迹,沉声道:“让你的丫头进来吧,我让人去请大夫……你别再动了。“说罢站起身,指尖抚了抚她的脸:“等我回来。”
说罢很快离开了。
门帘甩出劈里啪啦的声音。梨月跟他擦身而过,看见大爷的面色,心头忍不住地颤。红着眼睛拿药膏进来,一边检查小姐的伤口,一边说道:“爷方才出去的时候…脸色太吓人了。”她甚至想,二老爷会不会也得挨一巴掌。方才的雨没有打到赵明宜的身上,裙摆却有些湿了。她沉默地让梨月给她换药。
雨势很大,噼里啪啦的打在房顶上,二院里乌云密布。赵枢却是沉着脸折回了书房。
院里的下人还跪在地上,方才拘着姑娘的几个仆妇见他回来更是吓破了胆,连声推脱着:“是老爷,老爷吩咐把小姐带去家庙的。"说完眼神躲闪。平日里也没听见小姐跟阆山苑的爷关系近来着。她们敢触这个霉头,也都是仗着林氏不敢管老爷书房的人,那位相宁姑娘也是会来事儿的,送酒又送茶,又封赏了银子,她们可不得帮衬着些。哪想到这位姑娘也是厉害的。二院没有兄弟,靠上了这一位。想罢只想回头抽自己两巴掌,为什么贪那一点银子。赵枢可没那空管她们想什么,只淡淡地吩咐周述真,都带下去发卖。书房外候着的都打二十板子,不拘是谁,只要是院里的。就在二老爷书房外打,不用找别的地方。
仆妇们吓得瘫软在了地上,连向二老爷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堵住了口带出去了。而见那位爷施施然进了书房,面色阴沉。二老爷靠在躺椅上,早已经眯上了眼睛。耳边安静了一阵,缓过神来,正要喊人去找相宁。抬头却见一人坐在下首圈椅上,正淡淡地看着他,凉凉地道:“叔父真威风啊。”
二老爷立马直起身来。
“你,你何时回来的。"说罢起身整了整衣裳,确保衣冠端严,不失长辈的体面,这才咳嗽了一声:“溪亭有事?"而后让人上茶。连连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他又起了火,这才听见劈里啪啦的雨声中夹杂着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又钝又沉,连忙起身看向窗外。
就那一眼,也足够让人惊骇了。
外头大雨瓢泼,却趴了一院子的人,周遭立着黑压压的侍卫,冷着脸交替着打板子。都是他书房伺候的人,嘴也堵上了,衣服上隐隐染了血迹,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他的脸算是丢了个干净!
“你这是什么意思。”二老爷面露愠色,却不似方才在女儿面前虎虎生威,只能克制压抑着。
赵枢看了眼地上未收拾干净的茶盏碎片,淡淡地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想告诉叔父,姑娘家的脸面很贵重……这些下人不懂,您也不懂,那我只能来教教您了。”
“你!"二老爷一口气没上来:“她是我的女儿,怎么管教是我的事。”他打了他女儿的脸,所以他也要来打他的脸?赵枢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过几个月皇上会命我巡抚辽东,我会带走她,以后就不劳叔父费心。若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便不会再这样客气了。”“您要相信,我父亲能把两位叔父排挤出京……我也有这个能力,端看您想不想试试了。”
又是一阵瓷器碎裂声。
一阵冷风吹过来,赵枢站在檐下,负着手冷冷地看着院里的人。等打够了板子,人也差不多倒下了,被侍从拖到他跟前来。“老爷与小姐的事是谁挑起的。"他淡淡地问道。“是,是一个叫相宁的姑娘,老爷宠爱她,前几日把她升为了一等丫头。”底下人终于害怕了,书房的人一般是不怕夫人的,因此十分纵容,府里不受宠的姑娘少爷他们也敢欺负。
从来都只怕男主子。
赵枢:“那便让人灌了药送出…”
底下人心神一凛。
灌什么药,送到哪儿去?
心头惴惴,却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大爷在给小姐立威……别说是下人不规矩,便是老爷也不能动手打她。过了今天,二院怕是所有人心里都有杆秤了回了阆山苑。
隆鄂跟王嗣年还在厅里坐着,他却先是去了厢房。梨月刚送大夫出来,便见大爷远远走了过来,她便知方才是处置二老爷书房里的人了。想罢喃喃道:“大爷这样的男人怎么就是哥哥呢,对妹妹尚且这般,要是有了夫人,还不知怎么疼爱呢……”转眼到了跟前,她行礼请安。
“她怎么样了?“赵枢问了一句。
梨月看了眼门内,小声道:“大夫说脸上的伤还好些,过两日便退了,就是踩着的碎瓷片子有些麻烦,扎得有些深,可能得半个月才能走了。”赵枢眉心皱了起来,随即挑了帘子进去。
却是一抹绫白映入眼底,十分显眼。
赵明宜坐在椅子上,脚下放了长小杌子踩着,听见脚步声以为是梨月便没管,只待眼前出现一身石青的颜色,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裙子遮住脚。她穿了绫袜的……却还是不好意思。
“哥哥。"双手平放在膝上,乖巧且拘谨。直到看见兄长蹲下身来。
两人视线平齐。
倒是好新鲜的视角……大哥很高,她就算踮起脚也只能到他肩膀,看不到正脸。眼下面对面,她只看见他高高的鼻梁,温润的眉,五官很优越……视线描摹着他的棱角,一时愣住了。
“蓁蓁。”
“阿?”
赵枢抚了抚她被打伤的侧脸,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叹了一息:“别看我了。”
“你一点都不让我省心…“他终于站起身来,说话时却没有责怪,只是疼惜。她马上低了头。
赵枢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赵明宜有些尴尬,她怎么能看哥哥看呆了呢,她明明看过很多次了好看的人那么多,她也见过很多,孟蹊那年没有点探花不是因为他不够好看,而是因为他的才学让圣上不舍得点第三名。承翎哥哥长得也好,那天在藏经阁遇见的男子也不落人后,都是十分出色的!
…可是都没有哥哥那样的味道。
说不上来。
她还是很尴尬,掌心微湿,抬头道:“我听妈妈说大哥还有客人在,要不您先去吧,我没事的…我一会儿还要上药。”看出她的拘谨。
他在这儿她倒不自在,赵枢点了点头,很快便回了厅中。刚要进内厅的时候,冯僚忽然匆匆走了过来:“那个叫相宁的丫头,您看怎么处理?"方才他也听见了,大爷让他把人灌了药送走,可是到底不大清楚,他怕会错了意,便又问了一回。
丫鬟已经将门帘打了起来。
赵枢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姐是怎么吩咐的?”冯僚回想了一下:“姑娘说让人送到庄子上去。“其实也是放了那丫头一马的。
“那就按她说的做。“说罢进了厅中。
冯僚内心惊诧不已。他想起前段时候处置那个暗探,大爷只吩咐杀了,到了这丫头身上,倒是不一样了。
赵枢进了厅内,抬眸便见隆鄂跟王嗣年正坐着喝茶。方才门外说话,他们也都听见了,隆鄂含笑看了他一眼,说道:“能让你亲自处置的,应该也是犯了你的忌讳……怎么还心慈手软起来了。这也不是你的作风。”
他向来是杀伐果断的。
他们这样的人,若是起了杀心,便绝不能犹豫。否则就是给自己日后埋祸患。
赵枢也坐了下来:“也没什么。“拿起侍从上的茶,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不想在她身上造杀业罢了。”
王嗣年却是巧妙地捕捉到了这个她字。指的绝不会是那个丫头,再想想他方才去了何处,也便能猜到是谁了。
“你什么时候还信这个”隆鄂觉得这不像赵溪亭。阴私报应什么的……他们这种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人,谁不是一身业障。怎么洗得干净。
王嗣年却笑了笑,缓声道:“你不知道,他自然是不信这个的。“说罢看了赵溪亭一眼:“不过是怕报应在某个人身上罢……”隆鄂兴味更浓了,追问是谁,王嗣年却不说了,只低头喝茶。赵枢面色淡淡,王嗣年笑而不语。没一个人说话。隆鄂便是好奇也无法,只能作罢了,聊起旁的事来。
“圣上的病好了,只是辽东似乎起了异动,元辅大人亲自上书陈条辽王谋反罪证…也算是大义灭亲了。“隆鄂叹了口气:“辽地兵肥马壮,皇上一时想除排也不能。”
王嗣年看了赵枢一眼,倒是不说了。
能不能鼓动辽王先行动手,就看这段时日。上午很快过去。
一行人一道出了厅中。
路过院中的时候,忽见有丫头在修剪苗圃。王嗣年正看见那种了一片文竹的地方,赫然挤了两株秀气的文殊兰,这时候已经开花了,虽然植株只有半臂高,却开得好看雅致。
在一片绿意中很突出。
王嗣年记得这花儿。
赵枢见他脚步顿了顿,也停下来。隆鄂也看着他。他却道没什么,一道出了庭院。隆鄂打马先走,他落后一步,却是忽而看向身旁,顿了一会儿,才道:“赵溪亭,你家里那么多妹妹,也不能太偏心…刚刚下了场雨,苗圃里的文竹上都是水,偶尔起阵风,将水珠多摇晃下来了,打在底下的兰花儿上。那花儿低垂了头,看着有些可怜。赵枢看了他一眼。
王嗣年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觉得他莫名其如妙……
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些茫然了。很快也离开了。回了府里,王家却是十分的热闹。王嗣年方才下马,便有小厮过来接过马鞭,笑着道:“五爷,今儿三少爷回来了,老太太摆了筵席,正要去请您呢。五爷在刑部住了许多日,一直躲着老太太,没想到今天正好碰见三少爷回来。这回却是推脱不得了。
王嗣年站了一会儿,终是去了一趟上院。
丫头仆妇人来人往,端着酒杯茶果等物,碰见他后一一行礼,又接着准备酒菜去了。
还未进厅中,远远便听见说话的声音。
王颂麒正在回应祖母书院考校的事,正要说什么,却见门外丫头打了帘子,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一身藏蓝色绣云纹直裰,腰间挂了枚勾形的半玉,举手投足很是文雅。
“叔父……“他连忙起身行礼,要让位置。王嗣年让他坐下:“别动了,就这么坐吧,无需那么多规矩。”老太太看见他过来喜不自胜,忙让人添了碗筷,又问他在后衙住得可习惯,有没有缺什么。
他一一答了,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当然也知道儿子为何躲着她,当下也不提让他不高兴的事,只和和乐乐地吃了这顿饭。饭后坐了一会儿,王颂麒想着自己的文章,便抬眸看向王嗣年,说道:“叔父,先生说您的策论写得好,我可不可以请您看一下我的文章……有些东西似乎不太明白。”
王嗣年点点头。
老太太跟几位夫人也是笑着赶人。
王颂麒跟着叔父身后出了上院,一道往他书房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日叔父有些不对劲。虽然他往日也不太说话,只是就是好像有些不对劲。……很像他在面对艰涩的试题不明所以的样子,那种微微的茫然。
有什么能让叔父也想不明白呢?
王颂麒也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