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调任
池边栽了垂丝海棠,这时候已经开花了,十分茂盛。粉白的小花,铃铛一般一串串的挂在树枝上,荷塘里停息的蜻蜓忽而飞到了花上来,立在摇曳的骨朵上,好像也在听池塘边的姑娘说话。
赵明宜还在看那波纹,梨月望向她的时候,只觉得她的眼睛像宝石一般亮。而余光处那道身影,却也是在静静地看着她。荷花亭亭玉立。
池边响起喃喃声:“小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是赵家最可爱的姑娘,哥哥才让我待在他书房……“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而且幼稚,轻轻笑了一下:“后来发现我不是,我很迟钝,字也写不好,也不像四姐姐跟五姐姐那样讨长辈喜欢。父亲书房的丫头说我纯善,其实我知道,她们是觉得我好欺负。”“可是我真的很知足。我生在赵家,祖父叔伯都在朝为官,家中颇有财富,不用为衣食所忧,有母亲疼爱我,这样其实就够了。”“所以梨月,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她看着池中静立的荷化。
亭亭玉立,还是花骨朵,却十分地饱满。在风中摇摇曳曳。其实没有人知道,小时候的赵明宜其实非常害怕。她会害怕兄长不再宽容,把她当成赵家其他小辈一般对待,会患得患失,很害怕自己失去他的偏爱。直到现在也会。
梨月听着她喃喃自语,看着池边的姑娘静静地坐着,才发现原来小姐也会不自信。
可是她不知道她有多喜欢这位小姐。她会给桐花阁的丫头们放例假,信期不用干重活,也不用碰凉水。房里的丫头们从不会担心挨打,小姐的脾气很好很好,会笑着坐在窗边看她们做针线。丫头们家里生病或去世的,也会私底下补一份银钱,从不苛难底下的人。
她是千金小姐,花儿一般娇贵的人。怎么也会不自信呢。心底万般心思飘过,她欲开口说什么,却见余光处那道身影已然往池边走去。
她静默地退下了。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赵明宜以为是梨月,便未回头,将手伸向身后,招揽梨月过来:“我们回去的时候摘些荷花吧,这花儿很漂亮呢,放在莲花碗里再过两日就开了。”
未想抓了个空。
“你要摘荷花,我一会儿让冯僚来,你这样怎么行。”身后传来沉而低的声音,清冷如玉,却很有韵味。赵明宜很快回来,果真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笑容立马便绽了开来:“哥哥你怎么回来了。“他不是要去督察院么!
想罢忽而会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略微低了低头。
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赵枢抚着她的轮椅:“我回来看看你。”
安静了很长一会儿。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白皙的小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润,他能看见她额头上微微的绒毛,很鲜活的气息,也富有生命力。她说她喜欢他……
倒是少有人这么说过。
他笑了笑:“我回来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受委屈。"他还是放心不下,亲自回来了一趟。
远处立着的冯僚早就着急上火了,手里拿着急信,左顾右盼,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上前去打扰。明明十万火急的事情,立马就该动身的,哪知大爷还是回来了。辽东可一刻都等不得,马上就要出大事了!赵明宜有些顿了一会儿,正要笑着说她把那对青雀拿回来了,却在抬头见,好似瞧见了他微微凝沉的面容。她没见过他这样……“哥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直觉出了什么事。“蓁蓁,今日午间下了调令,我得马上离开了。“他面容凝滞,负手看着池塘中静立的荷花,想起那道急切的诏令:“出了些事,我马上便得走,恐怕些许日子不能回来了。”
荷塘上蜻蜓多了起来,飞得低低的,静立在荷叶上。天边不知何时黯淡下来,太阳渐渐被云雾遮掩,天色一下子变得暗沉沉的。“为什么,不是说还有两个月吗?怎么那么快就要走了呢。"她的手抓着椅把,有些措手不及。
赵枢一时无言,只看着她失落的目光。
“蓁蓁。“他蹲下身来平视她,摸了摸她的头,却说了句好似完全无关的话:“你当然是赵家最可爱的姑娘……怎么会不是呢。”赵明宜愣住了。
她想起这是方才她嘲笑自己的话。
她低垂着眼睫,其实眼睛有些红了,不想让他看见:“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她觉得她不能接那句话,接了她会哭的,只能避开。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赵枢还未开口,冯僚却是已经等不下去了,匆匆赶来过来。赵明宜也看见了他,脚步十分匆忙,少有的急色,手里拿了封信。走过来后先朝她行了一礼,而后才将信交给兄长。
赵枢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刻拆开,而是站起身来向她说明了:“出了些事,圣上命我即刻前往辽东,巡抚地方……何时回来暂时还不知。”他摸了摸她的头:“冯僚会留在府里,你有事可以找他。”她张了张唇。
怎么会这么快呢?
她只记得前世兄长去辽东两次。一次是辽王叛乱,督察院御史前去监御地方,他那次去得很凶险,受了很重的伤,莫非就是这一次。可是她分明记得没有这么快,这已经是下半年底的事情了。或者是因为一些什么,事情发生了改变,与前世并不完全一样。
她骤然心慌了起来。
可是她真的很多事想不起来了。好像什么有什么东西把她那一段记忆从脑海中剥离,她的头顿时嗡嗡地疼。
冯僚在一旁低声催促,显然是很急了。
赵枢俯身看了她一眼:“照顾好自己…”又将她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去,正要离开。
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微微的力道,回头一看,发现是她抓住了他的手,眼睛里都是担忧与慌张:“你要小心。"或许是害怕吧,她唇瓣微微发抖。只见兄长很快离开。
她还是未回过神来。怎么会这么快呢,前世这个时候究竞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兄长在这场叛乱中功勋卓著,位列侯爵,可是也受了很重的伤。奉京被围,辽东兵民损失惨重。其中究竞发生了什么。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赵枢在廊下匆匆看了信件,面色凝重。冯僚在一旁道:“送回辽东的暗探传来消息,辽王殿下已然开始点兵,想来不久便会挥师南下。皇上此时命您巡执地方,恐怕也是有了预料。”
此行成则直上青云,自然也十分凶险。
赵枢默了一会儿,很快便将信纸撕了,让冯僚处理干净:“让周述真备马,张士骥跟刘崇跟我走,你留在府里……快一些。“而后很快往上院而去。冯僚眼皮子一跳。去辽东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就让张、刘二人赶上了。他们俩这趟要是活着回来,保不齐要骑在他头上。只是大爷显然是为小姐考量,要他在府里为小姐办事。想想也罢,只要小姐一天是大爷的心头肉,那他的位置便还能做得稳当。很快便接受了。
赵枢却是很快到了上院。
太爷年纪大了,午间要小憩一会,丫头见他过来惊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禀报,却见大爷未瞧她们径直走了进去。丫头心头颤颤,吓得心跳都停了,忙喊了一声:“爱,……"却未拦住。赵枢径直进了里间。
里间熏了淡淡的檀木香,刚有丫鬟清香炉,见他过来立即便退了下去。赵老大人午憩时候不喜有人在屋内,所以此刻应该还未歇下。他站在屏风后,并未进去。
“祖父,我是来向您辞行的…"他的声音十分地冷,而且异常冷静。他也知道老爷子在听。
紫檀折屏长而高,后置一画几,上面摆了香炉。墙上挂着前朝名臣张壑丘的字,题的是千古万岁山,抒的是成圣之志。只是老爷子晚年终究是没成就这档的志向。
赵老太爷也确实不曾歇下,他知道这个孙儿会来。他在等他。“你既来见我……便知我不希望你去冒这个险。“屏后传来沉而沙哑的声音,说话缓慢而且字句不那么清晰,还有微微的喘息声。赵枢听着,第一次觉得祖父也老了。那样手握权势,惯于作壁上观的人也会老。
他微微一笑,轻呵了一声:“您既知晓我会来,便该知道我一定会去。“他等这个机会太久了。
在外人看来,二十四岁的朝廷大员,那样年轻,那样得意,对他来说已然是功成名就。不辱他祖父的威名。
可他依然觉得不够。
这怎么能够呢……
他记得年少的时候,祖父将他带到中枢廊房,让他看着那些已经坐到最高位的人决策军国大事,谈笑风生,掌控权柄……他教会他的第一课便是野心。他若不将父亲压得翻不了身,又怎么感谢他多年悉心'栽培'呢。半响沉默。赵枢却是先开口了:“我这次来,除了向您辞行,还有一件事……“他的目光冷而凌厉,说话也是如此:“我希望您能约束祖母,她是您身边的人,我本该不便多言。”
“可是您知道我在意的是谁……若是您不管,等我回来,兴许便要亲自去拜访她老人家了。"他说得直白,便是不希望这里头有一点点曲折。他说完后,只静静地看了一眼屏风。
很快便离开了。
独留赵老大人坐在屏后的太师椅上,神色不明。赵明宜回了桐花阁。
林氏过来了一趟,盯着她喝完了药,又问她觉着身体有没有好些:“也喝了这么些日子了,若是不妥,还是该停一停才好。药石总归伤身。”其实是有用的,她觉得这些时候有了点力气,晚上睡觉也不用汤婆子了。“我觉得好多了,慧觉师父医术确实很好。"她看着母亲,却见林氏望着她妆台上的锦盒,便让梨月拿过来给她:“母亲您看,就是这个,大哥给我的。他说我及笄的时候他兴许不在,便提前给我了。”林氏见了,心下不住地赞叹,拿起一只来瞧:“哎呀呀,这样的东西可是真的废了心思的,河间能做这样式的人才是真真难找。“这得花多大的功夫才能将青雀做得这样逼真。
心下思索着什么,又道:“既是给你及笄用的,为何做成了钗呢?"有些不解。女孩儿及笄大多用簪子,她已经备好了一只如意云头样式的……正想着,才反应过来。
赵明宜也想到了。
哥哥兴许是考量到了母亲……很多东西都是由母亲为她准备的,簪子自然也是。他给的是点翠青雀的钗,便不至于越过了母亲去为她准备。“真是有心……"林氏喃喃道:“他待你倒是极好。”却是自己往日太多偏见。
窗外响起阵阵雷鸣声。赵明宜让梨月支起了窗,往外看了看,才见光打雷不下雨。天边的太阳又要出来了。
进了六月,雨水越发的少了,天气燥热得不行。林氏让她午睡一会儿。梨月给她换了衣裳,放了帘帐,眼前昏暗下来,她忽然觉着非常非常疲惫,沉沉地睡过去。
梨月见她睡了,正要去收妆台上的锦盒。转身却见林氏坐在绣凳上,静静地看着那对雅致的青雀,似乎有些怔怔。
林氏看了她一眼,招手让她过来:“他既待蓁蓁好,我也得给他回个什么才好啊……
梨月笑了:“夫人,您不用急,大爷这会儿马上要远赴辽东,恐怕需要些时候才能回来呢。”
林氏心里惊了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信儿都未收到。“心越来越沉。
这下却是问得梨月都怔了。脸上的笑顿时僵硬下来,小声问道:“您不知道吗?就是上午时候的事啊,大爷专程回来了一趟呢。”林氏忽而看着窗外,惊雷阵阵,却是滴雨未下。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林氏走后,门前的修剪园子的丫头却是望了望天,开始给园里的苗木松起土来。这眼看着要下雨,这会儿忙活也不用废功夫浇了。谁知锄头撅了半天,滴雨未下。
梨月在窗边椅子上坐着做针线。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听见屏后有低低的啜泣声,很压抑的声音,她顿时想起几月前小姐病的时候,也是这般惊悸,立马便起身往里间走去。帘帐拉开,才见里头的人儿早就汗湿了额发。丝丝缕缕粘在鬓边,脸上,看着很是可怜。眼睛紧紧地闭着,鸦黑的睫毛上还挂着泪。
“小姐,小姐,您醒醒……"她轻轻地推了推姑娘的背,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却见榻上的人已然睁开了眼睛。
“小姐,您又做噩梦了?"梨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又给她擦了额上的细汗,却见小姐自己坐了起来,神色有些没有光彩,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梨月,我想起来了。“她怔怔地道。
想起了什么?
梨月不解,给她端了杯茶。只是小姐没有喝,反而让她给她收拾一下,去前院找冯先生。
赵明宜走得匆忙,发髻只随意梳了梳,很快便出了院子。她想起来了。前世在辽东,松江之战,那场泼天的大雨……浇灭了兄长日夜以来的筹谋准备。辽王的上百艘船只,从辽东经由北海而下,本该都覆灭在人海中的……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行色匆匆。
庭院中的小丫头们也是忙得脚不沾地,都在准备这两日太爷的寿辰。不时有仆妇经过,纷纷向她行礼,她却是没有时间再管了,匆匆而过。终于到了前院。冯僚很快过来见她。
这位先生倒是体面端和,给她倒了茶水。
“小姐,大爷午间见过太爷便已经走了……"他看着这位小姐匆忙的神色,怕出什么大事,又仔细地问了问,谁知她却转而问了旁的:“哥哥平日里与哪几位大人交好呢?”
她想要提醒什么却是不能的。
最好是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能够接触到钦天监的大人,能借钦天监的口提醒兄长。最好是大哥信任的人。
冯僚神色暗了暗,心下思衬着什么,却还是说了:“刑部侍郎王璟王大人与大爷交情甚笃……还有便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隆鄂隆大人。”赵明宜忽而想起祖父寿宴来。
真的是很巧。
也不知明日哪位会来。
便是哪位能来都是好的……手轻轻地握了握,心绪还是不能很快平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