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回温3
燕昭第一反应是不爽。
依赖比矛盾更可怕。
矛盾只会让事情处在失控边缘,而依赖则是把掌控权完全交出去。这对她来说是绝不可能的,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重重翻了个身,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黑暗,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就是彻夜无眠么。
对她来说,家常便饭。
然而这个夜晚似乎格外难捱。
床下不远处,炭盆缓缓散发着炙热,偶尔爆出噼啪轻响。窗子留了道缝, 檐下某处薄冰化雪,滴答有声。再远一点,府外街上,偶有孩童啼哭,依稀听见父母轻哄。很吵、很喧闹、十分漫长。
燕昭听着,觉得心底的烦闷愈发强烈。
脑海再次浮现昨晚的画面,那双哭得迷蒙的眼睛,微微颤抖的肩。一想到,她就不自觉开始琢磨,他现在正在做什么。会不会美梦正酣,惬意安稳?
终于能躲开她自己待着,他应该睡得很好吧。那可不行。
与她的想象相反,另一边,虞白蜷缩在柔软锦被里,久久难眠。明明是宽敞温暖的厢房,用具一应俱全,装潢堪称华丽。明明身上盖的锦被和从前一样厚,炭盆也烧着差不多的温度。可他就是觉得惶恐,觉得如置冰窟。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枕边冰冷,没有人。他觉得呼吸都在发涩,心脏仿佛沁了冰,跳动像挣扎。
他攥着枕头一角,静静看着眼前黑夜。
看着看着,脸颊发痒,是掉了泪。他抬手一点点擦净,又掉,再擦。只是短短几个晚上,就已经这么依赖了吗。不,应该要更早,早在他每天都可以坐在书房角落,从视野边沿看见她一点衣角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依赖了。
甚至再早一些……早在他被带去荣国公府的那天,在那个八角亭里见到她的那一眼。
在那些他一遍遍想象着被她找到、被她救走的夜晚,或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她的吻第一次落在他脸上的时候。
他早就离不开她了。
现在又要他一个人待着,他怎么能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累了,浑浑噩噩闭上了眼。突然,黑夜里响起脚步声。
沉稳,大步。
他心口忽地跳快了下。
很快又低落下来。
脚步从院门外经过,急促地走远了,长夜再次恢复平静。大概是起夜的仆从吧,他闭着眼睛想。
睡吧。
习惯吧。
安静中,脚步声无端折返,接着砰地一声,房门被人重重推开。黑影大步走近,虞白本能地坐起身,大脑空空一片。昏暗中,那双琥珀色是他视野里的唯一光亮,像整个世界的锚点。………殿下?”
一开口才想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赶忙抬手去擦,可来人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把他拽进怀里,抱住。
“闭嘴,"燕昭说,“睡觉。”
虞白是被耀眼的光照醒的。
天光大亮,穿过窗上明瓦,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恍恍惚惚想,昨晚好像做了梦。
梦见燕昭突然出现,站在他床前,低头认真看着他。黑暗中,他只能隐约看见她的眼睛,情绪复杂,他没看清。那就是梦吧。
还是……
他猛地醒神,想看看房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刚一动,腰上跟着一紧。
脑后响起道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慵懒,微微沙哑。“睡得好么?”
虞白一下愣住。
迟钝的感官这才传来知觉,背后的怀抱,腰上揽着的手,落在他耳畔的呼吸。
…不是梦。
大脑瞬间混沌,只剩下些零星的本能,从燕昭的语气听出她想要他说不。于是他就恍惚地摇了摇头。
看出他的惊惶不安,燕昭觉得慢慢弯起了眼睛。她就一个目的。
来看看他是不是睡得不好。
如果睡得好,那就搅坏他的美梦,让他睡得不好。她满意了。
不枉她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叫醒管事问他把人安排在了哪儿,又踏着霜雪来找,中间还因为夜深昏暗走错了两次。
燕昭抱着怀里那把纤细的腰,不自觉越靠越近,直到把头埋在了他肩上。清淡气息笼罩了她,身体里每一寸感官都觉得餍足。真是……
真是坏了,她想。
“殿下…今天不忙吗?”
怀里的人突然出声,胸腔的震动从脊背传到她身上,微微有些痒。燕昭从他肩上抬起头。
“想让我走?”
“没、没有…不想。”
见他这副无措的样子,燕昭满意地"嗯"了声。就这样从身后端详起他来。
他看起来很紧张,整个人十分僵硬,呼吸都收敛着。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侧脸,嘴角紧紧抿着,睫毛抖个不停。忐忑泄露无遗。
她看得很开心。
“现在还早。困的话,还可以再睡。”
她还想再看一会。
怀里的人小幅度摇头,说不用了,不困。
燕昭想了想,再次开口。
“我只是想抱着,"她强调说,“没别的意思。”省得他再误会。
他轻轻点头,声如蚊纳说好。
燕昭便不再说话了。
然而,视线从他侧脸收回来,一垂,就看见他纤细的锁骨。藏在领口里,半露半掩,阴影起伏。
稍稍一挪,又看见他敞在外面的脖颈,脊骨的凸起看起来脆弱又倔强,十分碍眼。
她忽地懊恼不已。
为什么要说刚才那句话?
只是抱抱,没别的意思。
燕昭咬了咬牙,赶在食言之前离开了。
环着他的温度骤然撤离,等虞白回过神来,坐起身,只看见燕昭的背影,墨黑裘氅翻飞,大步走远。
他看着,慢慢抱紧了被子,垂下眼帘。
为什么……
把他赶出来,又在深夜里来找他。
她不是说不喜欢他的触碰,不需要他么。
但为什么又这样把他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像爱人一样。被子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但他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怕又是自作多情。她想来,就来好了。想抱着他,他就任她抱着。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只是…
她留下的痕迹好短暂,还没等他回味过来,就已经冰凉了。书云一早没在院外等到燕昭,反而见她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十分惊讶,见她外头大氅裹得周正,底下却只穿了身寝衣,更是有一瞬的失语。“殿下怎么…”她轻咳了声,换了个委婉的问法,“殿下昨晚睡得不好吗?”一边问,一边帮着递衣裳过去,却没想到燕昭坦诚无比,直接挑明。“我去找阿玉了。”
书云顿了一下。这个话题有些暧昧,她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愣愣接了句:……殿下辛苦了。”
燕昭忍不住笑了声。
她这个女官哪都好,利索衷心,但就是有点木头,从小就是。她没再说话,由着侍女整理衣着。面前立镜光可鉴人,她清晰地看见了她自己。
虽然夜半才睡,但意外地没什么疲态,甚至眼角眉梢还带着点笑。笑……她为什么要笑?
从前,她不是最讨厌晨起这段时间了吗。
她蓦地开口,眼睛还看着镜子,“书云。”“你觉得他怎么样?”
“殿下说谁?“书云一怔,“玉公子吗?”镜中人点了点头。
“玉公子……瞧着是个很安分的人。”
燕昭“嗯"了声,没再开口。
在心里想,安分么。
刚才被他圈在怀里的那会,勉强能算得上是安分。平时的话……
立镜正巧照到床沿,她视线顺着望过去,一下想起前日夜里。抓着她的手,往他身上贴。
她好心不勉强他,他不感念也就算了,还掉眼泪,还敢从她怀里挣脱出去,让她空着手臂睡了一整夜。
该安分的时候不安分,让他搬走倒听话得很,还劳动她亲自去找。越想,她唇边笑意越淡,眉头皱得越深。
这哪里是安分,简直是大逆不道。
她一把从侍女手中抢过衣带,自己三两下系好,转身大步离开。冬日天黑得早,一忙起来更是时间飞逝。
再回到太守府时已是四下昏黑,燕昭挥退随侍,独自一人走在僻静小道上。衣摆扫了一整日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在沉甸甸地往下坠。迎面吹来冷风,夹带着化雪的淡淡潮气,她莫名觉得难闻。就连踩在雪上的吱呀声也听着刺耳,明明入冬来已经听惯了,但这会她怎么听怎么觉得心烦。
脑海蓦地又浮现阿玉的脸。
这么晚了,他是不是已经睡了?
那不行。
对于虞白来说,换个住处其实没什么分别。不管在哪里,他的一天都差不多。
坐在窗边,等时间过去。
唯一的区别,就是窗外的景。
再就是,之前还能期待着燕昭回来,现在不能了。日光在他眼前一点点暗淡,直到视野昏黑,他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刚要关窗休息,突然,一抹暗色衣摆从院门边闪过。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门扉眶当一声巨响,要不是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他都要以为是来了贼。
看见屋内的人还没睡,燕昭顿时觉得心情缓和了些。那副惊讶到不敢相信的表情……是没想到今天还会被她打搅么?简直是太满意了。
她径直朝榻边走去,中途解下大氅往边上一丢,接着靠着床柱半躺下,朝人招了招手,
“过来。”
然而,好心情只维持了片刻。
厢房另一头,少年半响才动,小步小步挪过来,走到床尾就停了。燕昭一下皱起眉。
离她那么远做什么?
刚来到她身边时他就这样,让他靠近一点,像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似的。从前还感觉没什么,可现在,她就觉得十分碍眼。又不是没被她碰过。
而且她今早都说了,只是想抱一抱而已。
他怕什么?她堂堂长公主,还能食言不成。她又抬抬手:“再过来一点。”
挪近了几寸。
“再近一点。”
她还够不到。
燕昭看着他慢慢靠近,直到进了她手臂距离,猛地伸手。一把将人拽到怀里。
他丝毫没预料,低低惊呼了声,第一反应就想退开,又被她按着腰锁了回来。
原本,燕昭想告诉他这才叫'过来',可话到嘴边,她忽地顿住了。怀里的人几乎是撞进来的,支离的骨格得她胸口都有些痛。痛觉放大感知,她从自己身上,从滚烫的血流,从指尖跳动的脉络,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件事那些莫名的躁意、没来由的烦闷,她以为是不满、是碍眼、是无名火的。其实都不是。
她垂下眼,看向怀里的人。
被她圈着腰,他软软地伏在她肩上,似乎怕极了,身子都在微微颤抖。那股躁意又从心底升起来,但现在,她清楚那是什么了。是心跳加速。
是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