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掌中玉3
过了晌午,虞白就回了府,回到住处静静坐着。他的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
等着时间过去,等着夜晚到来,等着燕昭推开他房门,视线落在他身上。只是今天,等到夜深,门外也还是一片安静。他点上灯,等了一会,换过寝衣,又等了一会,终于按耐不住,披上大氅出门去问,才得知她一早就出了城。
深夜空寂,虞白站在空荡荡的房间,好半响,才熄掉烛火。黑暗洒落下来,他解下裘氅,搭在一旁,又慢慢走到榻边,躺上冰凉。今晚,她应该是不回来了吧。
细算起来,他有两天没见到她了。
昨晚他等到夜深,也没等到人从书房回来,迷迷糊糊倒在枕上睡着了。睡得太沉,就连燕昭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要不是早晨醒来时枕边还留着半分余温,他都要以为她又忙了个通宵。两天。
依赖真可怕,虞白心想。
不过短短两天,他就觉得心里空透了。
他往床榻另一侧,燕昭睡过的那边,慢慢挪近了些。犹觉不足,就又挪近了些。
可一直到脸颊贴上她的枕头,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他还是觉得心口难安。她已经缺席他的世界太多年。
久旱的土地,再猛烈的暴雨浇上去,也会被瞬间饮干。这点气息不够。再多,再剧烈,再彻底,也不够。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手指攥着枕头一角,试图进入睡眠。然而,睡意尚未至,一阵脚步声先落进他耳中。稳健阔步,由远而近,很急,带着些兴奋。虞白还以为是做了梦,恍惚着坐了起来,下一秒,又被人推着倒回榻上。来人裘氅都没脱,带着长途夜奔的凛冽寒意,冰凉的手一把掐住他脸颊。“好啊你。果然不等我,只顾自己好睡?”昏暗里,那双琥珀瞳笑得顽劣,闪烁着一路寒风也没冻住的明光。燕昭捏着他的脸,笑说:
“太不懂事了,阿玉,该罚。”
燕昭把冰凉的手往他衣领里塞,直到暖透了才放他接着睡。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每天从县里回来已经很晚,踏进房门就看见少年等她等得昏昏沉沉。不敢再提前睡,但又实在困得厉害,眼神都开始涣散,被她冰手贴上去的时候又猛地惊醒。
有一日,她回来已是半夜,蜡烛都快燃尽了。昏暗烛光下,那道浅色身影伏在桌上沉沉睡着,燕昭静静看着,看了很久。然后再次把冻透了的手塞进他领子里。
她在外头奔忙半日,这家伙却在屋里安稳地烤着炭盆,实在太不公平。让他付出点体温是应该的,她心安理得。
纤细的身体在她掌下瑟缩,那副想逃又不敢的样子,她觉得愉悦得不行。尤其,被寒意激到的那一下,他不受控的呜咽很好听。像落进水里的羽毛,湿漉漉的,又轻,被水波推着荡高,从耳廓一路荡进心脏。
掌心,手背,这样的羽毛她一晚上可以听四次。很可惜,只有两只手。
指尖最后一点冰凉散尽的时候,她恶劣地想,得找些别的冰凉来帮忙。这一日,燕昭难得回来得早,但也是片刻不得闲。京中送来的奏折又堆成了新的一座小山,她刚下马就进了书房,在炭盆上随便烤了烤手,接着坐到了书案后。
几本过去,桌面上空出一块,一个绫锦匣子跃入她眼帘。燕昭凝眸片刻,很快想了起来。
是准备送回京给阿祯的礼物。
前几日她打算写封简信一并带过去,这才压着没有发。一想起她这个幼弟,燕昭不自觉皱眉,又忍不住叹气。燕祯和她虽为异母所生,但先皇后早年薨逝,先帝又无力教养,从很久以前,就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先帝驾崩后,阿祯成了她仅剩的亲人,血脉架在两人之间,她每每想起都会有些心软。
但同时…
燕昭搁下笔,从手边公文堆里翻了翻,找出一封密信。手书密密麻麻整页,记录着燕祯近日来的日常,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从早到晚,纤悉无遗燕祯身边,全是她的人。
保护,教养,还是监视?
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燕昭叹了口气,把密信递到烛台上烧了,这才打开那个装满礼物的匣子。分量不轻。金玉礼品琳琅满目,丰厚得宜。她拨弄着看了看,打算过两日再采买些淮南特有的玩意,起码能多安抚他几日。这样想着,她正要合上盖子,视线却突然被一抹莹润勾住。一枚玉佩。
上好的羊脂玉,玉质细腻透亮,润白胜雪。好玉无需精工,这块玉只请大家雕了寥寥几笔,云纹如水流动其上。
看着手中这块玉,燕昭思绪有一瞬飘忽,没来由地想起另一枚玉。就在这里,在这张书桌后。
那枚玉被她掐在手里,肆意描绘墨痕。
谁说玉要全无瑕疵才好看。在她看来,白玉点墨,漂亮得惊人。只是一想起他,她就不自觉想到他那个所谓的"友人”,想到他说起那块错过了的玉佩时,眼底湿漉漉地泛着泪,伤心心遗憾溢于言表。一想到,燕昭就觉得心烦。
怪不得他身上从来都干干净净的,首饰珠玉也叫人送去不少,除了赴宴以外没见他戴过。
敢情是在给别人留位子?
简直……
她手指慢慢收紧,玉佩整个攥进掌中。
公务理得差不多了,她可以去做些别的了。可刚起身,动作就被一阵敲门声留住。
是裴卓明。
一看见他,燕昭就猜出他要说什么。来往两地传信任务紧要,更兼涉密,故驿员一职由公主府侍卫亲任。裴卓明统领府卫,相关诸事都是先报给他,再由他向上禀报。
果然,开口正如她所料。
“殿下,上次您吩咐的都已办妥。消息一传回京,徐尚书那边就有了动静,”
裴卓明上前两步,递来一卷密信,“这是底下人拦截的。”“给谁的?”
“芜洲别驾,徐文斌。”
燕昭抬手接过,脸上没什么情绪。
徐文斌,徐宏进兄弟之子,他的堂侄。先帝最后一年,徐宏进亲自举荐其上任,彼时燕昭空有摄政之名,只能任之。两年过去,她一直没什么机会收拾,这次倒是时来运转。
“没被发觉吧?”
“没有,下头的人直接在驿站掉了包。”
燕昭点了点头,把密信捏在指间端详片刻,而后轻轻拆开。“他要徐文斌将责任尽快撇清,必要时推给芜洲太守,"她轻笑了声,“芜洲那边怎么说?”
裴卓明垂首敛目,一板一眼答:“芜洲太守昨日回信,称深知事关重大,罪责难免,恳请殿下允他先自查此事。”
“好,"燕昭将信纸慢慢折回原样,“让他查吧,看他能查出些什么。这封信依样送去徐文斌手中,切勿打草惊蛇,但……“给芜洲太守那边透个口风。若他是个聪明人,这官位兴许还能保得住。裴卓明接过密信,颔首应是,却没急着离开。他少有踟蹰,燕昭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还有什么事?”沉默片刻,裴卓明开口,
“回殿下,卑职还有一个发现,想要禀报。”他顿了下,今夜第一次抬眸,看了燕昭一眼。“是有关玉公子的。”
夜已深。
穹顶浮云游走,月光断断续续洒落空庭。
走在昏暗里,燕昭回想着片刻前听到的话,神情晦暗不明。脚步放得很轻,手中攥着玉佩的动作却极重。指腹抵着白玉凸起一下下刮过,像是和上头的精雕过不去,要把它生生磨平。从书房出来她没披大氅,只穿着一身玄青袍服,暗色几乎融入黑夜。常在夜里走这条路了,每次都是不同的心情。顽劣、兴奋、期待或愉悦。
今晚又不同。
很熟悉了,熟悉到哪怕伸手不见五指,她也快步流星。风吹透外袍微冷,但就快到了。前头小道尽头转弯,绕过一座假山就是了。可刚迈出几步,她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假山后,池塘边,静静蹲着一个白影。
她正要找的人。
在……
喂鱼。
全神贯注,甚至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层云散去,月光倾洒下来,在他身上笼了一层纱。少年低着头,几缕碎发滑落,只露出一截雪白的下巴和淡色的唇。鱼食被他拈在指尖,撒得很慢、很认真,看起来无比虔诚。仿佛夜晚都因他而安静。
燕昭顿在原地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干脆朝身后树干一倚,抱臂看他喂鱼。
直到近几日,虞白才发现这池红鱼无人照料。太守府众人都被临时派了活计,这一池小鱼无人顾及,半月来个个饿得消瘦,看起来实在可怜。
于是他每天除了偷偷出门义诊和等燕昭回来之外,又多了一样事可做。他从掌心拈了一小撮鱼食,慢慢撒下去。鱼食在水面散开,红鱼摆尾而上,大口吞吃。
虞白其实很羡慕它们。
无知无觉,无忧无虑。晴天就浮上水面,阴天就游曳水底,生欲以外,再无悲苦。
但他又有点可怜它们。
被人遗落在偏僻一角,看似摇头摆尾游了很久,其实从未离开过这方池塘。他也是一样。
一直徘徊在认识她的那年夏天。
当年一见如惊雷暴雨,到现在他都还在回味她敲出的涟漪。只是美梦如昙花一现,盛夏也转瞬即逝,他再怎么挣扎着去追,也都无济于事了。打湿他的人早已把他忘在脑后,那年雨季早就结束了。红鱼不知他情绪,兀自抢食,虞白垂着眼睛看着,突然觉得他应该学一学这几条鱼。
那些他珍之重之的回忆,她忘了,那他也别留恋了。错过的约定,她印象全无,那就干脆当做从未有过好了。
像这些鱼一样,眼前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掌心最后的鱼食撒入水中,他抬起空了的手,指背按在眼角,酸楚尽数压了回去。
刚要起身,突然,“扑通”一声,有什么重重砸进水面。水花兜头泼了他一身,他吓得惊呼出声,一下跌坐在地。鱼群缩回了水底,池面只剩水波激荡。池水溢出来打湿了他衣摆,冰凉,但他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
假山对面,树下闲闲倚着道人影,几乎和青松黑夜融一色。见他反应,树下的人轻笑了声,比风还轻。
“吓成这样?”
燕昭抬步朝他走来,月色微弱,琥珀色的眼瞳暗成黄褐,比平时更深沉。她步步走近,暗影慢慢笼过来,说不出的压迫感。虞白才刚狼狈地站起身,被她这样盯着,又不自觉后退。
一步,又一步,直到脊背砰地撞上假山。
………殿下。”
他不自觉吞咽了下。
本能地,他觉得燕昭今晚很反常,但又说不出哪里反常。他心跳一下慌乱起来。
身前的人却像是觉察不到异样,还在逼近,直到近在咫尺。视野边沿,虞白看见她抬起了手,下一秒,指腹落上他脸颊。他已经紧张至极,整个人都跟着一颤。
却只是擦去了他颊侧溅上的一滴水。
动作很轻,甚至温柔,反衬得他的反应像是心虚。但已经来不及藏了。
距离太近,他的惊慌全被她收入眼底。
“这么胆小?”
燕昭嗤笑了声,垂眼打量着他,“还是,心里有鬼?”虞白心口一紧。
“没有…“他极力想要躲开她视线,“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殿下会在这里。”“这样啊。”
燕昭不置可否地应了声,接着,她手腕一转,松松地拢住他下颌。“这么晚还来喂鱼,还挺有闲情逸致。”
她声音里带着点笑,“来,和我说说,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指腹沿着他下颌摩挲,体温灼得他心口直突。喉咙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发滞,声音也有些断续。
“就……在府里逛了逛,没做别的。”
“哦。逛了哪些地方?”
“逛了……府里的花园,还有后院的游………“是么。”
池边安静了一瞬,激荡的池水也慢慢归于平静。下一秒,燕昭手指猛地使力,一下扳高了他的脸。动作毫无征兆,掌下他的身体瞬间绷紧,让她没来由地想起从前某次狩猎见到的,只是被箭矢指着就慌张到僵直的小兽。月光洒在他脸上,照亮一片消瘦的白,还有被他自己咬得齿痕斑斑的唇,鲜艳湿润。
她垂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直到他紧张得像是快要碎了,才慢慢开口。“可我怎么听说,你每天都乔装打扮,趁我不在的时候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