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旧时淮月(十三)
晏守仁愣了。
他实在没想到,平日里逗乐耍宝、嬉皮笑脸的儿子,今日竞然能说出这样一番慷慨大义的话,一时间竞不知是感动还是欣慰,破天荒地帮晏澄洲说道:“母亲,难得筠哥儿想上进,您就成全他吧。”晏老夫人藏在袖下的手不住地发抖,“你,你…”秦淮月一咬牙,也起身跪到了晏澄洲的旁边。“祖母,月儿今日也冒昧唤您一句祖母。如您所言,我从小和郎君一同长大,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虽然郎君平日行事是荒唐了些,但郎君他胸怀大志,身手又好,倘若一直困于一隅之地,岂不是珠沉沧海、玉蕴荆山?只要郎君肯上进,假以时日,他必能成大器。”
晏澄洲愣道:“小月人儿……”
秦淮月默默抓紧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卢夫人也不禁动容,“母亲,您就答应筠哥儿吧。”晏老夫人深吸一口气。
默了良久,她才开口道:“好好好,我老太婆一张嘴,说不过你们这么多张嘴。筠哥儿,我再问你一句,你真的要跟你伯父去荆州?”晏澄洲揖手:“请祖母成全!”
晏老夫人叹:“好,筠哥儿,祖母不拦你了,晏守川”,晏守川闻言,连忙抬头:“母亲。”
晏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到他跟前,“筠哥儿我交给你了,你给我把他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你死在荆州我不管,筠哥儿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你就不用再叫我母亲了!”
晏守川大笑:“是!我一定拼死护着筠哥儿!哪怕自己人头落地,也必须保证这小子毫发无损!”
翌日,应晏老夫人的要求,晏澄洲、秦淮月和卢夫人,连同张姨娘和晏安,跟着晏老夫人上清凉寺为晏澄洲、晏守川伯侄二人祈福。晏老夫人笃信释道,每逢大事必求神拜佛。晏守川和晏澄洲还有两日便要启程,随军前往荆州增援,晏老夫人放心不下,便带着众人前往清凉寺向佛祖祈求保佑二人平安。
清凉寺内,佛音袅袅,殿宇参差。
观音殿中,一座巨大的金身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观音娘娘慈眉善目,嘴唇微微抿着,手中持着净瓶,和蔼地俯视跪在下方的芸芸众生。晏老夫人和卢夫人跪在最前头,两人阖着眸,双手在胸前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晏澄洲睁开一只眼,眼睛眨巴眨巴,瞥向一旁跪在蒲团上的秦淮月,悄声道:“小月儿,你许的什么愿?”
晏老夫人气得拿拐杖敲他,“佛门重地,休要多言!”晏澄洲疼得纰牙咧嘴,道:“祖母,您轻点儿!”秦淮月垂着眸,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几人从观音殿出来,才发现晏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张姨娘目露焦急之色:“安哥儿?!安哥儿到哪儿去了?母亲……晏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当娘的都不留神,还好意思问我?”张姨娘急得快要哭了:“我,我刚才,只顾着叩拜,一时没注意……晏老夫人没好气地说:“现在在这里干着急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晏澄洲温声道:“祖母,我和月儿陪着姨娘去找吧。让我娘留下来陪您。”晏老夫人这才压下火气,微微颔首。
晏澄洲对张姨娘道:“姨娘,这清凉寺这么大,我们不如分开找。我和月儿一道,一会儿再到祖母这里会合。”
张姨娘含着泪点头。
晏澄洲带着秦淮月往寺庙深处走去,一路走,一路高喊晏安的名字,引得路过的僧尼频频怒视。
秦淮月无奈道:“阿郎,你没听祖母说了吗?佛门重地,不可高声喧哗。”晏澄洲两手一摊:“那你说怎么办,我不喊,怎么找安哥儿?”秦淮月指着不远处一名拿着佛珠的和尚道:“不如我们去问问那位大师,他说不定晓得呢。”
两人举步向那僧人走去,晏澄洲上前打了一个恭:“大师,请问您可有看见我弟弟?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晏澄洲一边说,一边比划,“大概,这么高,穿了一身鹅黄的衫子。”
那僧人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儿去了。”清凉寺的斋堂建于后山,四周绿树翁郁,修木参天,碧瓦连绵。横柯交错,在地上投下一片阴翳。
晏澄洲怎么也想不明白,晏安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就跑到这地方来了?两人尚未走近,便远远听见晏安咯咯的嬉笑声。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急急喊道:“小公子,这个碰不得!快把它还给我!”晏安大声道:“不给不给!你这葫芦有什么稀奇的?我倒要看看这里面卖的什么药!”
只见晏安手里拿着一个灰青色的葫芦,手舞足蹈,上蹿下跳。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满脸焦灼,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那和尚似是脚上有疾,行动不便,哪里比得上晏安手脚灵活,跟在他身后追得十分吃力。
晏澄洲不禁沉下脸,“晏安,把东西还给人家!”晏安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筠哥!”晏澄洲瞪了他一眼,将晏安手里的葫芦夺了过来,递到了那和尚手里。那和尚一把抢过葫芦,狐疑地看着晏澄洲,又将葫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用身上破旧的袈裟擦拭着。
晏澄洲揩了一把汗,微微躬身:“大师,实在不好意思,我弟弟年纪小顽皮,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他赔个不是……
那和尚抬头,待看清晏澄洲的脸后,忽然脸色大变,捧着葫芦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晏澄洲惊圆了眼,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
秦淮月也觉得这和尚的反应不对,迟疑着上前:“大师?”和尚一脸惊恐,一手抱着葫芦,一手颤巍巍地指着晏澄洲道:“你,你!你此生都不得碰刀剑!别怪贫僧没提醒你!若执剑从戎,必遭无妄之灾!”晏澄洲只觉得这和尚奇怪,“你有病吧?”晏安和秦淮月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和尚为什么要出此谶语。那和尚状似疯癫,忽然爆发出一声大笑,抱着葫芦脚底生烟似地跑远了,与方才腿脚不便的模样判若两人。
晏澄洲怔在原地。
半响才大怒道:“这人有病吧!”
众人回到晏府,便各自歇下了。
晏澄洲与秦淮月并肩躺着,睡在东厢房的榻上。马上就是晏澄洲启程去荆州的日子了,这一晚两人折腾了很久,直到亥时,方才云收雨歇。
明明四肢酸软,秦淮月却怎么也睡不着。
见她翻来覆去,晏澄洲伸手从背后将她抱住,哼哼了两声,声音低磁:“小月儿,你还不累啊?快睡吧。”
秦淮月闭上限,心心绪一团混乱,脑子又钝又闷。她翻过身,静静凝视晏澄洲的睡颜。
晏澄洲的胸膛一起一伏,已经轻轻地打起小呼噜,秦淮月撇撇嘴角,在心里骂了一句:“没心没肺。”
她伸手,撩起晏澄洲额前的一缕发,捧着他的后脑勺,在他额上温柔地落下一吻。
晏澄洲的额上便开出了一朵湿漉漉的花。
他后脑勺上有一道伤疤,从他七岁时就落下了。那年元宵,卢夫人带着晏澄洲去秦淮河畔看灯彩。秦淮月听了羡慕,便央着晏澄洲也带她去。晏澄洲就去求卢夫人。卢夫人拗不过儿子,只好让秦氏也带上了她。
秦淮河边不仅有五色灯彩,还有用锦绣彩旗搭建的灯山,绘着各色神仙故事的山棚,用彩色缯帛扎的百戏人物(1),小摊贩沿街叫卖着玲珑可爱的兔子灯、蟾蜍灯,还有各色吃食,热闹非凡。
那是秦淮月第一次去看灯彩,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稀罕的玩意儿,便兴奋地在秦氏怀里手舞足蹈。
秦氏见她高兴,便放她下了地,晏澄洲拉着她的小手,两个人一路跑得飞快,没多久便把卢夫人和秦氏甩在了后头。两人全没料到,卢夫人和秦氏已经被涌来的人群冲散,晏澄洲带着秦淮月,兴致勃勃地去看街头艺人表演药法傀儡。秦淮月正看得起劲,忽然有人来拉她的手:“娘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让娘好找!”
那人声音十分温柔,加上人群嘈杂,秦淮月以为是秦氏,就乖乖点头,跟着那人走了。
待走出看戏的人群,她才想起,应该同晏澄洲说一声,正要开口,却发现牵着她手的那人根本不是秦氏,而是一个陌生妇人!秦淮月吓得尖叫起来:“晏哥哥!晏哥哥!”那妇人大惊,连忙伸手来捂她的嘴,“娘子乱喊什么,赶快跟娘回家去!”秦淮月在她怀里拼命挣扎,“救,救命…
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就在这时,那妇人的腿被晏澄洲紧紧地抱住:“放开我妹妹!”他咬着牙,腮帮子鼓鼓的,小脸上写满了愤怒:“你要把我妹妹带到哪去?”
那妇人见又来了个小孩,本想将晏澄洲一起拐走,但四周人太多,她不能一口气带走两个孩子,便试图将晏澄洲踢开,呵斥道:“哪来的野孩子,乱叫什么!我就只生了这么一个闺女儿!”
晏澄洲身上挨了她几脚,却仍旧纹丝不动,他大声喊道:“快来人啊!有人要拐走我妹妹!”
看药法傀儡的人听到这话,便纷纷围了上来。那妇人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急道:“你们别听他胡说!这真是我闺女儿,一时贪玩偷跑出来了!”
众人却议论纷纷:“这小孩抓得这么紧,一副不要命的样子,说不定真是他妹妹。”
“对啊,这么小的孩子,没必要为了这个说谎…”那妇人咬牙,眼看要走不掉了,用尽全力将抱着她腿的晏澄洲甩了出去!砰的一声,晏澄洲的脑袋磕到了地上硬邦邦的石头,瞬间头破血流,将路都染红了一片。
晏澄洲痛呼一声,捂着脑袋,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秦淮月哇哇大哭:“哥哥!”
那妇人转身就要跑。
众人惊道:“拦住她!快拦住她!”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摔倒在地的晏澄洲居然又追了上去,再一次死死地抱住了那妇人的腿!
他那时只有七岁,一双稚气的眼睛里烧起暗沉沉的火,透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气势。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颈,滴滴答答地落在领子上,将他一身天青色的衣裳染成了血色。
晏澄洲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字一顿地道:“不许你,带走我妹妹!”众人见状,便一齐上来将那妇人团团围住,卢夫人和秦氏也赶了过来,这才将秦淮月救下。
晏澄洲的脑袋上从此便落下了一道疤。
秦淮月涣散的思绪渐渐收拢,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水珠,喃喃低语:“晏哥哥,你可千万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