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昭文崇德(一)
南问柳推开门时,正瞧见季竹月翘着腿坐在藤椅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火红的裙裾逶迤垂落,与天边即将散去的晚霞融在一处,像是把夕阳裁了半幅披在身上。
听见动静,季竹月连眼皮都懒得抬:“哟,我们的大天才总算舍得回来了?”南问柳随口应了声,一边解下腰间的惊鸿剑,一边环视屋内。这间屋子比她连缘山的竹舍大得多,两张竹床对墙而置,中间隔着一张青玉案几。屋内陈设泾渭分明,左侧妆台堆得琳琅满目,胭脂香粉挤得案头几无空隙。右侧却只摆了一盏素青色的瓷瓶,瓶中新折的玉兰还凝着山间的晨露。桌案上则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隐约能嗅到丹砂的苦香一-想来是离道场的东西。
季竹月继续阴阳怪气:“戌时三刻才归,知道的以为你是学宫新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日理万机的祭酒大人呢。”
“季师姐教训的是。"南问柳施了个诀,清去另一侧床上积攒许久的灰尘,回过头笑道,“说起来季师姐金枝玉叶,和我这山野来的粗人挤一间房,岂不委屈?”
季竹月哼了声:“少阴阳怪气,若不是学宫的安排,你以为我愿意同你一处?”
她翻过一卷书页,忽而道:“听说你今日在监司闹了出好戏?倒是有胆,居然当着林家人的面宰了林宏天。”
以季竹月的身份,方才的变故肯定早就有人通知她了。南问柳对此并不奇怪,反问道:“怎么,季师姐要替林宏天讨回公道吗?”“林宏天那种腌膳东西,死上一百次也不足惜。“季竹月嗤笑一声,“我不过是好奇一一”
“好奇什么?”
季竹月凉凉地扫了她一眼:“你如此胆大包天,做事的时候可考虑过后果?真以为林之鹤那小子能护你一辈子么?”南问柳将惊鸿剑丢在墙角。
“今日可并非他护我,而是我给他递了把顺手的刀。他本来就打算清算林屿崇,我在这时候动手,不正是顺了他的意吗?”她转过身,温温柔柔地一笑:“我若是真指望他一直护着我,当初他问我想要什么报酬,我就不会说我想要入学宫。”最后一丝霞光没入地平线,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季竹月指尖升起一簇火苗,慢条斯理地将蜡烛点燃。
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她那张脸更加美艳不可方物,月下窗前,美人挑灯,漂亮得简直不像话,其中又带着一丝诡谲,像是话本里的山野精怪。南问柳只可惜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性恋,否则肯定早就怦然心心动了。“也罢。"季竹月道,“监司那帮老东西最会权衡利弊,林屿崇勾结北凌证据确凿,倒台是必然的事,你杀他儿子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错了。"南问柳打断她,“我杀他,只因他该死。”这下季竹月终于抬起头,眯着眸子打量起她。南问柳摊开双手随她打量,满打满算,她与这位季家的大小姐也只见过三次,对她的了解多是出于旁人之口,尤其是上官杰。她还记得回来时,上官杰那个幸灾乐祸的眼神。季家以丹道扬名于世,嫡系子弟皆为火灵根,但同样是五行属火,也得分出个一二三等。例如杂灵根就是最差的,唤出的火杂质多,容易控制不好温度;相对而言,最好的当然是天灵根了。
然而季竹月在火天灵根的基础上,发生了一点变异。这使得她三岁就学会了控火术,五岁就能用出季家祖传的麒麟火一一是绝对意义上的天才。三大世家传承这么多年,天赋不高的早就埋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大浪淘沙之后剩下来的本家一脉,皆称得上一句天之骄子。“小小年纪,口气倒挺大。"季竹月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林屿崇倒了,但他那些手下可没倒,你就不怕被报复?”“学宫之内还算比较安全的吧……”南问柳顿了顿,“季师姐是在担心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季竹月翻了个白眼,“我是怕你连累我!这屋里要是半夜闯进来什么刺客,动了我东西……”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案窣响动。
南问柳手腕一动,惊鸿剑已握在手中,剑锋倏地转向窗外,却见一只狸花猫灵巧地蹿上屋檐,踩着屋顶上的瓦片跑远了。季竹月不屑道:"草木皆兵。”
南问柳也不恼,慢悠悠收回剑:“连缘山多的是比这凶险百倍的妖兽,我向来睡不安稳。倒是师姐这般金尊玉贵,怎么不向学宫申请单独寝舍?”“你以为我不想?“季竹月提起这事就心烦,将书卷重重拍在桌上,“我那个烦人的爹特意和祭酒打了招呼,硬要给我塞进来个室友,说什么我应该学着与人相处,好磨磨我的脾气一一我脾气怎么了?我明明已经够收敛了!”南问柳”
嗯,也是。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她要是有季竹月这等身份地位,肯定谁都瞧不上眼,脾气只会更臭。
别说人了,就算是路过一条狗,她都得瑞上一脚。“离道场的司业也是抠门,我去年才给学宫捐了三十万两银子,结果因为我炸了几个丹炉就斤斤计较……扣分,扣分,成日就知道扣分!我看他干脆也别当什么司业了,就抱着他那记分册过日子吧!”南问柳一边听大小姐发泄不满,一边从储物袋里掏出她的家当,一会儿的工夫就铺了满床。季竹月顿了顿,终是没忍住好奇,偷偷瞥了一眼。南问柳侧过身,大大方方地让她看。
一套洗得发白的被褥,几件换洗的衣物,除此之外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药店掌柜塞给她的松子糖,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丹药,其中一个精巧的匣子在这堆破烂里面格格不入,正是师父留下的那枚白玉簪。季竹月皱了皱眉,手中书卷突然重重合上:“你那瓶子里装的什么?”“止血散。“南问柳拾起瓷瓶晃了晃,“以前连缘山那边的药店掌柜给配的,止血效果还行。”
“止血?“季竹月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指尖隔空一勾,瓷瓶便飞入她掌心。她拔开瓶塞嗅了嗅,眉心拧得更紧,“三七分量不足,冰片年份不够,连火麻仁都是掺了陈年的老货……这种劣质货色,你也敢用?”南问柳耸耸肩:“有就不错了,我哪有挑三拣四的余地?”季竹月道:“扔了。”
“哎,别…”
“我说扔了就扔了,留在这里净碍我的眼。"季竹月才不管她的反对,抬手就将止血散扔向窗外,紧接着从腰间锦囊摸出只白玉瓶,头也不回地甩过来。南问柳一脸懵逼地接过,便听到季竹月道:“上周刚炼出来的一瓶回元丹,我这东西太多了没地方放,便宜你了。”南问柳拔开瓶塞闻了闻,顿觉一阵清冽药香沁入肺腑,体内经脉好像都变顺畅了许多。
这种品相的回元丹堪称极品,放在外面一枚怕是就能换半座宅子,而这瓶子里足足有十几枚。
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给她了?
“这些"南问柳有些犹豫,“都是给我的?”“季家库房里的丹药多得能填平沧澜江,我会稀罕这点东西?"季竹月掀起眼皮,没好气道,“还是说,你怕我在里面下毒?”“当然不是!“南问柳连忙摆手,如果可以她简直恨不得给季竹月一个大大的拥抱,但她怕挨打,只好忍住冲动,“季师姐,我要追随你一辈子一一”季竹月顿了顿,终于合上手里的书:“聒噪。明日辰时乾道场开课,林之鹤一定会到场……我若是你,现在就该熄灯休息了。”她甩出两道隔音符,火红袖摆卷起疾风,案头烛火应声而灭。月光霎时漫过朱红色的窗棂,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蜿蜒的银河。南问柳瞬间联想到季竹月在擂台上的时候,对方也曾用过符篆作为攻击手段一一看来季竹月辅修选的是巽道场。
她识趣地收了声,和衣躺到竹床上。惊鸿剑搁在她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剑穗缀着的玉玦自然垂落下来,微风吹过时与剑身相撞,发出轻微的脆响。南问柳了无睡意,盯着帐顶摇晃的流苏,忽然觉得这场景充满了不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