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1 / 1)

第44章过年了

吴医正走后,姚如意仍强装镇定地假睡着。起初还装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谁知装着装着又困了,还真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时,天都黑透了。屋里空落落的,仅有她一人,她睡出了一身透汗,人舒服了不少。

动了动手脚,虽仍有几分乏力,但也不至于走两步就倒。吸了鞋,扶着床架子,摸索至平素梳妆的长案旁,抽开小屉子,于黑暗里寻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星子便跃了出来,屋内总算有了些微光。她刚将油灯点亮,头一桩事便是忙不迭溜去茅厕。

睡了一天,又喝了那么多汤药,憋得她快不成了。一路疾跑进去。

片刻后,她松快地呼出一口气,还轻轻拍了拍憋得都发酸的腹部,以示对自己膀胱的敬意,这才提着灯慢悠悠转出来。抬眼间,才发觉院子里有人影。

林闻安似是刚从铺子里出来。除夕渐近,家中又遭了这等事,铺子自然没开。可国子监夹巷就这么一间杂货铺,陡然关了门,总有人隔三差五来拍门,有的来买零碎物什,有的便来问为何今日没开门,连茉莉几个孩子都来扒过门缝。一家子皆被毒倒了,连猫狗都没逃过,汪汪和小狗大黄也被兽太医灌了一肚子药汤,又抠嗓又勒肚催吐,猫儿狗子也被扎了好几回针,幸好都没吃多少,性命无忧。

只是此刻全都打蔫了,可怜巴巴地蜷在被炉里睡觉。丛伯要顾这个顾那个,便唯有林闻安耐着性子,一遍遍地与街坊邻里解释。姚如意尚且不知,她贪吃菌子导致中毒的事,已在国子监传了个遍,成了个奇谈。此刻,她望着隔几步外望过来的林闻安,尴尬绝望得恨不能挠墙。怎么偏偏是二叔啊,是丛伯、三寸钉哪怕是姚爷爷都好啊!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揉得腌菜似的藕荷夹袄,外头只披了件衣裳,披头散发、睡眼惺忪,脸上可能还有睡印子,她还是一溜烟跑去上茅厕的,还被看见了!林闻安也是刚回到院中,他刚替如意卖了两斤酱油两斤醋,也不知第几回与人解释关门缘由,擦了擦手,转身回来,便见一条灰影从眼前蹿过,待回过祖来,才看清是谁。

能跑这么快,看来是好多了。他顿住了脚步,神色如常地关切道:“醒了?可觉得好些了?"说话间不自觉地趋前半步,抬手要试她额温。姚如意瞪大眼,僵在当地。

林闻安将手搭上去后,才发觉不妥,忙不迭缩了回来。昨夜……竞已惯了。

兵荒马乱的昨夜,吴医正来看过,先开了一回催吐药,只说所幸毒性不深,未入脏腑,催吐后静养即可,他次日一早再来。于是夜里,丛伯一人要照料姚博士、丛辛、三寸钉三人,实在分身乏术。丛伯又死活不好意思深夜进女子闺房,便唯有林闻安这位“叔"顶上了。

这便是家中无女仆妇的不便了。林闻安坐在如意房门口,守着咕嘟作响的药吊子,轻轻用扇子扇着火苗,心里还琢磨着,要不要该寻个婆子来照应?不然一家子都是男人,的确是如意不便些。更深漏浅,药汤煎妥,他去给姚博士、三寸钉、从辛三人服过药。他们狠狠吐了一场后,都先后退了热,能安稳睡下了。唯有如意吃了药仍是高热不退,虽说吴医正已交代过,此时发热是好事,能助毒性发出来,不必过早用汤药去压体热,他到底有些不放心。

起初不过隔一阵进去为她换湿帕子。到了后半夜……他索性打了水来,在她床边坐了整整一夜。

因为,她在梦里哭。

林闻安也是见了她这样哭才头回知晓,原来闭着眼,眼泪也能不断流下来,人在梦中,也是能鸣咽出声的。她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又藏了多深的心事,无声无息,却哭得整个人都抖颤蜷缩起来。本身她便因中了菌子的毒发烧出汗,后来更是哭得满脸泪水,连脖颈膀子都全湿了。林闻安束手无策,唯有静坐在旁,不住为她擦泪拭汗,却总也拭不净后来,见她哭得一双手都无意识地攥成拳,好似在梦里,拼命想要留住什么,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指缝间逝去一般。十指紧攥,用力得指节发红泛白,指尖显然已陷了进去,林闻安无法视而不见,便强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掰开了,又蜷回去,她似乎总想握住什么,睡不安稳。他便将自己的手放入她手心,任她攥着。

许是有了可依傍的物事,她竟渐渐不哭了,只偶尔抽噎两声,身子也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和悲恸,缓缓地放松了下来。汗湿的、滚烫的掌心,却又软和小巧。她手骨细长,腕子也细,但却又不是那等纤瘦如葱白的手。

不仅是她的手,如意与旁的女子都不大一样。宋人不同于前朝,向来以纤瘦为美,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才是当朝女子的榜样,许多官宦家的姑娘节食束腰蔚然成风,只是为保楚楚风姿。如意呢,林闻安所见过的她向来是大口吃肉、大碗吃饭的。他初回来时,如意下巴还有些尖,身子也单薄,可这些日子下来,他便看着如意一碗饭、一盘肉将自己喂养得珠圆玉润。

吃饭,几乎是她的头等大事。

但她倒不显胖,她生得很讨巧,骨子小,藏肉。五官又明媚而大气,大眼睛翘鼻子,因颊上有软肉,一笑,两颗酒窝反倒显得更深了。也正因藏肉,林闻安握住她的手时,才被那软软的触感稍惊了一下。不大的手掌,他的手能轻易将她的掌心拢住,握起来……林闻安到底没忍住,拇指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一-掌心厚软,好似新收的棉花,按上去,就像按在絮得厚厚的棉花被上一样。

还有点像汪汪的爪垫。

快天亮时,林闻安也捏着她的手,坐在椅子上囫囵睡了过去。但似乎也只眯了片刻,天边刚露出青蓝之色时,他又惊醒了一次,却见原本是被他握着的她的手,此刻竞被她用双手拢在掌心,像抱个玩偶般,将他的大手贴在脸颊边,就这么靠着,直到天明。

林闻安静静望着她。

当姚如意意识不清地说,他与她都是小苦瓜时,他起初还觉着有点儿荒唐可笑,可经了这一夜,他忽然懂了她为何这般说。平日里脸上总笑靥生春、那栏明媚的人,原来也同他一样,都曾在不为人知时,潜行在深渊之中。从前,林闻安以为如意是他在深渊中偶然仰望到的那轮月亮。如今才知,不是这样的。

明月何曾悬碧落?她就在他身旁,也在那漆黑无人的深渊里。独照他一人。

林闻安眸光渐软,用未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将她汗湿的鬓发轻轻拨至一旁。他弯着腰,凝眸望向她安然睡去的脸,见她两颊仍烧得滚热泛红,下颌湿津津的,也不知是未拭干的泪还是汗。

他又取帕子为她拭去。

拭汗时不慎牵动了被她攥住的手,她似是怕那手要逃,指头攥得更紧,嘴里又梦呓道:“苦瓜……不要被吃掉.……”林闻安半垂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又是苦瓜。

好,我与你皆为苦瓜也。

两瓜相伴,经风沐雨,同枝共蔓,便也不苦了。大

挨至除夕,姚如意等四个倒霉蛋外加几只倒霉猫狗的身子总算都有了八成爽利,吴医正也不再每日来诊脉,只开了几副药留着煎服,又叮嘱半饥半饱、饮食清淡、少食多餐,待去了病根再作他论,说罢便也告辞回家过年了。但这个年,注定不能大鱼大肉了。

除夕一早,姚如意便坐在关张多日终于又开起的铺子里长吁短叹。丛伯已将吴医正的医嘱奉为圣旨,撂下话来,除夕夜只熬一锅鸡丝粥,就些清淡瓜菜、拌点豆腐,再不做别的肉了。

说是至多再煮一锅汤圆或"角子”,以示团团圆圆,却也不许姚如意等人多吃,每人限三颗,这还叫人怎么活呢?这还能叫过年吗?姚如意反抗无果,丛伯便严肃地板了脸训道:“中了食毒可不是小事儿,若是真落下病根了,损了脾胃或是伤了肾经,将来可怎么办?到底是一口吃的要紧,还是小命要紧?今日少吃一口,明日才能多吃一碗,这样的道理难道小娘子不明白?不成,一口大肉不许吃!”

好有道理,尤其那句今日少吃一口明日多吃一碗的话说服了姚如意,她艰难地想了想,自家也惜命,只好点头依了。可怜她早前还想了许多年夜饭菜色呢:宫保鸡丁、红烧鱼、四喜丸子、京酱肉丝、红烧猪蹄、羊肉汤、蒜香排骨、蜂蜜鸡翅……原还想去沈记定两只烤鸭,如今却是一样也吃不得了!

姚如意一脸戚然地撑着下巴,双眼哀哀望向静谧夹巷,任风拂面,恨不能在心里唱:小苦瓜呀藤上挂呀,三两岁上没了娘呀……虽是除夕,夹巷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新制的桃符,将门窗院墙地面早就冲刷得干干净净,但还是变得格外冷清了。

小菘一家随刘主簿回外城的刘家老宅过年去了,薛阿婆亦带茉莉回陈桥镇老家,林司曹携五个儿子,雇了两辆大车,装了些行李年礼,也浩浩荡荡地回朱仙镇的兄长家过年。

此时年节,多是大族相聚,便是分了家的,只要没闹到水火不容,少不得也要回老宅去相聚一场。这些事儿长房张罗,全族聚在一处吃喝。小菘他们还是走得晚的,如姜博士一家,朝廷一早宣布封印休沐,他家下午便已出城了。顷刻之间,夹巷里的邻居几乎都走光了,自然只余下空寂了。临行前,英婶子却特地带小石头来买大马将军。姚如意挑了周木匠雕得最威风的一尊给他,还送了副铠甲、一副马鞍,又折了些价钱。这下可把小石头乐得一整日都晕乎乎的,抱着大马将军只往英婶子身边腻歪,好似突然被馅饼砸中,高兴得都不会走路了。

对他来说,这便是最好的新年礼了。

当时姚如意刚退烧,脸色尚有些青白,把铺子打开是为了透气,并未打算做生意,不想他们忽然来了。她心下还挺诧异呢,原以为英婶子未必舍得给小石头买这个。

林家拮据,是巷子里的人家都知道的事情。她也知道,因为旁的人家来买油盐酱醋,多是两三斤地称,唯有英婶子每回过来,即便她家丁口最多,她也都是半斤半斤地称。而且……其旁的婶子们常来杂货铺里闲话解闷,便是程娘子那样要供儿子读书的寡妇,也常来吃些杂蔬煮,唯有英婶子极少过来。想来,一来手头紧,二来她要做的活计太多!家里人口多,若是舍不得请葵婶洗衣,单是一家子的衣裳,便能洗到半夜。更不必说烧饭做菜、收拾屋子、亲手做一家子四季换洗的衣裳。听闻英婶子还自个儿做绣活儿,搁在程娘子的表裁缝铺里寄卖呢。

一套三百文的大马将军,也够林家用一两日了。不想英婶子这回却似想开了,她瞧着幸福得嘴就没合上过的小石头,揉了揉他的头,叮嘱道:“仔细拿稳了,摔破了可没处修去。”小石头恨不能将那木将军供起来,忙不迭点头。姚如意怕他因怕摔坏了不敢玩,便道:“摔破了不妨事,拿来与我,阿姊寻周木匠修一修,只要不是摔得四分五裂,总能补好的。”小石头眼睛登时亮了,扑过来搂住姚如意:“如意阿姊你最好了,天底下顶顶的好,往后我定常来给你跑腿看店!”姚如意和英婶子都被他逗笑了,英婶子捏了捏他耳朵,笑骂道:“好个小马屁精,在家也这般哄我,说什么天底下最好的娘,往后家里杂活他全包了,这张嘴哄得我找不着北,还过来真给你买了。”小石头嘿嘿笑。

母子两个便告辞了,小石头一手抱着大马将军,一手拉着英婶子走出杂货铺时,一边走,他还不住仰头看向英婶子。姚如意听见他还挺懂事地替他娘发愁:“阿娘,买了大马将军怎么办,那咱们还有银钱过年吗?”

英婶子仰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只管好好玩,开开心心过年,莫要操心这些。阿娘已想明白了,往年为着回老宅时不被你大伯母、婶婶们看低,总爱打肿脸充阔,买上许多节礼回去,就怕被人说嘴。可挣了面子又如何?他们家又曾帮衬咱们多少?再苦再难,这日子不还是要与你爹、你哥哥们一道熬么?今年咱便不做那死要面子的傻事儿了,买一堆东西给别人,倒不如给咱一家子多做几件新衣、买些你们喜爱的东西!”小石头听得似懂非懂,但他听出来了,说这些话的时候,阿娘是真的高兴,不是在勉强,那就行了。娘开心,他也开心。还有大马将军,更开心了!

母子二人手拉手,脚步轻快地回去收拾行囊了。姚如意隐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底亦认同英婶子这话一-本来么,日子原不是活给旁人看的。她还记得,前世她曾在书里看过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她一直觉着很有道理。喔记起来了!是史铁生的书,说的是:“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注]”能看得开,想来英婶子往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的。念及此处,姚如意扳着指头数一数,除去程娘子家、孟家,旁的邻居竞都走空了。眼下也只剩南斋学馆里还有些未归家的学子。夹巷里委实太过清寂,枯坐半个时辰也没人上门买东西。想来今日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了。姚如意趴在柜台上算着时辰,待二叔从宫里回来,还是将铺门关了歇业好了一一纵使今日仅有一锅粥,年节也还是要好好过的。林闻安今日一早便进宫去了,五品以上的朝臣年节赴宴是定例,进宫要给官家拜年也要领一年的恩赏。可姚如意知晓,林闻安除了这两件常事,还是去宫里为他们四个倒霉蛋讨个说法的。

宫里似乎在彻查毒菌子之事了,不知有没有什么结果。不过二叔说,此时的菌子培植技术十分原始,是利用山里砍下的、长过菌子的木材,放在潮湿温暖的暖室里,仅提供适宜的环境,利用木材上自身残存的孢子培养出来的。听闻宫中尚食局年年遣人南下,专事搜罗各类腐木,裹在湿布里运回汴京城,就是专门为得些中原稀见的菌种来培植。所以除了木耳、香菇之类极为常见的菌子,宫中暖室里每年能采得的菌都有差异,有时有鸡枞,有时有树菇。而今年,十有八九是养菌子的内侍没留意,长出的菌子里混了有毒的,好些毒菌子生得也并不艳丽,与寻常菌子灰扑扑的模样甚是相像。若是无心之失便罢了,但也怕是有辽金的奸细间人所为,因此宫里已提审数十人在审问。

姚如意听了便觉着太后娘娘命大啊,此时培养菌子竞也是靠天吃饭,好生随意。不过也给她提了醒,日后春天出门赶集,虽然到了菌子盛产的季节,但她除了香菇还是不要随便买菌子了,因不知是从哪儿野采来的,或许是旧木头上忽然生的,只怕卖的人自家也不知有毒无毒呢。入宫前,林闻安便特意来叩了叩姚如意的房门,神色淡然问她可有甚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他眉目冷然道:“宫里赐下的菌子闹出这等事端,总得有个交代。若不是我那晚提前归家,你们皆被毒倒,得不到及时诊治,岂不是要酿出灭门惨祸?”

姚如意昨日因着被他当面摸了额头,已躲了他大半日,此刻听他这般问,耳根子又发起烫来。她只觉自己莫不是吃坏了脑子,如今单是瞧着林闻安,便觉心跳如鼓,有点……不对劲了。

本来,她想冷静冷静自己好好想想怎么回事的。但林闻安似乎不知她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对待她,说起话来更与往日并无分别,令姚如意更加觉着自个是在自作多情,忒没出息了。

所以他这么一问,姚如意只好不看他,扭过头去,用快要变成浆糊的脑子认认真真想了一回,忽地便想起一桩事来,立刻将想与兴国寺做零食生意的打算大致与林闻安说了,挠挠头,有些赧然道:“听闻兴国寺与皇家渊源颇深,不知能否借此稍稍提一句?我也不图旁的,只望能公平合作,莫要因我是小民便肆意压价,叫人平白吃亏。”

林闻安点点头,顿了顿又问:“没了吗?”这话一出,姚如意惊喜地坐直了,还能再提要求啊?于是彻底来了精神,又壮着胆子把她想弄自习室的事儿也细细说了,更有些难为情地扭捏着晃了晃手指:“……原本我想在自家院子廊下挂些帷幔,置几个手炉,只招三五个学子先试试。可前几日瞧了瞧收回的问卷,好些学子都盼着早些开办,约莫有十几二十人来铺子里问询过,我便又想,廊下位置指定是不够的,还是正经在夹巷里租赁一间房,正经经营起来为好。只是我问过孟员外,如今夹巷里的空屋子只剩两套,全是犯官抄家收没后空下的,外头房务店中人都没资格买卖出租,房契在朝廷手里呢。若二叔得空,不如替我问问,跟官家租一间房需多少银子,能不能便宜些”

以官家那事事都要"折价典卖"的性子,姚如意说到最后也没了底气,实在只敢问能不能便宜点儿出租给她。

林闻安明白了,再次颔首应下:“知道了,我来办。”便走了。

姚如意望着他那副公事公办的背影,心底又泛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那种心幽幽往下一沉的感觉,叫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猛地往后仰倒在床榻上,发了会儿呆,又抱着兔子玩偶自言自语,之后还把脸埋在兔子里无声喊叫了几声。

她在床榻上烙饼似的翻来滚去。

她可能真吃坏脑子了。

约莫又候了半个时辰,巷中依旧阗无人踪,姚如意便关上窗,落了铺子的门门。踱回院子时,先去看了看汪汪和大黄它们,掀开被炉周围的被子,它们者都窝在里头挤成一大团睡觉呢。

幸好它们也没事,姚如意将手伸进去挨个揉了一把。灶房里,丛伯领着三寸钉和丛辛洗米洗菜,预备熬粥。三寸钉和丛辛他们俩不愧是平日里常干活儿的,身强体壮,几乎是吐过第二日便能下地了,第三日都恢复正常了,半点看不出曾中过毒。

她看了眼那一大锅粥米,便叹了口气,又往姚爷爷屋子里一探头。老爷子正替她收拾那些老旧的书籍、课业,眯着眼一份份拿出来看。其他教辅材料还需些时日编修,姚如意便想先把国子监的优秀诗文集理出来,可姚爷爷好似各个都看不上眼,嫌弃地这个扔到筐里,那个也搁在一边。不过,姚爷爷还是有所得的,择选出来了十几篇满意的,摞成一叠。姚如意好奇地喊了声阿爷,把桌案上姚爷爷千挑万选出来的策论、时文以及一些诗词翻了翻,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些能入姚爷爷眼的昔日学生课业,都是一个人的。也不是旁人,每一份的署名都是“林闻安”,而且还都是他十七岁前写出来的。姚爷爷全都留存得极妥帖,纸张虽泛黄了,却一张张连边角破损都无半点残损。一看就知晓,他对这课业十万分的满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好地将这些文卷归置齐整。可恨的学霸,可恶的二叔。

当年他在国子监肯定是其他学生的一生之敌。之后她反正也无事,便也蹲下来帮姚爷爷大致规整,这些堆了好几个箱子,阿爷一个人还不知要弄到几时呢。

收拾的时候,她竞然还发现了这么多年姚爷爷和林闻安往来的书信,也攒了厚厚一大箱子。姚爷爷将每一封书信都按时间从封套里取了出来存着,是以一眼便能瞧见内容。

姚如意见是书信,本不敢看,可姚爷爷瞥见她伸出又缩回的手,笑道:“不妨事,你尽管看。”

她心头一动,仰脸冲姚爷爷笑了笑,她确实想看。以前的二叔是怎样的人啊?她其实也时常想。书信跨度整整八年,师生从最开始相互慰问身体、互荐民间良医或药方,到分享许多日常琐事,每封信都写得很长,末了却总会殷切地落下"盼安好”几个字。

姚如意起初蹲在地上看,后来席地而坐细读,从午后到日落,看得既唏嘘又觉温暖,竞有些看不够。

先前那叠姚爷爷整理出的二叔的文章,她瞧不出究竞好在哪儿,但是书信里的点点滴滴、一字一句,明明是最为寻常的语言,她却看出了林闻安与他人最为不一样的,不是辞采,而是心境。

尤其林闻安最开始因伤重不能起身,在床榻上躺了两年,只能靠父亲背着到院子里走一走,这样苦闷痛苦的日子,他几乎度日如年,但他却在信中对姚爷爷说:“一日,窗前来了只麻雀,头圆身短,站在晨光里梳理羽毛,学生奋力伸长手臂,终于将米粥撒到窗沿,笑看它低头一粒粒啄来吃尽了,便觉这人世尚有眷恋。

虽仍不良于行,但学生很好,也盼先生好。”姚爷爷回:“甚好,鸟儿也慰人心。”

姚如意一封封翻阅到最后,林闻安最近一次寄信来问候姚爷爷时说:“先生可好?多亏先生为学生四处搜罗打听的名医,学生已能渐渐起身行走,虽不能跑跳,却不必再劳烦老父的背脊。今日遵照医嘱沿河岸慢慢地走着。盛夏昼永,临溪试步,连淌过的河水都觉沸腾似的,不知京师此时可会如抚州这般炎热?此行漫无目的,学生却嗅到了抚州城中花草树木热烈生长的宜人气息。先生寄信来总说很好,可王雍来信却谈及先生正受病痛折磨,学生百忧于心,待身子再强些,必返京探望先生。

唯盼先生好。”

读到此处,她也跟着感同身受地松了口气。真好,病痛终究离去,这人熬过来了。

林闻安与姚爷爷相互往来的书信总是几个月才能有一封,有时林闻安上一封还在写深夏,姚爷爷收到时已是秋日,等他回信,又是深冬甚至开春了。但这样缓慢又漫长的悠悠尺素,却叫姚如意看得都忘了时间。驿路遥遥,鸿书香杏,这般缓行的笔墨,却能滋长最绵长的情意。而这份师生情谊,也穿过了岁久弥深的光阴,绵绵如缕地展现在了姚如意面前。她都忍不住摸了摸眼角。

待丛伯催饭的呼声响起,姚如意方恋恋不舍地将书信归置原处。步出屋外,檐外夜色已浓,御街方向偶绽数朵花火,更远处隐隐传来有小儿燃爆竹的脆响,孩童清脆的笑声隐隐透风而来。

姚如意仰头去看。

星斗阑干处,银树火树次第开,过年了。

但直到她吃完了粥,让三寸钉和丛辛也去铺子里取几样烟火到门口放,二叔都还没回来。夜色渐深沉,姚如意这几日睡得太多,了无困意,自搬了藤椅在铺中守岁,催姚爷爷他们自去安歇。

尤其是丛伯,为了他们连日操劳,粥都没喝完,捧着碗便开始眼皮打架。姚如意便赶紧将他赶回屋子里去歇息,又趁丛伯没留意,悄悄留了个厚厚的红封压在他枕下。对三寸钉和丛辛也是如法炮制。一人守岁,便十分无趣,姚如意便时不时点上一两个小小的“地老鼠"小烟火,从窗口丢到巷子里,看着它在地砖上冒着火花转圈,也挺有意思的。大概是半夜,她也记不清了,她也没熬住,俯趴在柜台边打盹。外头一直爆竹和烟火齐响,她睡得并不熟。忽然,她鼻尖闻见一阵浓浓的、甜甜的温热麦香,肩头倏然也一沉,似有一件宽大又浸着淡淡药香的宽衫,正轻轻地覆上她肩头。那衣衫犹带余温,姚如意人都尚未清醒,心尖却被这点暖意蛰了一下似的,蓦地一颤。

她慌忙睁眼抬头。

林闻安近在咫尺,正俯身替她披衣。

见她骤然惊醒,动作亦是一滞。

暗夜烛光之中,她就这样对上了一双被烛火与窗外明灭的花火点染得乌浓透彻的眼眸。

在簌簌落下如星屑的漫天烟火中,他定定凝望她的眼也被映得忽明忽暗。却始终,仅倒映着小小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