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定南乡(十六)
徐闻铮在新兵营立下规矩,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跑操练武,风雨无阻。初来乍到的新兵们私底下叫苦不迭,但见他面色冷峻,谁也不敢明着违抗,只得在背地里抱怨。可没过多久,众人就发觉徐闻铮竟是每日最早到校场的那个天边刚泛白,他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教场,这般以身作则,倒让军营里的抱怨声渐渐少了。
更叫人意外的是,这位看似冷硬的徐参将,指点起新手来却格外有耐心。遇上手脚笨拙的新兵,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拆解招式,有时索性挽起袖子亲自示范日子一长,新兵们发觉这位徐参将日常里并没有尊卑之分。偶尔有胆大的新兵提议比试,他也含笑应下,但还未有人能赢他一招半式的。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他整日一副书生模样,他的亲卫却个个对他尊敬有加。特别是他舞动那柄银枪时,那银枪仿佛活了一般,在他双手间灵活翻转,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到了晚上,新兵营里再也听不见猜拳赌钱的喧闹。熄灯号一响,各帐便陆续暗了下来,只余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三个月过去,整个营地就气象一新。
晨起操练时,不用人催,校场上的刀枪碰撞声便此起彼伏,那些曾经偷懒耍滑的新兵,如今个个眼神锐利,摩拳擦掌,就等着上阵杀敌,早日挣个功名回来这日,新兵正操练间,熙王的军令忽至,命徐闻铮即刻率领新兵营五千将士驰援唐州。
亲卫首领陈颂接过徐闻铮递来的密信,目光在纸上一扫,脸色骤然阴沉。唐州?
那可是刚打下来的地盘,如今郭将军正与荻国大军对峙。荻国领兵的是他们的太子阿契柯,那个号称"北境苍狼"的战神,带着五万精锐。陈颂脸色一沉,将密信递还给徐闻铮,“这批新兵连一场仗都没打过,若是直接送到前线去,怕是要吃大亏。”
徐闻铮当然明白。
按常理,新兵总要历练几场小仗,见见血,练练胆,才能派上真正的战场。可这次却要他们直奔最险处,确实透着古怪。徐闻铮暗自盘算,想来也不过两种可能。熙王此举,要么是觉得这些新兵不成气候,索性推出去当挡箭牌,要么就是唐州眼下实在无人可调,只能派这些新兵上阵。
再往下琢磨,他越想越觉得后一种情形更有可能。眼下熙王的主力都陷在安庆府,这地方宣帝的大军死守了这么久,硬是啃不下来。
另一边,北边荻国的攻势却越来越猛,若他们占了唐州,再破两城,旌国北边的门户可就彻底敞开了。
陈颂见徐闻铮半晌不语,忍不住上前两步,低声询问道,“这道军令,咱们接是不接?”
徐闻铮抬眸,“传令下去,明日天明,拔寨北上。”陈颂抱拳应声,“是!”
北上这一路走得甚是艰难。从初秋走到了腊月天,才到唐州地界。徐闻铮刚到,就带着一身风雪直奔守将郭将军的大帐,他站在帐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大氅上落满雪花,里头的人却始终没掀帘子。营帐里炭盆烧得正旺,郭将军倚在虎皮垫上眯着眼,亲兵静静守在角落。他懒洋洋地开口,“外头那个,候了多久了?”亲兵连忙回答,“回将军,候了一个时辰了。”郭将军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姓徐的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倒先在军中挣出名头来了。”
他脸上鄙夷之色顿显,“必是个徒有虚名之辈。"他抓起酒囊灌了一口烈酒,“老子刀口舔血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打转呢。让他等着!”“是!”
帐外的风雪愈发急猛,徐闻铮的身影在茫茫大雪中,站立成松。积雪此时已没过靴面,细碎的雪粒子沾上了他的眉睫。帐内,炭盆里又添了新炭,郭将军随手拨弄着火钳,忽然问道,“外头那小子可有焦躁不耐之色?”
亲兵透过帐帘的缝隙窥看一眼,回禀道,“徐参将面色从容,纹丝不动,连身上的雪粒都不曾抖落过。”
郭将军扔了火钳,拍了拍手,说道,“倒是沉得住气。“他朝帐门抬了抬下巴,“传吧。”
帐帘一掀,干燥又闷重的暖意夹杂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徐闻铮睫毛上的冰粒瞬间化成了细密的水珠,他却不急着擦拭,只规规矩矩抱拳行礼。郭将军斜倚在案后,连眼皮都懒得抬,“我也懒得跟你废话,这批新兵还不够格进老子的军营。你们自去寻个背风处扎营,粮饷少不了,但是旁的,可动心思。”
徐闻铮躬身行礼,浅声应了句,“是。”
话音刚落,见徐闻铮已然倒退着出了帐门,神色如常,连眉梢都没动一下。郭将军攥着的拳头猛地砸在案上,这小崽子竞然不露分毫怒意,他原本想让徐闻铮受点教训,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此时心里憋闷至极。徐闻铮带着新兵在三里外的荒坡安营扎寨。北风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打在脸上。新兵们一边夯着冻土立帐篷,一边偷眼往主军营方向瞟。眼下已是饭点,那头必是炊烟袅袅,而他们这边却连一口热汤都没有。几个汉子憋不住火,围住徐闻铮说道,“头儿,郭将军这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了?”
“就是,弟兄们千里迢迢赶来,他竞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不给?”徐闻铮神色如常,他放下手里的铁锹,“这处位置更好。“他指着远处一座隐约可见的大山,“看见那座山了吗?那儿有一道天堑,真打起仗来,咱们这里进可攻退可守。”
汉子们眼睛亮了起来,小声问道,“这么说来,咱们这位置才是咽喉?'徐闻铮一笑,“也可以这么讲。”
新兵们闻言,兴致高涨,被怠慢的怒气渐消,纷纷吆喝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搭营帐,挖灶坑。
一阵忙碌后,新营帐便陆陆续续立了起来,一个个土灶上也冒起了炊烟。夜色下,徐闻铮站在高处,看着这群新兵依旧忙碌的身影。远处郭将军的大营,火把早已连成一片,而这边,只有零星的火光在夜色中晃动,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风雪渐紧,转眼又到了年关。徐闻铮望着灰蒙蒙的天,他在想,清枝此时不知在做什么。
也许她此刻正和秋娘坐在家中剪窗花,蒸年糕,或者正陪着郭大娘唠家常。徐闻铮脑海里浮现出清枝灵动的脸,永远带着浅笑。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抚摸着腕间那条褪了色的青绸发带,发带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他小心取下,将它细细卷好放入怀中,贴在心口。冰凉的绸料挨着肌肤,反倒熨出一片温热来。远处传来新兵们围着篝火说笑的声音,越发衬得他这头病静无声。
腊月廿七,大雪纷飞。
郭将军正围着炭盆啃着羊腿,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踏雪之声。亲兵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他神色慌张道,“禀将军!狄国的先锋骑兵已经摸到二十里处了!”
“什么?”
郭将军起身,“今日轮值的哨探先打一顿板子!"他将手里的羊腿重重搁在案上,问道,“来了多少人?”
“三千轻骑,都是白色战马,又作白裘皮帽的打扮,行在大雪中,极难察觉。”
郭将军一脚踹翻矮几,嘴里骂道,“狗娘养的狄人,年都不让过安生!"他拿起案上的佩剑,“点一万精兵,老子要拿他们的脑袋祭天!”“是!“亲兵犹豫着,补了一句,“可要知会徐参将?”“叫他作甚?"郭将军铜铃眼一瞪,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在亲兵脸上,“不过三千个狄崽子,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他指着亲兵的鼻尖,厉声骂道,“怎么?你想让那毛头小子来分一杯羹?亲兵顿时噤若寒蝉,躬身行礼后,便迅速退出了营帐。半个时辰后。
帐外风雪呼啸,徐闻铮指尖划过案上的舆图,忽然一顿,“郭将军带了多少人马?”
“整一万精兵。"陈颂哈着白气,又补上了一句,“说是要速战速决。”徐闻铮眉头微蹙。
外头透过营帐的缝隙,灌进来的冷风还在耳边呼嚎。“加派两队哨探,跟随郭将军的军队继续查探,一有动静马上来报。”徐闻铮暗忖,郭将军仅调兵一万,可见敌军来势不凶。只是这隆冬时节,积雪厚重,敌军若非万不得已,怎会选在此时长途奔袭?他眸光一沉,这些敌军怕只是诱敌的饵。前方风雪深处,必有伏兵蛰伏。敌军选在年关将至,天寒地冻之际发兵,恐怕是军中粮草已尽。唯有攻下唐州,才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徐闻铮阖上双目,脑海中倏忽浮现出唐州城北五十里外的牛芒山山势。他曾仔细研读过一本《北境山脉详注》。犹记得当年与父亲秉烛夜谈时,他指着生芒山的这道天堑说过,这处天堑乃是天生的伏兵之地。徐闻铮猛地睁开眼,厉声说道,“再遣两名精锐斥候前往牛芒山探查,务必在天黑前回报!”
陈颂抱拳领命,“是!"他转身疾步而出,帐帘被掀起时,营帐内猛地灌了一口刺骨的寒风。
徐闻铮当即披上铠甲,手握银枪,亲自前往校场点兵。果然,日暮时,探子回报,牛芒山天堑处雪地上脚印凌乱,新雪覆盖不及,显然刚有人马频繁活动。
果然不出所料。
徐闻铮当即率军开拔,命部队沿西线山道迂回前行。若能出其不意袭敌后路,纵不能全歼伏兵,也能破了对面的埋伏。临行前,新兵们个个摩拳擦掌,眼中既有跃跃欲试的兴奋,又藏着几分对未知敌情的忐忑。
可当他们看见徐闻铮端坐马上,神色如常,他们内心那股子躁动便渐渐平息下来。
将军这般气定神闲,想来定有胜算。
两个时辰后,徐闻铮率军悄然逼近天堑。他先派出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命他们举着火把,大张旗鼓地沿着山道行进,刀剑故意碰得叮当作响。自己则带着主力隐于后面的山坡上。
将士们屏息趴在雪地里,箭矢都已搭在弦上,眼下只等敌军发现小队的踪迹。
果然,当陈颂带领的诱敌小队刚踏入天堑,两侧山崖上便传来案慈窣窣的声响,雪团子便砸了下来。
陈颂故作惊慌,猛地勒住缰绳,他扯着嗓子吼道,“不好!有埋伏!速速回去禀报将军!”
声音顿时在山谷间回荡。
小队当即调转马头,朝着来路疾驰而去。崖上的敌军似乎没料到这般变故。霎时间,天堑两侧的伏兵纷纷探出身来,为首的敌将一声呼喝,数百人马已顺着山脊冲下,眼看就要追上陈颂的诱敌小队。“放箭!”
徐闻铮的喝令骤然划破风雪。
刹那间,弓弦震响,乱箭齐发,黑压压的箭矢如飞蝗般扑向敌军。那头的敌军伏兵猝不及防,顿时慌不择路,乱成一团。箭雨过后,敌军死伤无数。
徐闻铮长枪一指,将士们跟在他身后,迎击敌军,徐闻铮银甲上溅满敌人的鲜血,温热黏腻的血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借着地利之便,加上先前箭雨已重创敌军,他们渐渐占了上风,但不少新兵握刀的手仍在发抖,有个年轻士卒甚至弯腰吐了起来。徐闻铮见状,猛地挑飞一个敌兵的头盔,厉声喝道,“旌国儿郎,随我杀敌!”
声如雷霆,震得新兵们一个激灵,纷纷咬牙跟上。待最后一名敌兵倒下时,山谷突然安静得可怕。此时天色渐白。
活下来的士兵们茫然四顾,有人瘫坐在血泊里,检查自己的伤势,有人神色恍惚,还没缓过神来。
徐闻铮持枪而立,浑身是血。
硝烟未散,将士们望着徐闻铮的背影,终于明白他的威名都是敌人的尸骨垒起来的。平日那个温润的年轻将领,此刻甲胄浴血,宛若修罗。他在战场上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每一招都直取要害。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精准致命的杀伐,枪法狠辣利落,兵器在他双手间切换自如,新兵们看得目瞪口呆。
徐闻铮擦拭着枪尖上的血珠,沉声道,“全军听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方才那场厮杀不过是一寻常的操练。将士们闻言,紧绷的身子这才松懈下来。有人直接仰倒在雪地上大口喘气,有人哆嗦着掏出水囊,给自己灌了几口水。徐闻铮靠在一块山石上,随手抓了一把雪擦拭枪杆,雪沫混着血,在指缝间渗出水来,透着淡淡的红色。
徐闻铮眯起眼睛,快速清点着战场上的敌军尸首,方才一番厮杀,对方折损不过两千。
阿契珂会将主力军放置在何处?
他眉头微蹙,难道他的判断有误?敌军大费周章在此设伏,就为损耗他们这点兵力?
这不合常理。
难道,这是最后一道埋伏?
远处山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不一会儿,就将地上的鲜红掩盖干净。正思索间,一骑探子踏着风雪,朝徐闻铮疾驰而来。那斥候利落下马,单膝跪地急报,“禀参将!郭将军主力在三十里外遭遇狄国大军,现已全军压上!”徐闻铮冷声问道,“敌军兵力几何?”
“近五万!”
徐闻铮此时断定,五万大军在此时倾巢而出,长途奔袭,必是此刻狄国营寨内,粮草出了差池。
他抬眼望向东北方向,那里就是狄军大营所在。徐闻铮的内心犹如明镜。朔风卷着雪粒拍打在徐闻铮的脸上,铠甲上的血迹开始凝结。徐闻铮抬手示意亲兵安置伤员,自己则站在一块凸起的山岩上,沉声说道,“想回家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雪地里一片死寂。
片刻后,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哆哆嗦嗦地站出来,头盔都快遮住他的眼睛。他不敢看徐闻铮,只低着头往南边挪步。众人见徐闻铮并未阻止,于是陆续有人站出来,跟在小兵身后陆续离开。徐闻铮始终抱臂而立,直到最后一道人走出视线。他才转身面向剩下的将士们。
队伍已不足千人,却个个站得笔直。
他忽然笑了,枪尖往北方一指,“剩下的将士们,随我继续北上!”此时风雪依旧逼人,他们的心却在发烫。
众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迂回前进。待到第二日暮色时分,终于摸到了狄军大营的后方。
徐闻铮示意全军潜伏在山脊背面。他随手折了根枯枝,在积雪上划出几道深痕。将士们默契地围拢过来。
徐闻铮对着陈颂说道,“你带八百弟兄去叫阵。待他们追出二里地,你们就往身后的陡坡上撤。”
又转头看向另一名中军,沈大海,“你带两百精锐,等营门守军一乱,你们就摸进去,找准他们的粮草,放一把火,然后速速撤离。”两人抱拳领命,快速退下,前去布置。
三更天,陈颂便率八百铁骑直冲敌营。敌方守军尚在睡梦中,便被烧了几十个营帐。待敌将吹响警哨,陈颂早已扬鞭后撤,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嘲弄般的马蹄印。
忽然山头处杀声震天,火把如繁星一般,从敌营倾巢而出,营寨顿时空了大半。
沈大海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率领两百战士如雪豹般从西侧缺口突入,火把精准地抛向粮垛。霎时间烈焰腾空,将半边夜幕都烧成了赤红色。救火的狄兵乱作一团,整个大营活像被捅穿的马蜂窝。
就在火光最盛之时,徐闻铮忽然翻身上马,银枪在烈焰的映照下泛着血色。他单手持缰,准备朝着敌军主营进发!“徐二哥!”
王庭溪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他浑身是血,眼神坚毅。他心里隐隐觉察到,有哪处不对劲。刚才忽地意识到,徐二哥的安排里,没把他自己算在里面以他对徐二哥的了解,他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外,必是有更艰巨的任务。
徐闻铮勒紧缰绳的身影,宛如一道剪影。
此时不必多言,王庭溪已然明白,徐二哥那杆银枪要取的,是阿契柯的项上人头。
火光映照下,徐闻铮将那条褪了色的发带紧紧缠在手腕上,他低头用牙咬住带尾,单手打了个死结。
王庭溪上前,一把按住马鞍,声音发颤,“徐二哥,你此去,可能一去不.…
他话语哽咽。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分明是赴死。
徐闻铮看向腕间绑好的发带,神色温柔。他沉声说道,“那便一去不回。”说罢银枪一挥,战马嘶鸣着冲向火海,转眼便被滚滚浓烟吞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