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十七)(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4351 字 6天前

第51章定南乡(十七)

找到徐闻铮时,已经是那场大战过后的第五日。狄国兵马早已撤得干干净净,连半点踪迹都没留下。

连日的大雪把战场盖得严严实实,那些硝烟旌旗,血肉横飞的痕迹早已不在,如今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荒芜寂寥。没人知道徐闻铮是怎么一个人杀进敌营,取了阿契柯的脑袋的,更想不通是,他最后竞然会出现在狄国军营西北五十里外的断崖之下。郭家军的士兵们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们和狄国主力厮杀的第三天。郭将军正带兵冲杀,冷不防中了一箭。眼瞅着他就要撑不住了,谁知对面突然鸣鼓收兵,撤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这事儿实在蹊跷得很,郭将军当即下令按兵不动,只派了几个身手敏捷,精干有力的探子,悄悄跟上去打探情况。

两天后,探子快马冲入军营,直奔郭将军的营帐,他说徐闻铮带着那帮新兵蛋子,不光端了牛芒山的埋伏,还一把火烧了狄国大本营的粮草。最绝的是,徐闻铮竞然单枪匹马杀进了阿契柯的大帐,把那个北境战神给宰了。郭将军一惊,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够人吹嘘半辈子。徐闻铮他竟然不出三日,全给办了。

尤其是最后这桩,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等弟兄们在山崖下寻到他时,人已经烧得滚烫,昏死过去多时了。

徐闻铮被抬进了唐州城,就安置在郭将军的私宅里。郭将军特意请来城里最有名的老郎中给他诊治。那老大夫把完脉,连连感叹,直说这人能捡回条命,简直是老天爷开眼。

他左肩被捅了个对穿,肚子上还豁着个大口子,更别说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真不知道这五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老郎中一边给徐闻铮包扎,一边说道,“徐参将这股子求生的劲儿,寻常人是比不得的。”

王庭溪不能离开军营,更别说进郭将军的私宅,所以他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徐闻铮的消息来。

军营里头这会儿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狄国那边彻底乱了套,几个王子正忙着争权夺势,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南下了。可愁的是,郭将军的箭伤开始化脓溃烂,这两日连床都起不来,徐参将虽说烧是退下了,但还是一直昏迷不醒,将士们没了主心骨,心里也就没了着落,整个大营都笼罩着不安的氛围中。

半个月过去,风雪总算小了些。

这天王庭溪刚回帐里,简单收拾完,准备躺下歇息,忽然听见外头一阵骚动。

他听见有人说,徐二哥醒了!

唐州城里,郭将军的私宅内。

老郎中正给徐闻铮换药,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底下干燥的伤口,他轻松松了一口气,仔细查看完伤势后,又给徐闻铮诊了脉,沉思片刻,他转身提笔,重新改了药方。

徐参将年轻,这身子骨虽然硬朗,但到底伤得太重,得换个温和些的方子慢慢调养,不然还是会落下病根。

徐闻铮见老郎中开了方子,还在榻前踌躇着不肯离去,便开口问道,“老先生可是还有话要说?”

老郎中犹豫了片刻,眼睛盯着徐闻铮胸口的那道浅色伤疤,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可曾结识过一位姓莫的大夫?”徐闻铮眼神骤然一紧,又很快舒展开来,淡淡道,“从未听说过。”老郎中叹了口气,面露遗憾,收拾着药箱,轻声说道,“那大人好生休养,老朽告退了。”

徐闻铮微微颔首,目送着老郎中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眼一个月过去,郭将军的伤势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于是他被悄悄移到了私宅养病,就安置在徐闻铮隔壁。

徐闻铮刚能勉强下地,就让人搀着,一步一挪地往郭将军屋里去。郭将军多数时候都昏睡着,一天里难得有清醒的时候。徐闻铮也不多话,常常只是在榻前静静坐上一会儿,便又让人扶着,慢慢走回房里。这日徐闻铮照例来探望,却见郭将军难得精神,脸色也红润了几分,竞能靠在床头与他说话了。

“好小子,这场仗,打的漂亮!”

郭将军声音虽弱,眼中却闪着光,“当年我像你这般年纪时,还整日跟在徐老侯爷身后抹泪珠子呢。"他说着,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眼神却露出怀念之色。他忽地眉头一挑,“我倒是忘了,你小子竞然也姓徐。”“是,我也姓徐。"徐闻铮浅笑着,轻声应了一句,又静静地等着郭将军往下说。

郭将军似乎想起了旧事,许久没有说话,忽地,他眼神中簇着怒意,又夹杂着几分不屑,“那狗娘养的,竟然给徐家扣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徐家若真有反心,萧家哪儿还能安安稳稳坐在那个位置上!”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看向徐闻铮,“你小子,倒真有几分当年徐老侯爷的风范……好,很好!”

郭将军喘了口气,眼中泛起泪光,“老夫原以为,这辈子除徐闻铮外,再也见不到像老侯爷当年一般耀眼的人物了。”“你…“郭将军颤抖着伸出手,拍了拍徐闻铮的手背,“干得好!”说着说着,郭将军的话音渐渐含糊起来,字词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徐闻铮心头一紧,知道郭将军这是到了最后关头。他再也忍不住,俯身凑到郭将军耳边,低低唤了声,“郭……老将军浑浊的双眼突然迸发出最后一丝清明,喉间发出急促的喘息,干裂的嘴唇开合着,却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气息。他的手颤抖着抬起,似乎想拼命抓住什么,徐闻铮伸手握住。

“是……小铮儿?”

徐闻铮紧紧握住郭将军颤抖的手,轻声道,“郭叔,是我。”老将军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不敢相信般,泪水顺着眼角涌了出来。“真……真的是,小铮儿?”

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透着说不出的释然与欣慰。“是我。“徐闻铮用指腹轻轻拭去郭将军眼角的泪,声音温柔而坚定。郭将军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却仍死死攥着徐闻铮的手,“守……守好他们,他们都是,是徐家军带出来的兵。”

他艰难地喘息着,断断续续道,“我的令牌和……和印信,都在书房,那……幅字画后面的,暗,暗格里。”

“好。"徐闻铮红着眼眶点头。

老将军脸上浮现出一丝解脱般的笑意,“徐家军,终于物……物归……原主了。”

他的目光死死黏在徐闻铮脸上,仿佛想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多瞧上一眼。直到最后一刻,那双浑浊的眼睛都不肯闭上,就这么直直地望着徐闻铮,直到他的呼吸彻底停止。

徐闻铮抬手,掌心轻轻抚过郭将军的双眼。那眼皮终于合上时,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他低声道,“郭叔,安心去吧。”徐闻铮垂首沉默了片刻,将情绪全部隐入眼底,再抬首时,已经换了副神色。他不动声色地封锁了郭将军的死讯,所有军令文书照常从这处发出,只是那朱批的笔迹,已然换成了徐闻铮的手笔。

郭将军是祖父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和父亲更是有过命的交情。只是郭将军常年镇守边关,徐闻铮只在儿时匆匆见过他一面。父亲的书案上总搁着郭将军的来信,那些边关战报,风物人情,徐闻铮不知翻看过多少回。

信笺上,郭将军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如今临摹起来,倒有个九成九相似。老郎中照例每日给郭将军开方熬药,药渣子故意倒在显眼处。逢人问起,他只说郭将军气色渐佳,只是元气大伤,还得将养些时日,别的便不再多说。这般做派,倒让营中将士们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北地的风雪渐渐消停,转眼间,又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徐闻铮的伤刚结痂,他便披甲重返军营。

郭家军的几位老将,尤其是郭将军的副将陈檀,看徐闻铮的眼神都带着刺,他认为徐闻铮这是在郭将军休养时,趁机夺权。帐中议事的氛围剑拔弩张,陈檀直接拍案而起,“徐参将莫不是想趁人之危,谋夺私权?”

徐闻铮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方青玉印章,稳稳地按在案上的宣纸上。“这是郭将军的私印。“他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若不信,大可拿去比对印鉴。″

帐中顿时鸦雀无声。

陈檀铁青着脸取过印章和宣纸,眯着眼仔细查验印文,半响后才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认了。

夜色渐深,烛火在案头摇曳。

徐闻铮正批阅军报,忽见帐外的侍卫来报,“参将,有个新兵说是你的同乡,死活不肯走,非要见您一面不可。”

徐闻铮的手微微一顿,已然猜到来人是谁,他搁下笔,轻声说道,“带进来吧。”

帐帘一掀,便看见王庭溪满脸是汗,连行礼都顾不上,便冲到徐闻铮面前,“徐二哥!我担心心我娘!”

“你慢慢说。"徐闻铮神色镇定,示意侍卫退下。王庭溪急得声音发紧,“新兵营里刚来了个岭南的同乡,他说去年韶州城里,有间食肆铺子的老板娘被人活活给逼死了。”徐闻铮神色一紧,问道,“他还说了什么?”“旁的就没了,那人住在乡下,只听说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王庭溪眼圈通红,“徐二哥,你说会不会是我娘?”

闻铮低着头,指节抵在眉心处,半晌后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我会派人去查,你先回去等消息。”

王庭溪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连连点头,他胡乱抹了把脸,这才转身,缓缓退出帐外。

帐帘刚落,徐闻铮立即对着身边的两名亲卫说道,“即刻动身去岭南,暗中查访。”

虽然这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道听途说,他还是没来由的慌了神。两名亲卫抱拳领命,转身退出营帐,随即帐外便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这夜三更时,徐闻铮突然从榻上惊坐而起,额间冒出细汗。梦中清枝面无表情的那句“不等你了"犹在耳边回荡。

他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徐闻铮抓起外袍胡乱披上,直接冲出了营帐。守夜的亲兵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已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那匹黑马便猛地冲进了夜色里。他一路疾驰,直到看见唐州的界碑就在眼前,他才猛然勒住缰绳。此时东方既白,再往前一步,便会以逃兵之罪论处。徐闻铮死死攥着缰绳,望着随州方向,忽感觉喉间一股血腥味上涌,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四月的韶州城,春意正浓。清枝终于把院子收拾利落了。三年前栽下的桃树,如今枝干已有碗口粗。且今年不知怎的,花开得格外热闹,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压满了枝头。

她坐在檐下,看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一片粉瓣打着旋儿飘到脚边,她弯腰拾起,放在掌心细细地瞧着。

忽然一阵风佛过,掌心的花瓣被轻轻卷了起来,飘飘荡荡的,最终落入旁边的水缸,还在水面打了个旋儿,荡出一层细微的涟漪。去年,北边逃难来的林家小姐偶然听闻清枝在广府申冤的事迹,特意携着贴身嬷嬷上门拜访。

这位官家小姐性子爽利,说话也直,倒不似寻常闺秀那般拿腔作调的。一来二去间,两人竞成了好友。

林小姐的贴身嬷嬷帮清枝摘菜时,偶然说起他们府上的规矩。“我们这样的人家,最是讲究。光是丫鬟们,也得分得清清楚楚。”清枝问道,“如何分的?”

林嬷嬷掰着手指头数给清枝听,“比如有贴身伺候的,管衣裳首饰的,灶上烧火的…反正都有等级的,各司其职,从不相混。”“灶上烧火的,算几等?”

林嬷嬷一笑,“当然是最末等。”

清枝听得入神。

林嬷嬷以为她感兴趣,又细细说了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规矩讲究,倒让清枝开了眼界。

她们走后,清枝揉了揉阿黄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你说……当年小侯爷被我扒了衣裳,心里是不是恼得很?”

她想起来岭南的路上,一开始小侯爷确实是不愿她碰的,忽又想起上次小侯爷离开前,她不小心碰到他的锁骨,他还往后退开两步。阿黄甩了甩尾巴,把嘴里的骨头咬得咔嚓作响,一双狗眼只盯着骨头,就是不看她。

清枝望着满地零落的桃花,忽然明白了。

她轻轻叹出一口气,看来他不是突然消失,而是刻意躲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