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十八)(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6000 字 6天前

第52章定南乡(十八)

前年,望香楼的老板从清枝这儿订了些荷香小鱼干,没想到今年他竞亲自找上门来,问清枝能不能再做些,价钱不是问题。清枝一听,心里琢磨,这送上门的银子哪有不赚的道理?她点头道,“成是成,不过您得先付五成的定钱。”望香楼的老板一听,哈哈笑出了声,“这是自然,该给的!”他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掂出二两银子,往清枝手心一放。临走前又回头瞧她,笑着说道,“要不你来望香楼当厨娘?按一等厨工的工钱算,绝不亏待你。”

清枝摇头。

她心心里早盘算着还是得自己做买卖,正愁没本钱呢,如今这银子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店家见她不肯,也不强求,只摆摆手道,“成,往后若改了主意,随时来找我。”

清枝送走了店家,回屋便铺开一张宣纸,蘸了墨,细细琢磨起来。她要做的生意既要本钱低,还得来钱快。北边战事吃紧,谁知道哪天就打到岭南来了,她得早做打算。

再说,蹲大牢的那半年,郭大娘没少给她捎东西,她嘴上说着让郭大娘别来,可她送的东西,她哪能真往外扔?

这么一想,清枝便下了决心,以后挣的银子,不光得给自己攒条后路,还得给郭大娘备下一份养老钱。

说来也怪,自打把小侯爷从心里头摘出去,她这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整日琢磨着生财的门道。

她托着腮琢磨了半响,忽然眼睛一亮,眼下正是四月天,城郊的花开得正好,若是做些应景的花饼岂不讨巧?当年她在侯府跟着杜大娘学了三年的刀工,雕花刻叶最是拿手。

转念一想,单卖花饼怕是不成,客人吃多了难免腻味。她提笔在宣纸上画了几笔,还得配些时兴的茶饮,要清甜解腻的才好。三日后,清枝揣着画好的图样去找了木匠。“大叔,劳烦照着这个图样打四套桌椅。"她说着展开图纸。怕自己画的潦草,又弯腰在自己膝盖上方比了比,“桌子差不多这么高就成。"手指在空中划了个方,“就这般大小,能摆下五六盘点心就好。”木匠大叔接过图纸,仔细瞧着,清枝又麻利地抽出第二张往案上一铺,“这矮凳嘛,要比桌子矮个四寸半。”

木匠大叔眯着眼来回翻看那几张图样,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忍不住问道,“姑娘啊,老汉我做活计三十载,还没见过这样的式样,这莫不是给小娃娃办家家酒用的?”

清枝抿嘴一笑,“大叔只管照样子打便是,工钱您说了算。”木匠大叔垂眸,想了片刻,说道,“也罢,横竖用料不多,就按寻常桌椅的半价算。你三日后来取货。”

清枝谢过木匠大叔,转身便往布庄去了。

一进门,她先瞧了瞧柜台上的布样,才抬头道,“掌柜的,你这儿可有织得疏些的麻布?越透气越好。”

掌柜正拨着算盘,闻言稀奇地抬眼,问道,“姑娘要这等布做甚?”他搁下笔,从柜台后绕了出来。心中暗忖,这粗麻布料子做衣裳不保暖,当门帘又太飘,前年进的三匹至今还压在库房里呢。清枝也不多解释,只说道,“若有现成的,劳烦取来给我看看。”“姑娘稍候。”

掌柜转身拿起一架木梯,在一排架子前摆好,他攀着木梯爬了上去,从积灰的角落里抱下三匹布来。

清枝伸手摸了摸布面,指腹便蹭上一层薄灰。她捻了捻手指,说道,“子倒是合我心意,只是这积压的年头不短了吧?”掌柜的眼尖,瞧出她有意,忙不迭道,“姑娘,这布虽放了两年,质地可半点没坏。”

见清枝不为所动,他又补上一句,“当初这一匹布的价格都是两百文,你若要买,三匹布统共只收您两百文,权当结个善缘,您以后多来照顾生意。”清枝蹙着眉头,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掌柜一咬牙,“罢了,罢了!一百文三匹都给您,这回我可真是血本无归了。”“那……行吧。“清枝嘴上犹豫,掏钱的动作倒是干脆得很。她抱着布匹搭上牛车,晃晃悠悠回到村里,径直去了郭大娘家,将三匹布往桌边一放。

郭大娘正纳着鞋底,见状眉头一皱,问道,“你这是?”清枝坐到郭大娘身侧,“大娘,我绣工不好,怕缝出来的东西拿不出手,您帮帮我。”

郭大娘斜眼瞅着清枝,手里针线活不停,“要缝个什么物件?”清枝忙凑近几分,比划着说道,“要块九尺见方的篷布,再裁四个一尺宽的桌布。”

郭大娘一听,也懒得问她用来做什么,直接说道,“布放这儿吧,明日响午来取。”

清枝眉眼一弯,提着裙摆在郭大娘跟前轻巧地转了个圈,“就知道大娘你定会帮我,那我先回家去,眼下还得张罗好些事儿呢!”郭大娘手一挥,清枝立刻会意,拎起裙角就往外走。她步子迈得急,转眼就出了院门。

清枝从大牢里出来后,不出两个月,精气神就养回来了。如今每日三顿饭食,都是清枝亲手送来的。日子久了,郭大娘发现,她不光饭量渐长,脸上也有了血色,连走路时腰板都比从前挺直了些。更难得的是,清枝每日都会来陪她说说话,一来二去,她心里那些积压多年的阴郁,竞也慢慢化开了。这日子,不知不觉,她也跟着清枝,变得鲜活了些,这日子似乎也不难熬了。

清枝一回到家便钻进了厨房,将早上采下的刺玫花瓣洗净,去掉花蕊和花萼,只留下花瓣,用盐水侵泡片刻,再将花瓣放入罐中,一层白糖一层花瓣的铺叠腌制好。

三日后,清枝雇了辆牛车进城取桌椅。她绕着成品转了三圈,眼里闪着惊喜的光,“大叔啊!你这手艺真真是,好的不得了!”木匠被夸得满脸红光,清枝临走时,他还送了清枝几样精致的小玩意。没想到清枝对着手里精巧的小物件发了呆。木匠大叔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都是闲时随手刻的玩意儿,姑娘别见笑。要是不中意,扔了也”

清枝赶紧打断木匠大叔,问道,“大叔,我想订一些,你先帮我做一百个成不?”

木匠大叔一听,笑着说道,“这又不费事,大叔闲下来的时候,顺带着给你做上一百个!难得有人瞧得上。”

清枝“哎"了一声,瞧着手里的木制小叉子和小勺子,是越瞧越喜欢,于是又问道,“能不能再给我做和这些叉子勺子长度相近的筷子,筷子稍微长一点就成。”

大叔点头,“行!”

清枝把四套桌凳搬上牛车,又去蜜饯铺子称了些杏脯梅干,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老牛不紧不慢地走着,车牯辘压在乡间小道上,吱呀吱呀的转着。她坐在车板上,随着牛车摇晃着身子。

天边晚霞不知不觉间,已经染透了半边天。几天后,城郊那片桃花林底下忽然支起个小食摊。此时正是花开得最盛的时节,游人们三三两两赏花闲逛,远远闻看见这么个摊子,都不由自主地往这边凑。

粗麻制的浅灰色篷布搭在桃花下,因着麻布缝隙较大,又轻,风一吹,篷布便迎风抖动,花瓣落在篷布上,随风一荡,竟能荡出一片花浪来,从篷布下头往上瞧着,别有一番意趣。

篷布底下支着四张矮桌,游人们逛累了便坐下歇脚。点一盒新做的花饼,就着纷纷扬扬的落花,慢慢品尝。

花香混着饼香,倒是比单看花更多了几分滋味。清枝刚把花饼端出来,那精巧的模样就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麻利地递上小木叉,笑吟吟道,“您先尝尝看。”

那些身穿锦衣华服的游人,见这木叉子都是一次使的,花饼又做得这般精致,再瞧见清枝殷切又清澈的眼神,便接过叉子,小小地尝了一口。那花饼瞧着做得跟真桃花似的,粉嘟嘟的透着亮。咬开才知里头藏着花馅儿,甜津津的却不腻人。咽下去后,舌尖上还绕着一股子花香,回味无穷。客人细细品味,抬眼问道,“这饼怎么卖?”清枝笑盈盈地回道,“一盒六个,单买十文一个。若是成盒买,原该六十文的,今儿开张图个吉利,您给五十文就成。”这价钱搁在寻常摊贩那儿,确实不算便宜。可这花饼不光模样精巧,那股子花香更是别处寻不着的。

清枝当然是盘算过的,这当口正是农忙时节,能来这儿悠哉赏花的,不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就是闲散的富贵公子,谁会在意多花这几个钱?果然,尝过味的客人十有八九都要捎上一盒。心想,这新鲜玩意儿,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也不错。

清枝把花饼仔细码进竹编的小盒里,还顺手折了枝新鲜的桃花斜插在盒盖上。粗粝的竹篾配着粉嫩的花枝,显出几分野趣来。客人们提着这样别致的食盒走在桃林间,赏花的兴致又高涨了几分,个个眉眼舒展。

日头渐渐毒了起来,清枝熬的花茶饮也跟着卖得火热。那茶汤澄澈透亮,里头飘着三两桃花瓣,既解渴又应景,过路的游人都要来上一盏。才过晌午,清枝就收摊了。

回到家她连汗都顾不上擦,先掏出钱袋子倒在案上,一枚一枚地数起来。她学着当初小侯爷给的账本样式,自己也订了一册,就是那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勉强能用。

她捏着笔,一笔一画写得极认真。

今日卖出单个的花饼一百二十二个,成盒的三十五盒,再加上花茶饮的进项,拢共挣了三千一百二十文。

她拨着算盘珠子细细一算,除去本钱,还剩两千一百八十文。清枝盯着这个数目,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清枝算完账,不敢耽搁,又急匆匆钻进厨房准备明天的花饼。刚进去没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就往外跑,直奔郭大娘家。她扒着门框,扬声喊道,“大娘,明日来给我当帮工吧!我在城外桃林支了个摊子,您来帮忙,我按日结工钱,成不成?”郭大娘只抬眼瞥她,嘴角一挑:"哟,小老板打算给我开多少工钱啊?”清枝一听乐了,郭大娘竞也会跟她逗趣了,便爽快道:“您尽管开口,多少我都请得起!”

第二天,郭大娘真就跟着清枝上了牛车。这回她们足足备了八百个花饼,没想到刚到晌午又卖了个精光。

没买着的客人还不肯走,让清枝提早备着,再留下她的住址,明日遣家丁上门去取。

清枝捏着一叠预定的字条,眼睛一亮,这不又是个新门路?打那以后,她索性做起了预订的买卖,谁要花饼,提前说一声就成。起初,每日的订单不过二十来盒。可没过几日,这数目就翻了一倍多,一天竟要送出五十盒。

清枝一个人实在忙活不过来了。这日她径直去了望香楼。跟掌柜的一番商量,定下了合作。

她教楼里的厨子们做花饼,馅料由她亲自调配,望香楼的小二们腿脚勤快,正好帮着送货。赚来的银钱,两家对半分。她始终记着小侯爷说过的话,手艺可以教人,最要紧的是那味料的配比,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清枝每日清早进城,按着定好的份量把馅料送到望香楼后,就带着郭大娘往城外赶。她们的摊子支在桃林边上,除了卖花饼,又添了几样新的清甜茶饮。郭大娘手巧,这几日用剩下的麻布和家里的棉布,拼着缝了四套更应景的桌布,每块布上都绣着三两枝桃花。将桌布铺在木桌上,再摆个粗陶罐,里头插着新摘的野花,倒显得格外雅致。

这景致引来了不少年轻公子,三三两两带着心仪的姑娘来这儿,花银子那是半点儿不心疼。

渐渐地,桃林边上的小摊竞还成了文人雅士们常聚的地方。那些个爱吟诗作对的公子小姐们,最爱约在这儿办诗会。郭大娘好奇,问了一句,他们说能在这儿寻着"浮生半日闲"的趣味。这诗会传开去,连带着清枝的花饼摊子在韶州城都出了名。不少富贵人家的马车特意绕到城外,就为来这桃林边上坐坐,喝盏清茶,尝块花饼。起初郭大娘见清枝给花饼定的价,直撇嘴,“这么贵,快赶上一斗米的价格了,哪个傻子会买?”

清枝抿嘴一笑,“买的都是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若是卖便宜了,反倒衬不上他们的身份。”

谁曾想没过多久,郭大娘的价喊得比清枝还狠。最近,清枝得了闲就爱琢磨药材。

虽说认得的字不多,可她有法子,遇上不认识的药名,就逮着来游玩的公子小姐们问。

日子久了,这些人听说她一个姑娘家,竞敢独自上广府击鼓鸣冤,都对她另眼相看。有时候她一问问题,几个读书人为了给她讲明白,倒先争得面红耳赤起来。

那位从京城来探亲的沈公子,待清枝格外不同。没有诗会,他也不约友人,常常独自骑着马来。在桃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响,说是赏花,眼睛却总往清枝那边瞟。茶汤续了一盏又一盏,直到清枝她们收摊,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五月里,春末夏初的好时节。

清枝雇了几个手艺好的木匠瓦工,把东市的食肆铺子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新打的榆木桌椅,青瓷碗碟,都一一置办妥当。连门楣都重新漆过一遍,挂上了崭新的招牌。

街坊邻居也纷纷上前道贺。这日忙完,清枝踏着夕阳的余晖又来到秋娘坟前,跟她唠叨了半响。

忽地,她笑了,对着秋娘的墓碑说道,“我把咱们的铺子守住了。”夕阳的余晖彻底落下,归鸟在山林间盘旋,鸣叫。清枝起身,“秋娘,过几日我再来看你。”郭大娘如今可是干劲十足,她挽着袖子在铺子里忙前忙后。客人一起身,她便利落地擦桌子抹板凳,收拾碗筷。铺子刚一打烊,她就整个铺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连特角旮旯都不放过。

后来,生意越来越红火,清枝又招了两个机灵的小伙计,他们腿脚勤快,嘴甜会来事。

每月清枝都会推出时令点心,都是当月才有的新鲜花样。若是哪位客人想尝鲜,只需提前说一声,店里自会派伙计送到府上。那食盒也格外精巧,是清枝特意找木匠大叔定做的,雕着缠枝花纹,里头还分了小格,既好看又实用。

城里的夫人小姐们最爱这个,都说清枝的点心连匣子都透着别致。六月,暑气渐浓,清枝的荷香小鱼干又摆上了柜台。除了给望香楼供货之外,她自己也留了些,这回还添了荷香小米虾和炸荷酥。荷香小米虾酥脆可口,炸荷酥更是外酥里嫩,咬一口就满嘴荷香。林小姐最爱这口炸荷酥,隔几日便要带着丫鬟嬷嬷来店里坐坐。这天她捏着半块炸荷酥,忽然压低声音,凑向清枝说道,“清枝,你瞧对面那两个人,像是在盯着你这铺子。”

清枝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瞧,只见两个年轻男子直挺挺地杵在街对面,既不买东西也不走动,活像两根木桩子似的扎在那儿。“站了这半晌连个姿势都不带换的。“林小姐提醒道,“你仔细着些。”清枝给林小姐斟了杯新研制的舒月饮。

这茶汤用红糖、姜汁和几味温补的药材熬成,最是能缓解姑娘家月事时的腹痛。

“若真要监视,派这么两个木头桩子似的人来?"清枝轻笑一声,“那主使的怕不是个缺心眼儿的。”

她将茶壶搁在小几上,“我这铺子敞开门做生意,还怕人看不成?”待清枝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时,林小姐见那两人仍直勾勾盯着这边,便朝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悄悄下楼唤来了候在街角的侍卫。不过片刻功夫,那两个盯梢的见侍卫逼近,顿时急匆匆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一个月后,徐闻铮的两名亲卫风尘仆仆的,钻入他的营帐。“禀参将!"为首的亲卫抱拳,说道,“经属下秘密探查,韶州城内,东市那间食肆铺子生意红火,倒不像是遭遇过不测的模样。”徐闻铮一听,这两个月来绷得死紧的心弦,此刻终于稍稍松了几分。他问道,“店里的人可都安好?”

亲卫忙回道,“有个大娘手脚麻利,还有个姑娘像是主事的,招呼客人,算账收钱都极为伶俐。”

他想了想又说道,“另有两个伙计,一个在堂前擦桌端菜,另一个总挎着食盒往外跑……

“伙计?”

徐闻铮眉头一皱。

“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亲卫往自己肩膀比划着,“身量大概就这么高。”

徐闻铮紧绷的神色这才松了下来,“可还探到些别的?”两名亲卫交换个眼神,齐齐摇头,“再没别的了。”徐闻铮见二人眼下泛青,蓬头垢面,便知这一路奔波辛苦。他摆摆手道,“下去歇着吧。”

两名亲卫抱拳退下,谁都没敢说,他们刚到韶州城那天,就被食肆里的人察觉到,还险些被个侍卫模样的人当街拦住,这等丢脸的事,他俩实在说不出口他们这一路上细细回想,自觉行事周密,并无半点破绽,可怎么还是叫人给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