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二十二章

章台宫。

嬴子楚将给亲自写给吕不韦的密令卷好，交给寺人（注①）进行封缄、糊上封泥，这才转向报信者，沉着一张脸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位公子为何突然起了争执？”

他希望两位儿子手足相亲，互相扶持，互为依靠，重塑朝局，两个儿子也听话地走在了他安排的路上。

结果眼看着兄弟两个就要拧成一股绳，彻底击破外界那些众说纷纭的流言，却毫无征兆地对抗起来了！

临门只差一脚，人却摔了个大马趴，这事儿任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没把这个前来报丧的寺人拖出去砍了泄愤，已经算是嬴子楚脾气好。前来禀报的寺人感受到了君王的怒火，深深地垂着头，疯狂吞咽口水，然而丝毫未能抑制本能的颤抖。

心中直叹自己倒霉，怎么偏在他当值之日发生了这档子事，让他受了池鱼之殃。

若是今次能侥幸逃出升天，他必要携带祭品去少昊大神跟前叩谢活命之恩。不过在秦宫中多年锤炼出的过硬职业素养，使他克服了生理上的颤抖与心理上的恐惧，还能用着让人一听就觉得平静客观的语调叙娓娓道来。“适才王上您允了长公子所请，长公子便打发人去到宫外接二公子入宫共赏随侯珠。

“二位公子赏玩罢，长公子便邀二公子去北宫共宴。至北宫时二公子闻赵夫人言语，固辞离去。”

嬴子楚抓住了重点,追问道：“赵夫人究竞说了什么？”对赢成蟜这个在跟前长大的儿子，嬴子楚还是能说一句较为熟悉的。这是一个自己有着好脾气,也很会讨人喜欢的机灵孩子。换句话来说就是，这个孩子会下意识地避免与人发生冲突，不招致他人恶感。

就连华阳嫡母这个与次子处于相对阵营，本该视次子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提起嬴成蟜时也从无针对，火力皆是冲着生母去的。赵姬究竞说了什么话，才能使这个孩子不顾与长子间稳中向好的关系，固执地要离开。

而长子自归国后就是他手把手亲自教导，应当很清楚这一次主动邀请的宴饮应当发挥出何种功效。

竟然没有把次子给拦下来，无论如何也该把眼前这个局面给支应过去啊。两个聪明儿子在同一时间犯倔，做出了完全违背常态的举动，寺人又语焉不详，像是特意等着他发问。

由此观之，赵姬做出的事肯定不小。

嬴子楚猜都很对，寺人还真就是在等着他发问。他的话音前脚刚落，后脚寺人的声音便续接上了：“长公子与二公子入北宫时，赵夫人正在问宫中婢女，长公子今日是要作甚，引得阖宫大动，仆役如云“婢女对答曰，是长公子邀请二公子饮宴。赵夫人怒，斥长公子糊涂，不识人心险恶怎能邀请二公子饮宴。又言，又言……”寺人欲言又止，悄悄抬头打量高居主位的赢子楚脸色，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嬴子楚咬着后槽牙，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一时竞有些喘不上来气，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赵姬美丽，但着实愚蠢。”他费劲巴拉地弥合两个儿子之间的关系，好在长子聪明大度，次子也识大体，坚定切割转向，这才迅速有了成效。

可到赵姬眼中就成了一个糊涂，一个心思险恶，主动给外面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人递把柄。

烦躁的嬴子楚正巧又捕捉到站在下首的寺人鬼头鬼脑窥视的模样，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直接抓起手边的砚台掷了出去：“当着寡人的面，你还想有所欺瞒不成！快说！”

寺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长串话飞快蹿了出来：“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是赵夫人言韩夫人矫揉造作，惯会狐媚惑上，生，生下来的二公子，也，也不是什么好……”

“够了！"嬴子楚大喝一声，阻断了寺人的未尽之言。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嬴子楚有心想要再投个东西出去发泄情绪，可手在桌上摸索一通，愣是没摸到顺手的，最终只能以拳击案。

可短促的疼痛根本无法压制内心情绪的巨大波动，嬴子楚气得浑身直发抖。他知道赵姬蠢，可他不知道赵姬竟然能蠢到这种地步！不赞同政的举动，拆台也就罢了，居然把韩姬也牵扯进来。对子骂母，何其无礼！

成蟜又是个极其孝母的，牙都没长全时就敢为了韩姬与他这个君父对着干，记事后更是亲而不近，主打一个演技，什么王位、封地，父亲的庇护，通通不在乎。

这次被赵姬当着面辱骂了韩姬只是固辞离去，已经是非常顾全大局，否则按次子护韩姬时的那个狗脾气，他如今已经可以给赵姬办丧礼了。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挑事，但挑事之人的命运在挑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作为一个君王，嬴子楚更在意的是处理突发事件的态度与方法。不幸中的万幸，次子的处理方式与态度令他获得了些许慰藉。但他更在意的还是要从他这里接过担子的长子。于是在情绪平复之后，他问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长公子做了什么？寺人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话问到这个份上，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思索半响后答道：“当时现场混乱，奴婢未能近前，不知详情。但二公子离去后，长公子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殿宇，闭门不出。”然而因这个寺人一见出事便急匆匆来报，他对赢政的应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实际上嬴政的应对并非闭门不出这么简单。米

北宫。

因嬴政尚未满十二岁，如今的北宫是嬴政与母亲赵夫人共同的居所。从豪族之女到富商舞姬，再到公子的枕边人，之后独自拉扯孩子长大，忍受周遭白眼，一分钱要掰成两半来花，不过短短数年，赵夫人的身份就多次无法自控地发生了变化。

其中的酸甜苦辣，旁人恐怕难以感知到万一，但好在熬到了苦尽甘来这一天。

她的儿子将是天底下最强大国家秦国的太子，而她会母以子贵，成为天下最强大国家的王后。

没有人，没有人再可以欺侮她们母子两！

即便如今的情况对她而言是久贫乍富，可她曾经也小富过，所以还是迅速的适应了位于金字塔尖的贵人生活。

比赢政要快的多。

不过母子间的关系如今却骤然对调。

赵夫人好似又回到了昔年在邯郸时的苦苦挣扎，而嬴政则是高高在上的秦国公子，对所有的一切都冷眼旁观。

“政…“赵夫人红着眼眶看向自己愈发成熟的儿子。权势养人，仅仅是短短的时日，她就觉得儿子陌生了许多。

要是在从前，不管她做出什么事情，只要一哭，儿子就会安慰她，进而妥协的。

可儿子今天只是用没有丝毫情绪的眼睛看着她，直到她心中警铃大作，抽抽搭搭地自己擦干了眼泪。

出于一名母亲的直觉。赵夫人觉得儿子正在与她渐行渐远。但人类自欺欺人的本能心态，让她固执地忽视了这一点。见柔声呼唤不起作用，赵夫人改换了方式，将一碗满满当当的栗饭推到了嬴政面前：“政，你正在长身体，多少吃点吧。”赢政瞥了一眼栗饭，既无动作，更没发声。就现在这个局面还吃饭？他气都要吃饱了！他气母亲不顾大局狠狠落了他的面子，让他都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弟弟。一想到弟弟离去时的决然，嬴政就觉得自己脑袋疼。万一弟弟觉得今日受辱，拒绝当他的白手套，不再帮助他了该怎么办？更严重点，弟弟一怒之下为了帮韩母妃正名，变成他的对手，与他争夺嫡嗣之位又该怎么办？

他已经见识到了弟弟聪明与远见，就是舍弃不用都会心痛不已，变成对手不啻于天塌一角。

可这到底是他的母亲。他还记得少时困顿，家中揭不开锅，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从东城走到西城，去外大父家中借粮。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总算是借来了一小瓮粮食，然后大半还进了他的肚子。

令他难以忘怀的粟米香气暂时压制住了受损的自尊心，嬴政长出一口气，决定好好同母亲谈一谈。

以母亲素来的行事风格，他已不求母亲为他助力，但至少不要拖他后腿。“母亲，蟜弟他是向着儿子的，更是儿子请来的客人。您对子骂母，让儿子如何面对蟜弟。您今日的言行传入父王耳中，父王又会怎么看待您呢？”仿佛回到从前的乖顺儿子令赵夫人心心中重新充满自信，少顷手指搅着手帕支吾道：“可外头，外头都说…”

嬴政斩钉截铁地打断道：“外头的话人云亦云，多有夸大扭曲，更有心怀不轨者故意放出假消息混淆视听，好从中渔利。“儿子与蟜弟朝夕相对，深知他的为人，还请母亲相信儿子。”赵夫人默然无语，只一味搅着手帕。

嬴政突然有些烦躁。

他喜欢明确的答案，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但他的母亲却很喜欢让他猜。而且随着他逐渐长大知事，需要猜的问题也越来越难。嬴政开始努力回想幼时粘稠的粟米粥，唯有如此才能让他的心火不那么旺盛，却发现这段记忆似乎很早之前就变得模糊，那阵香气似乎全然出自于他的固执。

这就是往者不可谏吗？

嬴政有些困惑，但更多的是感悟。他觉得自己就要抓住那条线了，可巧赵夫人帮他补上了最后一步。

“他既无意与你相争，那王上为何不立你为太子，也不册我为王后呢？韩氏可同我一样，皆为夫人。”

赵姬后半截话很轻，就像阵轻烟，被风一吹就散了。但嬴政知道，前面的话都是幌子，唯有这最后一句是真的。嬴政笑了，被气笑的。

他每日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惹得父王厌弃不喜，被朝臣拿捏辖制。

结果他的母亲就因为没有得到王后之位做出如此愚蠢的泄愤之举，几要把他一条臂膀折断。

看来又是弟弟说对了，天才的深思熟虑永远比不过蠢人的灵机一动。嬴政被气到失语，但挂在脸上的笑容却给了赵夫人莫大的鼓舞，她的声音又不自觉的开始拔高，仿佛真理尽在掌中：“大秦尚黑，根据那什么阴阳学说，北方属水，为黑色。

“那咱们母子住的北宫尊贵程度就仅次于王上的章台宫，理当政你为太子，我为王后，但王上却迟迟不行册立之举，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嬴政脸上的笑容愈发大了。

他一直觉得母亲糊涂，目下看来却并非如此。涉及到她自己的时候算得蛮清楚的，连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都用上了。除了没有考虑他的感受，一切都很好。

因为时下推崇孝老敬亲，所以赢政直到赵夫人絮絮叨叨完之后才冷静地抛出问题反问：“母亲若为王后，会选择去哪位大母宫中朔望拜见？”“自然是……“在答案即将冲出口的瞬间，赵姬呆住了。而嬴政则露出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如今咸阳宫中的两位王太后一位是有抚育之恩的生母，一位是为继承王位起了决定性作用的嫡母，背后还都各有势力支持。父王再加上他和成蟜齐心协力，才让朝局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就母亲您那点心计，掺和进来保证剩不下囫囵个。

给了地位尊贵的北宫，却不正式册立，给予名位，恰恰是为了保护您啊。没有王后的名位又如何？难道如今的宫中有人会与母亲您直接相争吗！有我在，您最差也是王太后。

说白了就是虚荣心作祟，想把一切的好处都拿到手，却又自欺欺人，半点坏处都不想沾身。

嬴政很不理解这种行径，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认为全世界会按照她的意志运行呢？

赵夫人并非第一次这么被儿子反驳诘问，但这次带给她的感觉分外不舒服。掩在袖中的手越握越紧，仿佛这样就能握住想象中的沙砾。尽管已经感知到沙砾正在流失，但身为成年人的傲慢不允许她示弱认输，小声道：“政你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大，我说一句你便有十句话来顶。也是我没读过书，教不了你。”

嬴政还是笑，但这回头略低了些，一副恭敬的模样：“那依母亲之见，儿子该多听哪些贤人高士的话呢？”

赵夫人不知是计，一脚踏入，竟真在认真想了想之后说道：“相邦吕不韦是我旧识，善谋果断，王上也倚为国之干城，政你可以多于他往……“眶当！”

“阿！”

杯盘碗盏的倾倒声与短促的尖叫先后响起，却是摆在赢政面前的食桌翻了个彻底，不少汤水溅到了赵夫人的衣裙上。作为一切源头的嬴政却十分平静，拱手致歉，可话里听不出半点愧疚的情绪：“母亲见谅，儿子一时不慎踢倒了食案。衣饰脏污，不是儿子面对母亲该有的面貌，请母亲允准儿子前去更衣。”

用上请字完全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因为赢政根本就没有等到赵夫人点头应允，就踏上鞋子大步流星的走了。

而且人还没有走出大殿，就对着跟随的寺人说道：“去我的库房中挑几件好东西，等会我带去给韩母妃和蟜弟赔罪。”在嬴政的想象中，事母至孝的蟜弟此时肯定是生气极了。即便再厌恶母亲的目光短浅，只会依靠吕不韦这个老相识的旧有路径，但血脉联系是无法切断的，所以嬴政只能硬着头皮去弥补母亲所造成的损失。但嬴政想错了，嬴成蟜此时正筷影如飞，大快朵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尽管离宫开府使他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可还是熟悉的味道更能满足他的胃。

“慢点吃，还有呢。“韩夫人温柔注视着正在狼吞虎咽的儿子，顺手推了一杯水过去。

瘦了些，但瞧着也更有精神了，独立果然锻炼人。“嗯嗯，我知道。"嬴成蟜勉强停了筷子，举起韩夫人推来的水杯，一仰脖喝个罄尽，最终仰着脸给了自家母亲一个乖巧的笑容。毫无意外地收获了“爱的教育"，被戳着额头念叨：“在外头果然把你的性子纵得越发野了，哪里有半点儿公子王孙的模样。”嬴成蟜不语，一味捂着额头嘿嘿傻笑。

韩夫人也知这是儿子故意作态，想要表明在宫外的生活过得十分快活自在。所以很快收了神通，转而对嬴成蟜道：“你今日行事还是太冲动了。一时荣辱不算什么，当放眼看将来。况且其人色厉胆薄，只是嘴上厉害罢了，惹不出什么事的。”

与父亲较劲还有个虎毒不食子的由头保护，但哥哥杀弟弟的花样可一直在翻新。

既然已经选择退让，那就干脆让到底展露诚意与包容。几句嘴上嘲讽而已，既掉不了肉，更甭说动摇她的地位。

纵然两者俱失，那也没她的儿子重要。

嬴成蟜严肃脸：“为一时之利忘记母亲十月怀胎之劳，生产之痛，抚育之辛，那我与禽兽就没有分别了。”

况且华夏讲究德在才先，孝子常常被视作忠臣的前置条件。他当时若不做反驳，等他哥回过味来怀疑度就要拉满了。一个为了利益放弃维护母亲的“孝子”，那么将来也大概率会是一个为了利益背弃君王的臣子。

再加上拥有先知视角的他最初投靠太过迅速，导致现在颇有些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的意味。

他哥现在是真以为他没脾气，把他当生产队的驴使唤。找个由头发泄一下，拉开距离，将来也能轻省些。

然后耳边的碎发就被韩夫人挽了起来：“可你这样很容易吃亏，莫要脾气跟着年纪一块长。”

嬴成蟜笑笑，继续低头猛猛刨饭，好似浑不在意。吃亏？吃不了一点。

这次冲突满打满算他的错处也不过三分，而且他相信以赵夫人的“惊世智慧”，会完美地把他的三分错处也揽过去的。毕竞那是个摸了一把天胡牌，却选择拆开打，最后连个屁胡都没捞着的神人。

即便放眼华夏漫长的封建史，行径也能称得上炸裂，总之赢成蟜是想不明白其人究竟是遵循何种逻辑。

也许根本就没有逻辑。

在正青春的年纪失去丈夫，养男宠消遣，甚至与男宠生下了儿子都没什么。因为在这方面，秦国早有先例，昭襄王之母宣太后就与义渠王生有两子，昭襄王乃至于整个秦国朝堂对此都几无异声。因为宣太后和义渠王恋着恋着，义渠国就被秦国灭了，宣太后是为秦国攒家底。

所以尽管不是光彩的事，但只要低声些让面子过得去就行。可赵姬却是往外散秦国的家底，不仅给男宠让渡权力，让男宠的势力膨胀到能够与吕不韦这个相邦抗衡，还帮着男宠阴谋反叛，想杀掉长子，然后立自己与男宠的儿子为秦王。

其行为不仅与宣太后完全相悖，甚至还想消灭他哥这个权力来源。除了被僵尸吃掉了脑子智商为负，嬴成蟜想不到其它解释。若非是被这么个人挑衅了，嬴成蟜今天的反击方式肯定会更温和一些的。而劝不动的韩夫人也收了声音，儿子迟早会有不听她话的时候。与其浪费口水说教，不如努力帮儿子补漏。

她的儿子她知道，最会明哲保身，等到吃两次亏一准老实。饭添了两次后，嬴成蟜故意当着韩夫人的面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不过他没等到来自母亲的亲切教育，章台宫的噩耗就先一步抵达。“二公子，王上有令，让您去章台宫赴宴。”嬴成蟜看着面前毕恭毕敬的寺人，把到嗓子眼的嗝给咽下去了。早知道他爹会这么快出面说和，他就不吃这么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