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第四十八章
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但迟来的枕头一定是枕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等了大半个月才等到人主动上门,赢成蟜当然不可能再摆过去在秦国愿者上钩那一套。
心中打定主意这次效仿燕昭王来一出千金市马骨。甭管此次求见他的枕头是什么制成的,玉的也好,竹的也好,草的凑合,哪怕是个烂布团,只要没有大的道德问题,他都会把其人收入磨下,好好枕着同吃同住同睡上几天。
但他敏锐觉察到了甘罗的异样。
有些欲言又止,似乎还有点想笑。
真是奇哉怪也,他的十项全能好家宰可是严格按照当前时代君子要求培养出来,并严格以此自我要求的。
完美到每当他想稍微偷懒摆个烂,给自己找出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当借口时,甘罗的模样就会自动在脑中出现,促使他继续打磨细节。憋着笑,仿佛正在酝酿一肚子坏水可是他从没见过的全新形态。所以哪怕还没见到来人,赢成蟜就已经升起了满满的好奇心。“阿罗,因何如此模样?来人究竟是谁?”甘罗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恢复成严谨模样,但仍没有松口,只是说道:“主君去看看便知。”
嬴成蟜好奇心愈炽,立刻收了鱼竿,也不顾一时不慎被鱼钩划了到口子,随意搓了些热土往伤口上一盖就打算踏着藤鞋去一见这个能让甘罗都有点忍不的人。
然后就被甘罗给严厉地拦住,转而去换了一身厚重的正装,无论他怎么辩解这是仿效周公的握发吐脯,以不拘细谨来表达求贤若渴之心都没用。在如此炎热的时节换上正装,嬴成蟜的怨念度少说因此提高了十个百分点,而一切的怨念都在见到请见之人后彻底消散无踪。因为来人的模样瞧着比他还要不堪。
嬴成蟜都不免在想,如果人有蜗牛形态,那必然是来人这样的。两手边各有一个大包裹,手腕处还勾着两个,足有一人高,应该是背在背上的大包裹直接落在了榻上,占据了大半面积。头发因为大量的汗水变成一绺绺的,遮住了并不大的眼睛,微微凸出的小肚子正在不停起伏,为这具身体肺部提供充足的空气。好家伙,这哪是来投效当门客的,搬家还差不多。而且此人只比他高出小半个头,瞧着只有十二三岁。尽管有甘罗做铺垫,嬴成蟜下意识也将来人视做神童,但这幅离家出走的模样还是使得他露出些难绷的笑容。
虽然嬴成蟜以为自己做得足够隐蔽,而且转瞬即逝。但还是没逃过微胖少年的小眼睛,十分成功地激怒了他。
“我久闻长安君礼贤下士,轻财好客,师兄也对君多有褒赞之语,这才不远百里前来投奔。君就是如此待客,让天下士子鄙秦不入的吗?”这番话逻辑通顺,而且直接把高度上到了天下士子鄙秦不入,使得嬴成蟜顿收打量看戏的心心态,对着愤怒的少年深施一礼:“是我年少孟浪,轻慢君子。还望君子不要因为我一人的过失而认为对秦国产生误解。”傲慢的是如今贵族的通病,知错就改,善于纳谏都是被人大夸特夸的美德,担得起一个贤字。
嬴成蟜的滑跪速度之快,态度之诚恳,令气鼓鼓的少年有些措手不及,狠狠抓了一把头发后才上前将嬴成蟜搀起,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嬴成蟜哈哈大笑,反手把少年拉住,小小的不愉快迅速揭过,两人分主宾落座。
嬴成蟜到底不是真少年,见对面这个小胖子举止有些局促,于是主动挑起话题道:“方才听君子言,君子的师兄对我多有褒赞之语?不知君子的师兄姓甚名谁?″
少年显然很为师兄,以及整个师门自豪,得问后下巴都不由高了两分。“在下师从荀子,师兄李斯,他曾做过长安君您的门客,多向师兄弟们推荐过你,说您是天下罕有的贤明聪慧公子。”嬴成蟜听罢,有些欣慰,也有些失落。
欣慰的是昔年无心之举于此刻开花结果,失落的则是他还以为是自己在魏国有了几分名声,所以才有人主动相投,没想到还是以前的果子,局面还是没打开。
但对胖少年的重视度却蹭蹭蹭得往上涨了好几层。没办法,这年头教育资源有限且昂贵,直到孔子身体力行地有教无类,才把学习这件事带到了平民阶层。
但饶是老夫子一辈子致力于教书育人,可个人是时间精力毕竞是有限的,求学者的决心、素养、个人资质也各有不同,因此弟子间不可避免地分出了三六九等。
三千弟子属于外门,只是跟着学习过,七十二贤者属于内门,或多或少得到了夫子的一点真传,本事足够去别的国家出将入相,至于十哲已是核心亲传弟子,足能另起炉灶。
这胖少年既称荀子为师,又敢唤李斯为师兄,至少也是荀子的内门弟子,得了荀子的真传,本事不会差。
嬴成蟜摇了摇头,没有全盘接收胖少年的恭维:“是李君谬赞了,我并无那么贤明聪慧,否则方才也不会令君动怒发作。“君既收到过李君来信,当也知道我的规矩。”胖少年显然是知晓其中内情,闻言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深吸两口气压下纠结,认真道:“在下张苍,所擅者为数算、音乐与历法。”说到自己擅长的本领时,张苍的头不可避免地低了下来,声音也有些弱,透出不自信。
毕竞如今乃是大争之世,礼崩乐坏,需要最多的乃是兵家、纵横家、墨家之士。
音乐与历法完全派不上用场。数算倒是儒家君子六艺之一,可只看礼乐射御书数的排名,就知道数也仅仅是君子六艺之一。受重视程度与地位类似于赢成蟜前世的英语专业,万金油,多面手,有可以获得额外加分,没有也不额外扣分。
而且一个厉害的御者会基础数学,比一个会基础御术的数学家要吃香得多。这是如今的市场需求所决定的。
张苍深知自己的劣势,而且这个劣势叠加上他目前的年龄更是再无下降空间,否则也不会到赢成蟜这来撞筹。
他与甘罗年岁相仿,又皆是年少开慧,在魏国一度齐名并称,直到他拜荀子为师,去往齐国才结束较劲。
可如今甘罗都是一位封君的家宰了,他还在苦兮兮地带着全部家当躲避试图抓他回去成婚生子的父亲。
因为张苍的自怨自艾,没敢抬头看赢成蟜,自然也就错过了赢成蟜脸色的迅速变换。
嬴成蟜都已经在悄悄掐自己大退,告诉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了。合着他今日没钓上来鱼是因为运气用在钓人上了?作为荀子的弟子,李斯与韩非的小师弟,张苍也在史册中留下了一笔不浅的痕迹。
但相较于他大汉丞相的身份与学术成就,后人对他的传奇经历更加津津乐道。
最著名的就是他曾因为犯罪被处以斩首的刑罚,结果在脱了衣服伏在刑具上时,因为其体型高大,足有八尺,皮肤又像葫芦籽一样白皙,凑巧被路过的王陵看见,王陵就向刘邦求情,刘邦也因其异于常人的相貌,痛快地赦免了他的罪过。
足可见长得好看不仅能当饭吃,关键时刻还能救命呢。另一件事则是其与赵佗并称为秦汉耐活王,死时都年逾百岁,比他哥两倍都长。
如果让他哥知道张苍这么能活,保证没徐福啥事。只不过这位在史记中晚年广纳刚生育过的年轻女子为婢妾,日饮妇人初乳使得牙齿再生长,活过百岁,被明代史学家怒斥以人为器之人,如今只是一个在努力寻找饭辙,忐忑等待他裁决的少年。
嬴成蟜觉得自己大概率是不能看到张苍在晚年为了谋求长寿狂饮人乳了。再说张苍的延寿方法只是超出常规了些,从记载中看并未伤人性命,胁迫威逼,比大明道长好出不知道多少倍去。
而且对于历法与数算之学,张苍的能力顶点可不只是精通,而是能够制定标准的顶尖人才。
也许在如今这两样能力的重要程度比不上兵家与纵横之士,可一旦天下统一,就要依靠这些来制造向心力了。
在获得远超想象的待遇后,张苍终于明白了为何一贯心高气傲的李斯师兄会对这位年纪比他还小的长安君满是溢美之词,疯狂推销。因为这位长安君有待遇是真给啊!
张苍多少有自己是长安君马骨的猜测,但只要待遇优厚,让他能在离家出走后有口热乎饭吃,马骨就马骨吧。
因为张苍的心情十分良好,所以即便是甘罗这个儿时对头立刻给他搬来了一大堆账册让他帮忙计算总结,他也一直乐呵呵地没呛声。直到嬴成蟜故技重施,想让张苍给他那些同窗好友写信,让他们来投奔自己时,张苍才又一次面露难色。
赢成蟜有些急,连声承诺道:“张君你也看到了,我求贤若渴,但有一技之长,皆待遇优渥。收信不来也无妨,全当结个善缘。”荀子在齐国稷下学宫讲学,听者动辄千人,按孔子三千弟子出了七十二贤者的比例算,荀子怎么也得有二十四个内门弟子吧。他也不贪心,马马虎虎招揽个三分之一就成。张苍苦笑,按住了嬴成蟜的手,解释道:“如今我以为主君您的门客,食君之禄,自然当忠君之事。写两封信给同窗,给他们寻一个好去处,于我而言也是公私两便的好事。
“只是我观主君这幅模样,恐怕还不知晓外间的传言吧。”嬴成蟜傻眼了,呆呆问道:“什么传言?”“敢为主君门客者,皆以通秦之罪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