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五十七章
甘罗又揍了张苍一顿。
甘罗揍张苍是常事,毕竟张苍的聪明程度与惹事能力成正比,没少求到甘罗头上,让他帮忙擦屁股。
但张苍这次却觉得十分委屈,甚至有胆子同甘罗大声嚷嚷:“主君的脸面就是我们这些做下臣的荣耀。
“再说这可是主君第一次到封邑视察,不展示点什么是很容易被看轻糊弄,乃至于阳奉阴违的。
“我把排场弄得这么大可是很不容易,为了让那些抠门贪财的豪族大姓多出点血,我连他们的孝敬都少收了……
甘罗在那一脚踹出去后就意识到自己行事过激,容易暴露主君想要掩藏的秘密,正犯愁如何遮掩,张苍就恰到好处地把话柄递上来了。甘罗抬脚,正正踢中张苍的屁股,语气森然:“也就是说,子任你还是收了旁人孝敬,对吧。”
张苍的绿豆眼瞬间瞪成了黄豆眼,双手恨不得把惹事的嘴给撕烂。怎么就这么快呢!
他一边悄悄调整方向,拉开距离,规划逃跑路线,一边向身旁的淳于越哀求道:“淳于先生……”
淳于越是不想掺和到这破事中来的,毕竟他的资历在三人中最浅。可按年纪,他又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哥。如果再早出生个五六年,自己又努力,说不得孩子都与甘罗、张苍年纪差不多了。众所周知,调节矛盾还想不粘锅的办法是各打五十大板。所以淳于越先是训斥张苍:“主君素怀仁民爱民之心,你收一金,那些自以为找到靠山的豪族大姓就会五金十金的从百姓身上盘剥,赶紧给人退回去。”一面又按住激动的甘罗:“此为陈陈相因的旧俗,子任若是不收,恐怕连账本都没摸到就死无全尸矣,何谈为主君查账揪蠹?不得不为尔。”张苍努力缩在淳于越身后,鼻尖上的青春痘油光发亮,不住点头附和淳于越的话,只是一见甘罗眼刀射来就立即站得板板正正。眼见两人都消停了,淳于越这才一边注视着甘罗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家宰,今日到底是主君与夫人入府安置之日,如今的布置是有什么不妥吗?”
封君之家宰等于国君之丞相,而且与丞相相比还要更私人些,无论公私,鲜有不知道的事。
淳于越确信,甘罗知道些他们不知道的。
甘罗闻言长长吐出一口气,竞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按礼制,自家主君的婚事在魏国接到夫人时就已经礼毕,可在别家地盘上办何能及在自己地盘上办。
更何况主君是以出质之功得封君之位,从前府邸只是虚置,哪怕只是为了彰显长安县的新主人到来都该大办特办。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甘罗索性就不解释,只是捏着眼角疲惫地摆摆手道:“把鲜花和鼓乐都撤了吧,主君是不会欢喜的。"略想了想又道,“童子歌咏留下,夫人应该会喜欢。”
甘罗以童稚之龄成为封君家宰,不服质疑的声音海了去了,可最后都被他一一消除,张苍与淳于越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疲态,再不敢多言,赶紧按照吩唯去做了。
甘罗这个局外人尚且如此,嬴成蟜这个局内人就更不知该如何启口了。承诺一时爽,履诺火葬场。
淳于越费心思挑出来的童子合唱很好听,魏留听得津津有味,他却只能勉强做到面不露异色,心思不彻底跑走。
等喝过了合卺酒,屋中仅剩两人后,魏留立刻释放出了天性,在屋中东摸摸西看看。
“呀,这个漆器制得真好。”
“这画就不怎么样了,黑沉沉的,看得不舒服。”“秦国的榻好像比魏国的要更矮一些,也更硬一些。不行不行,这么睡会不舒服的,我得把它换了。嬴成蟜,你不介意吧?”“院子太秃了,也没什么景致,得移种一些花木。”“还得全换成纸糊窗,更透亮,也能省下不少钱。到时就在这摆一对瓷瓶,有花时便插些花枝。”
华夏的卧室讲究聚气,面积其实并不大,嬴成蟜就看着魏留从东絮叨到西,再从西絮叨到东,那副把每个地方都细细观察一遍,然后再做出安排的模栏使得他的心也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来到这个世上后他一直有母亲照顾抚育,后来又有了兄长彼此扶持,所以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
然而创建独属于自己小家庭的经历是他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因为他身居高位,所以并没有为婚礼操心,只如同提线木偶,在设定的程序中做应当做的事,直到此时听着魏留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念叨,这才有了些小家的实感。
这里的一切,都将由他与阿留制定创造。
只是…
嬴成蟜的思绪不由开始放空,目光凝在了一段彩绸上一一那是用来连接两个瓢的。
合卺酒用味苦的匏瓜(葫芦)剖分为两半制成的瓢,两瓢以线相连,新婚夫妇各执一瓢,饮下所盛甘酒,寓意着婚姻将两人连为一体,从此同甘共苦,婚姻如匏瓜般稳固长久。
但赢成蟜此刻想得却是破镜难重圆,将匏瓜一分为二后即便以彩绸相系,恐怕也不是从前的匏瓜了。
那厢魏留满腔的热情也被嬴成蟜一开始就应声寥寥,到现在已经不做回应的态度给弄得心灰意懒,干脆蹑手蹑脚走到嬴成蟜耳边,拎起他一只耳朵:“嬴成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嬴成蟜被吓得一哆嗦,赶紧道:"在听在听。”魏留神色不善:“那我刚刚讲了什么?”
嬴成蟜冷汗歘一下就冒出来了,好在他有几分急智,摘下魏留的手,把人往餐桌方面带:“不急不急,说了这么半天也累了,咱们边吃边说。”这下换魏留的脸歘一下红了。
因为贵族人家对繁衍后嗣的现实需要,那方面的课程可谓是极其完备详细。因魏留散了气势,所以饭桌上攻守易型,只有嬴成蟜一个人的声音:“阿罗同我说两国水土迥异,很多食材都没有,因此暂让庖厨寻了替代之物制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也好让他们改进。
“有些酱菜一路行来已经食尽,我记得有一种你特别喜欢吃的,已经让阿罗打发人去买了。
“还有这道菜,你尝尝,我当初就念着这一口…”魏留的回应也和嬴成蟜如出一辙,从最开始的偶尔应一声,到后来的不置一词,只专心刨饭。
嬴成蟜话尚未尽,魏留已将一碗饭食罢,而后平静地看着嬴成蟜,吐出一个陈述句:“嬴成蟜,你有事瞒着我。”
嬴成蟜的话戛然而止,随即苦笑道:“阿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以为自己已经装得很好了。”
“你不喜欢说废话。自进入秦境,这些菜我已经吃过许多次了。"魏留的手开始无知觉地攥紧,心脏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住,紧张到不能呼吸。她的第六感已经在向她预警接下来会知道什么。直到赢成蟜并不宽厚的手掌覆盖其上,稍作缓解后给她带来了极致的绝望。魏留出现了短暂的耳鸣,她呆滞地重复道:“你说什么?”“外舅(今义岳父)府中失火,因施救不及,两位大人皆殁于火中。”常言道灯月之下看美人,比白日更胜十倍,若美人泪落如珠则是更增三分我见犹怜的效果。
嬴成蟜两辈子连结婚都是第一次,更甭说遇到这种情况了,只能默默陪伴。“这次,有没有你。”
冷静至极的声音钻入耳中的同一时间,嬴成蟜的心垮垮往下坠。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他对上了魏留充满了的审视,也许还有一丝仇恨的眼睛,努力扯动嘴角形成一个他自认为是笑容的弧度。
“阿留,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嬴成蟜的语气太过冷静,以至于魏留都愣了一下。旋即嬴成蟜便觉后肩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应该是有锐器扎入了皮肉。回首一看,是一杆极其精致小巧的羽箭,只比成人巴掌略长,就像一支大型飞镖。
嬴成蟜清楚记得这支箭的来历,那是阿留对弓箭产生兴趣后,护女的信陵君亲自制作,并请了有名的巫师加持,以此祈求阿留健康长寿的。被这玩意扎一下,不算冤枉他。
嬴成蟜用尚能行动的右手抓住了裸露在外的大半箭杆,秉承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心理,一把将箭给拔了出来,交还到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的魏留手中,哑声道:“若有下次,记得用弓,射准些。”火
梁茂原本是在小菜吃着,小酒喝着,小歌唱着,生活乐无边的,不过突兀响起的扣门声打扰了他的好兴致。
他极拉着鞋不耐烦地前去开门,嘴里骂骂咧咧:“谁啊,大晚上的扰人。”公子都给他放假加餐了,怎么还有人不长眼呢。只是开门一看,那熟悉的身形,还有那似有若无的血腥味,登时令他酒醒了大半,但舌头打结加倍:“公子,这,这谁,论…“轻声些,莫要让人听见,快让我进屋。”趁着翻箱倒柜找药罐的功夫,梁茂终于问清了其中的前因后果,愣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我皆身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贵为秦国公子尚不能身随心动,况乎阿留只是一个女子。
“她性格刚烈,宁折不弯,远嫁异国,又失怙恃,总得需要一点东西支撑她活下去。如果她选择了恨,我宁愿她恨我,而不是恨自己。”梁茂不说话了。抛开立场不谈,其实他家夫人的做法更对他的游侠脾性。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而且以他家夫人的本事,只用箭扎个口子已经是相当留情了。换成某些女墨者,他家主君准得断成两截。梁茂的庆幸只持续到他看到具体的伤处前。嬴成蟜见梁茂迟迟没有动作,本能地回首催促,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觑见了梁茂极其恐慌的脸色。
“阿茂,你这是怎么了?"嬴成蟜有些慌,但更多的是好奇。梁茂击千军万马尚且不惧,到底是看到什么了把他吓成这样。他自觉伤口并不深,让梁茂包扎都是出于惜命惯性。总不能是他这满背的胎记吧,可梁茂又不是没见过。
梁茂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用长满了老茧的手在他背部丈量。一乍,两乍,两乍半……
梁茂的手愈发地抖,而一直在感受着位置的赢成蟜也忽地有所明悟。“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传出去!"嬴成蟜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梁茂也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夫人这一箭扎哪不好,怎么就扎中了公子背部胎记的蟜虫之首呢。虽然公子从来不信这些,但时人皆认为这种成形的胎记是人一身性命福缘所系,更别说公子是以蟜为名。
斩蟜虫之首,无异于斩公子之首。
这事可不敢往外传,否则天知道会有多少巫蛊压胜之术等着公子。梁茂的嘴嬴成蟜还是信得过的,因为被媳妇嫌弃,咸阳催得又急,嬴成蟜只在长安停驻了三日,后背的伤口刚刚结痂就启程赶赴咸阳。就是几年没回来,咸阳城变得令他感觉有些陌生。咸阳城里居然有人和他抢车道!
天杀的,他的马车是孝文王赐下,四牡孔阜,赤轮玄盖,饰以金纹,咸阳城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也就只需要避让住在咸阳宫中的那几位,可那几位等闲也不出宫。所以他的车一贯是在咸阳城中横着走,就连吕不韦当年都没和他抢过车道,结果刚回来就碰上人和他抢道。
梁茂脾气爆,一抖缰绳就要来一场竞速比赛,还是嬴成蟜拦住了他,点了在车边护持马舟的将:“去打听打听,问清楚前面那辆青色马车是谁的。”刚回来就碰上,说不是故意来找茬的他都不信!